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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此去经年(1 / 1)

我叫治修,我有个弟弟叫治平。

母妃出自清河秋氏,幽冀第一大家族。然而,秋氏一族最强盛的一支却是京城秋氏,秋惊寒所出的将军府,虽然人丁不兴。

自小在我脑海里便有很多疑问,比如清河秋氏为何每年都要往京城秋氏送数十最优秀的青年才俊,比如母亲说秋惊寒是我姨母为何却从不见她进宫给母妃请安,又比如说舅舅秋向阳为何是治平的先生。那时年少,我拿这些疑问去问母妃,母妃大发雷霆,摔碎了殿中所有的宝贝。

母妃说我是大皇子,是哥哥,所以所有的都要做到最好,箭术要练得精,课业要做得好,礼仪也要做得体,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有一阵子,我迷上了画画,母妃知道后训斥说不务正业,那之后那位先生再也没见到过。

母妃不仅对我严厉,对自己也十分苛刻,人前她永远都是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一言一行,恰如其分。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她给我寻天下最好的老师,给我娶天下最美的女子,给我找天下最有助力的岳父。其实,我明白她最想的是把天下给我。然而,父皇常常摇头太息:你母妃真是太要强了。

弟弟治平豁达聪慧,温文尔雅,我十分喜爱。母妃却从不许我与他过于亲昵,就像她不喜我画画一样。皇后娘娘曾给我送过一双精致的鞋,母妃待皇后娘娘离开,转身便用剪刀划成了碎布。那之后,皇后娘娘再也没给我送过东西。

十岁那年,治平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有熬过来。皇后跪在书房三日三夜,父皇下旨将治平送至外家琅琊王氏休养,母妃被禁足半年。那之后,皇后与母妃除却宫宴再也未同时出现过。

宫中有个流传已久的谣言,那是关于母妃的,据说母妃之所以宠冠六宫,只因为她的容颜酷似一人——秋惊寒,那位活在传说中的姨母,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她,即便官拜定北王,宫宴也从不露面。但是奇怪得很,我却是听着她的传奇故事长大的,父皇常常提起她,她何时去燕北,她何时出任燕北都护,她何时收复西戎北狄,她何时出嫁,她何时东征,她何时生定北王世子……父皇如数家珍,神色温柔又哀伤。即便是提起温柔敏慧的皇后,也未见到他露出如此复杂的神色。后来我通晓情事之后,渐渐明白那是放不下,求不得。

我问自己该恨那个夺走父皇全部心神的姨母吗?应该是不恨的,因为我与她素昧平生,因为她鲜少踏足京城,因为母妃每年送往凉州的丰厚节礼。即便她不回京,即便母妃不说,我也明白倘若我想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秋惊寒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我问先生秋惊寒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先生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怅然道:“曾经天下学子三分之二出自淮安崔家,如今天下半数名将出自秋惊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秋惊寒我未见过,她弟弟秋向阳我倒是常见,那个十五岁便夺得状元的舅舅。他常在御前走动,身形欣长,喜穿一身雪白色的长袍,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常年挂一块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身子挺得趣÷阁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出与生俱来的高贵,他即便是低着身子给我行礼,也让我觉得高不可攀。我常常想把他踩到脚下,想看看他低至尘埃的模样。

从洪庆三十九年开始,父皇身子就不太好了,时常犯病。母妃变得焦急,也更加忙碌。没过几年,三省六部都有了自己的人,其中官职最大的数御林军指挥使。

洪庆四十四年秋,父皇缠绵病榻近一个月,汤药不离,他将我与弟弟叫到榻前问如何治国。

我说,贤君之治国,其政平,其吏不苛,其赋敛节,其自奉薄,不以私善害公法,赏赐不加于无功,刑罚不施于无罪,不因喜以赏,不因怒以诛,害民者有罪,进贤举过者有赏,后宫不荒,女谒不听,上无淫慝,下不阴害,不幸宫室以费财,不多观游台池一罢民,不雕文刻镂以逞耳目,宫无腐蠧之藏,国无流饿之民。

治平思忖半晌,惜字如金:无为而治。

父皇垂目不语,次日驾崩,留下遗照命治平登基。

当天夜里京城火光漫天,母妃终于还是走向了那条不归路,逼着我扣留了皇后与治平。鲜血染红了整个雒阳,那妖艳的红色也染红了我的眼,我的心。外面的喧嚣响了一夜,我麻木地守在父皇的榻前,未来对我而言,一如外面漆黑的夜,漫长地看不到尽头。恍惚之间,我仿佛听到了歌声,外面似乎响起了雄浑嘹亮的歌声,是《诗经·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时天快亮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抱紧自己的双臂,努力地去阻挡彻骨的寒冷。母妃面如死灰地跌坐在门口,目光死死地望向城头,绝望而悲凉。我顺着母妃的目光望去,只见城头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独臂,冷漠,他身边各立着一个少年,风华正茂,与我一般年纪,他们身后竖着一面古旧的破旗,上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秋”字,那是父皇的亲趣÷阁手书,太阳在他们身后冉冉升起,明亮而耀眼。

城门被撞开,我那便宜舅舅——秋向阳,白衣胜雪,分花拂柳而来,他蓦然回首冲城头的三人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宗人府的日子并不难过,没有母妃严厉的训斥,也没有先生喋喋不休的说教,我睡了懂事以来最安静的一个觉,醒来忽而想起父皇的猝然驾崩,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昨夜的大逆不道,在眼前一幕幕,恍如南柯一梦,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我忽然很想知道自己是谁,又将何去何从。

心中一片清明,从未有过地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资质是如此地平庸,我大抵是最胸无大志的皇子,母妃跟我说多了那个位置是我的,我便信以为真那是我的了。

两天一夜后,我被人带了出去,有人服侍我穿好王爷的服饰,牵着木偶似的我前往金銮殿。大殿的龙椅上治平高高在上,皇后娘娘的身影在珠帘之后若隐若现。大殿中,跪着满满的文成武将,为首第一排武将一身杀气,全是陌生面孔,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只听得一道清冷的女音徐徐言道:“微臣此番前来,奉先帝之命回京助太子殿下登基,及率武将给新帝贺喜。如今大局已定,待先帝……先帝诸事停妥,微臣就不一一给圣上、太后和诸位大臣一一话别了。”

她哽了哽,始终没有吐出“出殡”二字。

我向她望去,她和传说中的定北王大抵是不同的,和母妃也不相像,一身布衣,容貌姣姣,眉目温和,站在武将最中央的她,不张扬,不凌厉,却也难以令人忽略。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岁月沉淀的优雅,不争不显不露已是风景。

“请王爷念新帝年幼,留京摄政,哀家感激不尽!”珠帘之后透出几分恳求之意。

“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圣上雄才大略,风华正茂,朝中人才济济,文有流芳、小阳之流,武有文锦、百里之辈,又何需微臣留京?微臣离京多年,荒于政事多年,惯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连豆子都种不好,恐怕是不得不辜负太后的美意了。”她声姿高畅,眉目疏朗,“但是,微臣也有个不情之请。”

“王爷但说无妨。”

“先帝驾崩,贵妃娘娘悲伤过度,昨夜随先帝而去。她心中最是放不下大皇子,微臣忝为大皇子姨母,请圣上和太后允许微臣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她不徐不急地道。

我本已最好了最坏的打算,听了此话心中不得不一震,皇后居然以德报怨给母妃留了最后的一丝体面,秋惊寒竟然想要给我谋一条生路。

满殿大臣皆寂静,皇后与治平也未应声。

“先帝在世时,常言皇后娘娘恢廓大度,太子殿下温良宽厚,大皇子志虑忠纯。如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在即,不知微臣能否也沾沾皇恩?”她淡淡地道。

“定北王对朝中武将半数有半师之恩,治修能得你亲自教养,那是他的福气。先帝若泉下有知,必然也是倍感欣慰,哀家又岂会不许?”皇后笑道。

我随秋惊寒离京那天,也是我被受封为逍遥王的那天,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我随着秋家军跋山涉水,从富贵无比的京城到烟雨朦胧的江南,从黄沙漫漫的塞北到风情迥异的凉州,走没走过的路,看没看过的风景。不知不觉,竟然觉得天地间都宽阔了。

我以为“种豆南山下”只是秋惊寒婉拒摄政的托词,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种豆的不仅仅有秋惊寒,还有淮北王慕致远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安乐郡主也不例外。我第一次摸到了泥土的柔暖,第一次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定北王府最不缺的便是王爷,所以他们从未把我当成王爷来对待,浇水、种花、种菜、穿布衣、吃斋饭,也从未少过我。府中只有几个粗使的下人和残缺军士组成的护卫,穿衣、磨墨、打水、洗衣都得自己动手,在日出日落中我竟然感受到欣喜一点点得增多,体会到曾经锦衣玉食不曾有过的快乐。

府里没有先生,但不是没有课业,因为秋惊寒和慕致远就是先生,每日变着花样出着稀奇古怪的难题,三个孩子加上我经常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比如去射大雁,去观察蚂蚁,去张目对日,去看猫捉鱼……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课业之余,慕致远夫妇极少露面,也不太管束我们,比如秋明哲就极为喜欢造船,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全都是图纸、木头和刀具;比如慕明澈喜欢琢磨庶务,府里的管事都听他的,各项开支也由他说了算;又比如慕东篱喜好拳脚功夫,成王妃沈黑妞、辅国大将军莫问是她师父。慕致远夫妇非但不阻碍他们,闲暇时还会指点一二。母妃若是在世,见到他们这样的一家子,必然又要说不务正业了。可我却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实、鲜活,平凡,并心生向往。

他们并不怎么管束我,府中也没有什么禁地,包括传说中的玄机阁,慕致远还怕我不小心触动了机关,特意吩咐秋明哲带着我走了一趟。

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了半年,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向秋惊寒隐秘地表达了想做画师的想法,因有求于她,第一次叫了她“姨母”。

她忽然笑了,眉目如画,春暖花开。

我低首等着她的回复,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如母妃一般训斥我“不务正业”。

“你来得正好,穹苍整日捉着我学画,简直是苦不堪言。”她眉开眼笑,几乎欲手舞足蹈了。

穹苍?我想了很久才知道是崔昊的字,那个父皇颇为欣赏却不太乐意当官的太守,那个画作享誉大江南北的大师。就这样,我得到了自己曾经十分渴望的一切,有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师父。秋惊寒与我一同学画,她明明已快四十多岁,却还像个孩子似的,会向崔昊耍赖,会倚老卖老,会使诈,会偷懒。她认真作画时,却又画如其人,趣÷阁法圆浑而不失劲秀,奔放而不流于狂纵。然而,让她认真实在是太难了。姨夫赋闲时也会一同作画,他的画风与师父截然相反,又不喜自己一旁认真作画,往往拿起墨趣÷阁就往姨母的画上点,你争我夺,你来我往,惨不忍睹。多年后,我有了一个平凡的妻子,才明白这捣乱的乐趣不亚于赌书消得泼茶香。

一年以后,我尝试着给治平写了一封信,写大漠的风光,写凉州的风物,写姨夫姨母一家的日常。没想到,竟然很快收到了回信。

师父终于容忍不了姨夫姨母的恶作剧,带着我踏上了游历的路途,一同的还有明哲与明澈。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走过红尘岁月,看尽人世沧桑。后来明哲告诉我,姨母说秋家子弟有一门课叫做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多年后,我学有所成,誉满天下,在炉火前笑着与姨母聊起父皇那个如何治国的问题。

她揉着眼角的细纹,笑吟吟地道:“傻孩子,你父皇问的是你如何治国,不是贤君如何治国。你的回答固然没有错,但是‘后宫不荒,女谒不听’贤君恐怕也难以做到吧?而且,你姨母、成王妃皆是当朝女将,你那不是在打你父皇的脸麽?当时,东夷覆国没几年,百姓依然贫穷,太子殿下经历的比你多,知道更多的民间疾苦,‘无为而治’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肺腑之言,这才是最关键所在。”

我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如今这样也很好,治平有他的庙堂之高,我有我的江湖之远,庙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远,他守祖宗基业,我丈量万里江山。

景帝二年,帝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之策,帝仁慈恭俭,笃信黄老,以清净不扰民为依从,海内富庶,国力强盛,四海生平。后《史记》曰:治平百年,顽民殄绝,众心咸安,立旷世难成之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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