他并没有死亡,而是在冥想。
蒙击完全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不久就会死去,确切地说,他正在感受着死亡。周遭的一切,那些曾经让自己感觉到真实存在的东西,灯光、气味,还有手掌触摸着被褥的摩擦感依然还在,但越来越疏远,就好像是那个曾经活着的世界不断缩小、缩成了电影银幕上的画面。荧幕也在不停地变小、离自己越来越远。画面之外,只有无尽的虚无。
病床上,蒙击的高烧症状突然加剧。他听到死神的脚步,这不是比喻,他看到了、他确认死神是存在的。
他既不着急,也毫无惊恐的感觉,确切地说,他感到的是某种十分怪异的轻松,难以描述。不知道是身体变轻了,还是整个生命的重担都放下了。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谁都害怕死亡。人们害怕失去、害怕结束,害怕未知的黑暗。蒙击在甲午年大战刚爆时,就曾想过自己有可能死在战场上。哪个战士没考虑过战死呢,他曾认为第二次冲绳海战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不过这个想法并不是在战斗中出现的无论是对航母辽宁号特混舰队实施支援、还是对驱逐舰金刚进行饱和突击,他都没把死放在心上。死神真正找上门,是在战斗早已结束、金刚号近乎翻覆的时候。那一刻,他几乎连配重燃油都已消耗殆尽了,茫茫大海对于缺乏自救装具的6基飞行员来说,与硫酸池并没有任何不同。燃油告警信号闪烁着,给自己生命倒计时。座舱外波光粼粼,每一片波涛都将见证自己的死亡,自己也将溶解在这无垠大海之中。
那一次他没有死,而内心也在濒死体验中真正思考了生命与存在的意义。当一个人为了追寻生命的意义而活着,他便不会在乎死亡。蒙击曾经这样想。而他自己的生命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年轻人感到了迷茫,看不清前路到底在何方。他想要摆脱这恼人的、令人不安的濒死体验,就非得挖空心思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第二次冲绳海战后,蒙击变了,他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
他本来就没有对赢得战斗、揽取战功、升迁当官之类的存有。战斗也没有给他带来生存的满足。这个年轻人不停地思考着自己的生命与生存目标,活着到底是什么。他在战斗间隙中寻找书籍、自我思考,他要摆脱这种迷茫的无目标感。
蒙击终究是单纯的、纯粹的,他对生命意义思考得越深,就越是厌恶周遭的世俗社会。想得越多,越感到对未来无可奈何。
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牺牲。
战士似乎注定要牺牲,自己又是为谁牺牲。
他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战争似乎让求索的过程变得更加痛苦。甲午年大战虽然没有演变成人类自我毁灭式的核决战,但却让牺牲者的死变得极为痛苦凄惨。伴着战局进展、高句丽半岛和日邦列岛的战斗日趋白热,整个第一岛链战线也成了活人绞肉机。无数活生生的人被撕成了一块一块的、支离破碎地飘在海面上。漂白的人体残肢在东太平洋随处可见。战斗胜利的兴奋与喜悦也慢慢变成了对幸存的麻木感。
从战斗中活下来的战士,最可怜的地方就是他必须目睹无数战友死前的表情、死亡的过程。
蒙击见过无数人死去。有的是基地遭空袭后被炸掉半截躯体、只能在痛苦和惊恐中等待死亡;有的是座机进入了导弹不可逃逸区内、进行着无谓的挣扎与哀嚎;有的是跳伞之后被降落伞缠住身体,下坠时四肢狂风扯断、最后只能睁着眼睛摔成肉泥。
濒死体验是可怕的。
蒙击感受过、也见证过。
那个时候,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战士,在战斗中逐渐认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那就是不再让其他人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他要奋战、要反击、要打赢这场战争。他就是那么想的,简单而纯粹。至于自己也会在战斗中牺牲,他已经淡然了:死就死吧,反正也没人在乎。
一个见过死神的人,通常都会认为自己不再害怕死亡。
也许死神觉得这种人很有意思,也许它想要耍弄一下这种人。
蒙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某种死亡漩涡,既死不了,要逃不脱,只是在漩涡里转着圈儿,充分感受濒死体验。
死神就像是自己的人生舞台下、第一排正中央的观众。它欣赏着自己的人生表演,既不上前,也不举镰,只是在座位上看着自己,那张惨白的骷髅脸总是在默默微笑。死神也许觉得自己很可笑吧,竟然坐在舞台前津津有味地观看了那么多年。后来,死神竟然踏上了自己的生命舞台,打算同台表演。
它在自己舞台上的化身,就是百日鬼。
蒙击曾一度抱着尽快结束战争的幻想,认为百日鬼是自己生命的意义;后来,消灭它倒变成了自己生命的意义。这种级兵器虽然结束了战争,却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惧之中。每个人都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每天的感觉都是濒死体验。自己睡着时会死、醒来时会死,随时都会死。更可悲的是人们越是如此,就越怕死。
错了就要纠正,错误制造的东西就要消灭。蒙击带着这样的目的,战后开始了一段无休止的旅程。百日鬼正是死神在人间的具象物,专程来耍弄自己。蒙击越是把消灭百日鬼作为自己生命的意义,越是成了死神的附属品。
他无数次想要跟百日鬼同归于尽,以期彻底结束这悲惨的轮回。反正,人们在乎的只是百日鬼的死,而不在乎自己是否牺牲。
可忽然有个特别的晚上,改变了这一切、改变了他。
那是在航母新明斯克号上,确切地说,是在机库的新闻转播车内。蒙击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个人是如此在乎自己。一位来自异域他乡的姑娘,不遗余力地搜寻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在内心中编织着自己的故事。
那个夜晚,蒙击闯进了她内心的世界中。小小的转播车内,被那个姑娘布置成了一个小星球,一个只有蒙击的星球。
蒙击是个年轻人,当时还只是惊讶,觉得像是个关于他的博物馆。但是,他很快就现自己的世界也跟着改变了。那个姑娘跟着他游历、冒险,什么都不怕。更重要的是,那个姑娘在乎他。她的生活、工作,全都是他。她甚至说过,只为他活着。
可惜,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可贵,仍旧一味地觉得自己生命的意义是和百日鬼同归于尽。他为了追逐百日鬼,隐名埋姓进入奥斯特里亚,让外界认为他已经死了。
然而,有个人在乎他,她还一直在等待他的归来。
蒙击直到后来才现,一位姑娘因为自己而变得苍老、憔悴,活力不再。奥斯特里亚的弗朗西学院内,他甚至没有认出来这个姑娘是谁。
她是珂洛伊啊。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膛,铂金色头弄得自己下巴直痒痒。她的泪水把自己的衣服全弄湿了,但是她没有半点怨恨,只是喜悦、激动,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只要自己没有死、只要能再见到自己,对于她来说就足够了。
一个女性的爱意,就这样随着泪水流进了他的内心之中。
他开始感受到生命的真实,他热爱这种生活。战争中遗失了的欢乐、担忧、思念、幸福,所有美好的感觉又都回来了。自己是否真的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再也不是问题。
可惜,死神并不那么想。
它在人间的化身、百日鬼,彻底暴怒了。它决不容许自己的掌间玩物逃脱、也不会让蒙击离开杀戮的舞台。它还要看杀与被杀、灭亡与再灭亡的表演。可是,蒙击正在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他把珂洛伊视作自己存在的意义和目标;他对珂洛伊说,消灭百日鬼后就会和她一起生活。
玩弄死神,后果难以想象。
蒙击此刻的高烧症状不断加重,他确信自己看到了死神。
怒不可遏的死神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玩耍。不过,真正邪恶的它不会把愤怒化作杀戮的烈火,恼羞成怒是最为愚蠢可笑的。它在人间的化物转过身,不再让蒙击追逐自己,而是迎向他。它要让蒙击进入自己、进到死神的躯体中,让他体会到操纵死神的乐趣,进而牢牢地抓住它。
蒙击还不知道死神的可怕想法,他只是看到百日鬼莫名其妙地出现、毫无缘由地成为自己的座驾。
这是生命与死亡的较量,是珂洛伊所代表着的生活与百日鬼所执掌的杀戮之间的战斗。毫无疑问,百日鬼占据了上风,它成功抓住了蒙击,而珂洛伊却还在苦苦等待自己思念的人归来。
也许再也不会有那一天了。
蒙击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去。虽然他开始珍视自己的生命,所谓生命就是爱与生活。他回忆着和珂洛伊在一起的那些短暂而温暖甜美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每次醒来,珂洛伊都在身旁。他每天都充满了幸福感。
但是死神已经站在了病床前面,终于到了该走的时候。
他看到了死神。
不经意间,眼角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似乎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谁来了,会是珂洛伊吗。
蒙击的高烧症状愈剧烈,他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