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的天津城布局有些松散,乃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缺乏统一的、有预见性的市政规划是主因;海河水系的白河、子牙河、芦台运河分别在西于王庄、金家窑、狮子林汇合,对老城厢以北、以东地区造成天然分割,是地理因素;远在老城厢南面偏东的租界地区逐步繁华也是一个原因。
天津府衙门、盐运使署、直隶藩库在老城厢,也就是被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围合的狭窄范围内。直隶督署在金刚桥,与老城厢隔着河。杨格从临海阁出来登上机器船要去的西沽炮台,则隔得有些远,需要逆海河而上,经过老城厢东门外、穿过金刚桥下、再过子牙河口,然后在西沽军用码头登岸。
夜幕中,机器船缓缓行过金刚桥下,站在船头享受初秋河风的杨格突然向冯国璋和王昌道:“华甫、靖有,你们觉得,李鹤年今天设的这个局,蹊跷不蹊跷?”
冯国璋呵呵笑道:“致之兄多虑了,人家就是想做成这笔大买卖而已。粗粗一算呐,他这投资三十五万两银子进来,一年就能收回去,这么好的事儿,他哪有不尽心竭力,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来的?”
“哼哼,一年收回去?”
杨格冷笑了,这不是赚弟兄们的银子嘛!赚得这么狠,当真以为老子是冤大头或者喝兵血的?成衣样品还没出来,出来之后再定价,定价之后才知道他每年能赚多少?不过,如果李鹤年没问题,确系有产业发展眼光,杨格倒不介意让他在被服生意上多赚钱…投资到关外羊毛收购和新建毛纺厂上。第一军、第三军中多有蒙古弟兄,巴哲尔、包锐锋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蒙古是未来大中华的一部分,大力发展畜牧业产品加工、贸易的蒙古才会与未来的大中华产生利益纽带,也只有利益纽带的存在…才会加强历史沿袭下来的宗属关系,逐渐加以紧密,加以融合。
“查!深查、细查李鹤年、李芷,嗯,林、葛二人也不要放过。”
“是!”王昌应了一声。
冯国璋想了想,说:“师长,听说…李鹤年与翁中堂是同乡,有些走动。”
“也得查!”杨格瞪了冯国璋一眼,压低声线的同时却加重了语气:“华甫兄,你可别小看在被服供应问题上的保密性。限于国力,当前我们不可能大量采购被服储存起来备用,只能是略有储存,军队兵员如果因为某些原因大量增加的话,被服厂的订单肯定会增加。
如果被服厂的主办人有问题…我军兵员大量增加的消息就会透露出去。查,祖宗三代都要查!明天,我也会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通报驻美公使馆协助调查李芷在美国的事儿。”
冯国璋还要说话…却被王昌偷偷的踩了一下脚尖。
哟!冯国璋醒过神儿来,忙道:“是,查她祖宗三代。师长,你觉得,觉得这个李芷,一如何?”
“华甫,你准备把我作价多少卖出去?”
“哪,哪有这种事儿!”冯国璋急忙摆手,心中却有几分惶恐。
军需部名义上是总监汪声玲在管,实际权力都在冯国璋手里捏着,一如第一军的实权在杨格手里一样。芦台本地无法满足大军驻防的物资需要…军需部长期在西沽驻有办事处,西沽炮台内本身就是武器库,天津人有时候会把炮台直接称为“西沽武库”。在被服采购一事上,冯国璋没有少跟商人们打交道,最近一段时间来与李鹤年走得很是亲近。
商人重利擅投机。投资和投机,有时候还真分不清楚。李鹤年投资被服厂…也是在大清国越发强势的军队势力中投机;稍有知觉的国人都能看到,自从湘淮崛起后,朝廷就不得不顾忌军队的利益,而强势如杨格这般的人物,前程还当真可用“无限量”三字来形容。
第一军和李鹤年的被服厂项目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那么,坐实了“勾结”关系的李鹤年会不会把这种关系进一步扩大?会,不会就是傻子啦!会不会把杨某人当做未来几十年内的投资或者投机对象?会,好不容易巴结上门槛,不会就真是傻子啦!如果在利益合作的基础上加点内容呢?比如说相个亲啥的?杨镇台还没立侧室嘛!至于什么信洋教,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任何信仰好像都不那么可靠。
犹豫了片刻,冯国璋还是决定老实说了。
“那一,李鹤年确乎有点意思。”
王昌说:“师长,那李家小姐不错。”
“你懂啥?”杨格白了他一眼,看着冯国璋说:“我一早就看出来了,说,他许你多少谢媒礼?”
冯国璋脸色顿变,只觉得杨格的目光能够穿透黑暗射穿自己的心思般嗫嚅片刻,他说:“五、五千两。不过一¨参谋长,今儿是趁便让你们见一见,李鹤年就这么一个侄女儿,宝贝得紧,这事儿成不成还得看李小姐的意思。”
“啧啧¨”杨格摇头道:“这些个商人呐,华甫兄,这事儿如果真成了,你不是用五千两银子就把我给卖了?”
听出杨格话中有玩笑的意思,冯国璋的胆儿壮了,作出神秘兮兮的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参谋长,听李鹤年说,他侄女儿名下有李家长房的遗产若干。江南士大夫们有一句‘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天下荒”所言就是恩相和翁中堂身家丰厚,常熟李家世代经商,上海开埠后,更有不少族中子弟为洋人买办,李芷之父李松年就是如此。”
“那,你的意思是五千两卖少了!?”
“不不不,哪儿是这个意思呢?”冯国璋连连摆手,心里却清楚了…杨格两番说这个“卖”字,看似玩笑,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不痛快,为啥?这谢媒礼分明就是变相行贿或者说是“门子钱、路子钱”嘛。“银子…职部是决计不会收的,职部只是看到李小姐才貌双全,寻常男子决计配不上她¨”
“哼哼。”杨格冷笑一声道:“你就不怕冯老大人打你板子?”
这下子倒是真的玩笑话了。冯国璋松了一口气,说:“见见面,有意思了再说,成不成还说不一定呢?人家是留洋回来的,讲究的是洋规矩…不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致之啊,今儿晚上你那一……实在一¨哎呀,王副官,你说!”
无非就是杨某人没风度、没气质,活脱脱一个穷当兵的嘛!
王昌哪里肯说,却被冯国璋拽了袖子,没办法,灵机一动道:“到子牙河口了…溯流而上可到献县。师长,不如得空回老家看看?”
杨格摇摇头,心道…河间府献县的籍贯乃是老子胡诌的!去那里看冯、王二人的想法却不一样,他们觉得是杨格考虑到事情太多,无法抽身回老家省亲,真有传说中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之风。杨格还真怕部下就这个事儿扯开来说,特别是冯国璋,他也是河间府人,万一对献县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这话一往深处说,难免会出错。对…说的越多,露出破绽的可能性越大。
突然间,杨格又想到李芷,脑子里浮现那张在专注于绘画时,距离自己咫尺的,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脸…似乎吹弹得破的脸。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杨格觉得自己变坏了,随着手中的兵权日重,地位日高,旧时代的一些东西竟然不知不觉的渗透进自己的意识中,宣告以前那个感情专一的少校军官杨某人彻底消失了,剩下的是杨大人、杨镇台、杨参谋长(官)或者杨师长,一个尚未娶未婚妻过门就占有了另外两个女人的坏家伙。
“致之,参谋长。
“华甫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不爽快。”
“你给个准话,觉得李小姐如何?”
“以后再说吧!”杨格不想在临近婚期时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李芷确实吸引人,可杨格更关注的是秀若的感受和态度。对他来说,聂军门、冯老大人的继续全力支持是至关重要的,为了心中那一点苟且的占有欲伤害秀若,惹恼冯老大人以及聂军门,败坏了自己的兴国大计,那等事儿,杨某人决计不做!“得空,你可以试探李鹤年的口风¨笑啥?不是那意思!是他去口外考察羊毛收购的事儿,如果他真有那意思,我可以提供帮助和便利。他身边有个林润生,手里有军礼服的生意,收购羊毛办毛纺厂本是迟早的事儿,却是蒙古畜牧经济开发的起点。他若做,我大力支持!这话,你可以直接跟他说。”
杨格的思想,每每出乎冯国璋的意料之外,冯国璋不是铁石所铸,哪能没有稍微的体悟?
“停船!停船!立即停船!”岸上有人喝令,接着挑出了灯笼,灯笼的光线中,两名持枪的弟兄冲着靠岸的机器船喊道:“口令!”
杨格和王昌不知道九团今晚的口令,冯国璋常来常往却是知道的,看看水面和左近并无其他行船和行人,立即作答:“胭脂山!”
“是机器局的船。”一名弟兄看清楚了,背上枪跑向缆绳桩,船上的水手抛出缆绳,那弟兄恰好接住,麻利的系好缆绳打了一个手势。另一名弟兄接了船帮明轮前方伸出的跳板放好,一脚踩上去试了试,说:“可以了,下船¨立——正!”
傅春祥带的兵,不错!
杨格心中很是欢喜,向两位立正致礼的弟兄还了礼,在冯国璋的引领下步入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