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酷暑难耐,连续涝灾三年的盛京辖地应了那句“久涝必有久旱,大旱必有大涝”的老话,显露出夏旱的势头来,也让人更担心夏秋之际会否有暴雨和洪涝之灾。从甘泉堡撤到辽阳州和奉天城一带的第一师官兵万余人,奉命暂停撤回榆关,转而投入到浑河、双台子河堤坝加固和奉天——抚西道路拓宽的工程之中。
杨格刚刚从奉天城南的浑河堤坝工地上跨进将军衙门,就见堂上窜出几人,当先一位身着黄马褂,头戴三品蓝翎凉帽,冲到自己身前纳头便拜,竟然行了廷参大礼。
“卑职荣和叩见镇台大人!请镇台大人安!”
“下官都察院御史尹学尧、何廷正参见镇台大人。”
哟!真是荣和,堂堂御前一等侍卫,早就是敌忾军中的统领,何须对二品总兵行此大礼啊?赶紧地,杨格伸手托住荣和的胳膊将其拉起,对二位御史道:“各位大人请起,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啊?如此重礼,杨格承受不住,几欲趴下,快请起,请起,入内叙话。”
几欲趴下四字一出口,两位读圣贤书出身的御史差一点笑出声来。京师官场上都在议论杨格不识字,是个粗鄙武夫出身,现在看来还真没说错。但是,人家话虽粗,情意却毫不遮掩的表示出来了。这,话糙理不糙似乎不能说明问题,而应该说杨某人说话中带着直爽的真诚。
“各位少待,杨格一身臭汗一身泥土,恐怕脏污了依帅的衙署,洗洗再来。”说着,杨格大步向内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压低了声音道:“人在屋檐下,就得懂规矩,对不?”
荣和是清楚依帅和杨格关系的,闻言没有笑,两位御史却被逗笑了。
杨格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妥贴来到盛京将军衙门的节堂上,作了一个双手前伸,并腕等铐的姿势,倒把好不容易才会过意来的荣和三人闹个大红脸,颇有些尴尬。依克唐阿对杨格此举有些无奈,微微摇头道:“致之,赓五又不是外人,别瞎捉弄人。”
“啊?”杨格作出惊讶之色道:“赓五兄不是来抓我的?”
荣和没理会装疯卖傻的某人,偏头看向两位御史。办理这趟差事是又苦又累又得罪人,却着实让荣和心中掀起了惊天波澜,震撼万分。尽管在辽东战场上与杨格有些交集,却完全想不到杨格竟然是此等为人,敢作敢当不说了,光明磊落,对移民、对部下的官兵们,对朝廷,对皇上,他杨某人可以拍打着胸膛说,老子对得住!
弹劾?弹劾他娘个屁啊!
宅子违规逾矩,第一师司令部和军事征用两个牌子挂在那里,杨格和家眷挤在后院,那也叫违规逾矩?
草菅人命,谁他娘的说的此话?站出来,老子割了你舌头!一路之上,从唐山开始到锦州,移民们对朝廷,对杨总兵大人,对依帅,莫不交口称赞,感恩戴德。那个草菅人命的杨某人以身作则,这么大热的天若非闻讯赶回,估计还在堤坝上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呢!放眼大清国,有哪个二品官员能够如此?
私放刺客则纯属误会,那刺客本是学西洋医术的医生,如今还是第一师军医处的处长。荣和倒没有看到“刺客”郑士良本人,听说是奉命去上海、广东招军医了。参加了两次海城攻击战的荣和清楚,军医对官兵们来说有何等重要?
荣和向杨格行廷参大礼,那是真心实意的,是从打心眼儿里佩服、尊敬的意思。
尹学尧干咳一声,挤出笑脸道:“杨镇台高风亮节,岂能受奸险小人的中伤诬陷?我等二人一路行来,心中早有定数,今日请见杨镇台只为说一句话,请镇台大人放心,清者自清,构陷者必无好下场。”
何廷正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折子,双手捧了,行到杨格面前递上,说:“这是我二人就查核弹劾一事回奏朝廷的折子,请镇台大人过目。”
“不合规矩吧?”
尹学尧笑道:“若杨镇台有罪,则不合规矩;杨镇台无罪反有大功,则合乎规矩。”
“那,我就看看。”杨格接过折子拉开来从头到尾看过,这折子的字写的不错,废话嘛,似乎在这个时代的每个读书人那手字都比杨某人写的漂亮。问题是所奏文字也漂亮的紧,哪里是调查报告啊?完全就是不惜溢美之辞的吹捧杨某人,还稍带着拍了依帅的马屁。“谬赞了,谬赞了,二位大人之情,杨格都不知如何酬谢为好。”
说着话,杨格在身上摸来摸去,军服的四个兜都摸遍了,又哪有一钱银子?
荣和看不过眼了,出声道:“致之,你安坐着吧。二位御史大人绝非那种人,是你自己做的事儿对得住大清国,再说了,今后,咱们还都要请你多多提携呢。对吧,二位御史大人。”
“是极,是极。”尹学尧拱手作揖道:“下官请镇台大人明鉴,圣上令我等彻查弹劾妄议一案,真意若何,镇台大人应当清楚。此事越是查核,越见圣上对大人的信任、看重和恩宠。我二人的呈报,字字属实,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绝无妄言夸赞之词。”
又是一堆马屁话,不过,听着也很舒服。
“二位大人呐,可否听杨格一言。”
尹学尧和何廷正急道:“请杨镇台示下。”
“若此次查核已然结束,杨格还请二位留下一位在盛京,免得刚刚回去京师又要跑一趟了。”
尹学尧呵呵道:“大人说笑了。”
“不说笑。”杨格的脸色一下子就凝重起来,走到堂中央,大声说:“关外发现煤铁储藏,电折朝廷已有十天,朝廷至今没有回话,移民实边需要的银子也未照数拨发,盛京将军衙门如今是穷得连招待客人的茶水都要依帅自个儿掏腰包!没有银子和粮食,移民这个冬天怎么过?他们没有饿死、病死在路上,却要冻死在关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城外,南门外,那些挖泥夯土的官兵们,每日劳动没有多一分的军饷,却要挤出军粮来作为移民们的过冬储备。依帅,依帅连轿子都省了,巡视各地都是骑马,年届七十的老人啊,身子骨受得住吗?一句话,银子,我要银子,移民实边要银子!朝廷不给,我自己个儿想办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千台山的煤、庙尔沟的铁,我卖定了!”
“这......这......”两位御史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等大事,哪轮的上小小的御史插嘴?可杨格真要作出来,那,留一个人在此也就有了必要。
荣和面色沉重地起身问:“致之,你真决定要卖煤铁?”
“已经谈妥,德国西门子公司的代表前几天就坐德国炮舰赶到营口,转道奉天,看看人家逐利而来,再看看咱们的朝廷久久不决,一个个重臣王公们拿着移民实边的国策来讨价还价,杨格心冷了,也心定了。西门子公司拟出资三十万两和机器设备,盛京将军衙门筹资二十万两、中兴矿业公司出资十万两,组建六座15吨平炉规模的鞍山钢铁厂和庙尔沟矿山,共同开发庙尔沟铁矿。所得六、四分成,我方占六成。抚西煤矿,有中兴矿业公司出资四十万两,西门子公司出资十万两和矿山机器设备,产出首先供鞍山钢铁厂之用,所得利益八二分成,我方占八成。此事已经议定,只等德方技术人员踏勘认定之后就签约实行。”
荣和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久久无言。两个御史更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说啥为好,呆呆愣愣的摸着茶碗,一脸苦相。
身在关外,看到移民实边,想到移民实边,才能切身体会到杨格此时的感受和他胆大包天作为的原因。朝廷颁告天下,开边了,移民们来了,朝廷的银子却没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动辄就是几千几万移民过冬的问题。没有房屋,没有过冬的柴火煤炭,没有足够的粮食......想一想关外严冬的苦寒,令人不寒而栗。
荣和缓缓起身,容色郑重的说道:“致之,我即刻返回京师,向圣上禀报关外之实情。当做的,你自个儿掂量着办,出了事儿,算我荣和一份!告辞!”
荣和说走就走,也不管同来的两位御史如何,呼喝随从备马,也不要依克唐阿和杨格相送,径直打马飞去。
当晚,尹学尧和何廷正将拟写好的折子电报京师,顺便把煤铁利权的事儿也带了一笔。然后,两人就暗自为杨格、依克唐阿以及冒出来要承担责任的荣和捏一把汗,留在馆驿里苦等回音。
别人担心,杨格一点儿都不担心,依克唐阿也不担心。朝廷既然连拨付移民实边银子和开矿的事儿都久议不决,若是要议定杨格擅卖煤铁利权之罪,恐怕也是一个“久议不决”。此事换作别人,估计不用议就咔嚓了事,可偏生是杨格,还牵扯到依克唐阿,那就需要慎重、再慎重,一个不好就会打破目前大清国高层政治的均势,引发一场大震动。
杨格要真没有反复思忖过,哪敢拉着依克唐阿一块儿寻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