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鱼鹰已经自顾自地走向了证人席。他看上去有些不可一世,仿佛穿上了一件由自信和傲慢构成的盔甲这正是猎巫人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
法庭从上到下似乎都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包括希琳,因为埃斯波事先完全没和她提到过鱼鹰会来作证。这的确是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棋。
好吧,不止出人意料,而且极富戏剧性。
鱼鹰一反常态地摆出了扑克脸,这让希琳大感意外。接着她突然想起枯叶曾经说过,所有猎巫人都有两张脸。一张脸拥有人性,和普通人一样会欢笑会悲伤;另一张脸则像一副面具,当他们戴上“面具脸”时,就会自然而然地隐藏起所有情感。
戴着面具脸的猎巫人很快走到证人席,大摇大摆地坐进位子里。
埃斯波朝官点点头,“这位就是我的证人,猎巫人鱼鹰。”
旁听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检方律师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难看。
官敲了敲法锤,“肃静!”等法庭上重新安静下来后,他看着埃斯波,“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惊喜,埃斯波先生。这位猎巫人的名字在你早些时候递交的证人名单上吗?”
“当然,不过是最后时刻补上去的。”埃斯波的语气听上去很意外,就好像这一切都不是他故意安排的,“我直到今天早上才争得了他的同意,刚好赶在开庭之前提交了修改后的新名单。”
官低头翻看了手边的一卷羊皮纸,半天没有开口。全场一片寂静。大家似乎还不习惯在猎巫人的面前讲话,哪怕是低声议论也不行。
最终,官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鱼鹰。“我希望你今天出庭作证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副总指挥大人的许可。”
“这是毫无疑问的,法官大人。”鱼鹰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比起他刚刚走路的方式,这样的语调可以算是很有礼貌了。
“很好,那就赶快向你的证人提问吧,埃斯波先生。”
埃斯波清了清嗓子,走出被告席。“鱼鹰先生,你是否认识被告人?”
“他是费尔克拉克斯,贫民区爆炸案的嫌疑人。”
“听说你和你的搭档最近在调查一起连环杀手的案件,有这回事吗?”
“反对,法官大人!”检方律师立刻站起身,“问题与本案无关!”
“反对无效,”官居高临下地瞪着埃斯波,“但你最好尽快进入正题,埃斯波先生。”
“没问题,法官大人。”埃斯波露出微笑,“请继续回答刚刚的问题,猎巫人先生。”
“我们的确在调查一名连环杀手。”鱼鹰承认。
“我还听说,你们在调查中有一些意外发现,而且和本案有关。”
鱼鹰看着埃斯波的眼神仿佛能喷出火来。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猎巫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埃斯波,那副令人心里发毛的样子让希琳想起了云雀。尽管她知道这一幕肯定是他们两个预演好的,但还是在心里为埃斯波捏了一把汗。
律师背着手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先前一直在奋笔疾书的书记员已经停下了笔,官看上去有点不耐烦,检方律师似乎正在竭力克制发言的冲动。
“是的。”猎巫人终于回答。
埃斯波后退两步,半转过身,抬起手指着被告席上的克拉克斯。“那些意外发现和本案的被告有关吗?”
“反对,法官大人!”检方律师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
“反对有效。”官敲响法锤,“麻烦你们有话直说,别在这里兜圈子了。”
“事实上,”埃斯波的身体微微前倾,“关于爆炸案,虽然黑衣厅没有参与调查,但你们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对不对?”
“对。”鱼鹰回答。
“我可以对此提问吗?要知道,这可能是黑衣厅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发表对爆炸案的看法。”
官皱起眉,“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埃斯波先生。”
检方律师似乎还想起身反对,但是鱼鹰轻描淡写地瞥向他,瞬间让他失去了底气。
“可以,”鱼鹰把视线转回埃斯波身上,“但我不会知无不言。”
“这样就够了。”埃斯波整了整袖口,“你是否知道被告被控的罪行?”
“我知道。”
“在你看来,费尔克拉克斯可能在一周内独自完成那样的犯罪吗?”
“绝无可能。”鱼鹰平静地回答,仿佛只是在分析某个陈年旧案,“首先他不具备制作炸弹灯球的专业知识,这意味着他至少需要一名r2级或以上水准的炼金师同伙。其次,考虑到爆炸源的分布,以及贫民区密集人口带来的不确定因素……提前一周将炸弹分批运进贫民区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随时可能被居民无意中引爆。”
“最多可以提前多久?”
“最多两天,这还要算上所谓的‘魔鬼的好运’。”鱼鹰对那个词嗤之以鼻,“合理的推测是,炸弹在前一天的夜里集中运进了贫民区,第二天下午被人无意中引爆。”
埃斯波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检方律师,“想要完成这样的工作,大约需要多少人呢?”
鱼鹰停顿了片刻,“十个人,至少。如果让我筹备计划的话,我会准备十五个人,并且把他们分成三组。所有人轮流进入贫民区,以免频繁出入的熟面孔引起怀疑。”
“这听上去是个很大的布局。”埃斯波说,“如果被告是主谋的话,那他肯定需要组建一个小团队。”
“毫无疑问。”鱼鹰点头赞同,“而且这个小团队的成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性和协作经验,而且绝对可信。临时组建的团队不可能有这样的合作效率。”
同样的话,希琳听罗斯蒙特中尉也说过。然而在火印城,城市守卫似乎总被大家当成是无能的组织。所以如果今天出庭作证的是他,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
“那么在你看来,费尔克拉克斯是这起爆炸案主谋的可能性有多大?”
鱼鹰看向克拉克斯,“我说过,他无法独自完成那样的犯罪。但除非你能证明他没有雇佣一支团队替他实施计划,否则他是主谋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谢谢你,先生。”埃斯波语调轻松地说,“我的问题问完了。”
“请求交叉质询,法官大人!”检方律师站起身,试着进行最后的挣扎。看来他完全没料到鱼鹰居然能找来猎巫人作证,而且这名猎巫人居然还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推论。
希琳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公爵大人之所以没让黑衣厅介入调查,同时还任由媒体大肆报道,就是为了让案件的调查走向完全错误的极端。
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鱼鹰现在又被允许出庭作证了?埃斯波真的有本事说服他违抗命令吗?
不对,希琳,好好思考……鱼鹰说过,他的行为得到了副总指挥的许可。也就是说,黑衣厅支持他出面作证。
换句话说,这不是他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系列决策的结果。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名猎巫人坐上了法庭的证人席,其背后的真正原因,很可能牵扯到火印城各大权力主体……
但她所处的位置实在太低,根本无法看清局势的全貌。身处棋盘之上的棋子,哪怕是皇后,也无法跳出这一局限。
“我刚刚说了,这不是正式的庭审,只是听证会。”官说着转向鱼鹰,“而且我不认为这名猎巫人会同意你的要求。”
“我确实不同意。”鱼鹰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的视线停留在检方律师身上,直到对方承受不住压力,再次坐回了位子里。
“那么,我可以继续发言了吗,法官大人?”埃斯波适时提出。
“你最好没有更多的惊喜了,埃斯波先生。”官说。
“我正打算做陈词呢,法官大人。”
“那就说出你的结论吧。”
“毫无疑问,法官大人,刚刚猎巫人的发言表明,本案依然存在诸多疑点,而且新的嫌疑人”
官抬起手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为原告申请保释,法官大人。”埃斯波立刻回答。
“这可不是保释听证会。”
“我知道,法官大人。但这样做能让您在舆论上占据主动,考虑到今天在场的听众人数众多。”他环顾四周,视线掠过旁听席和附近的安保员。
希琳突然意识到他之前的一系列安排,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的。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幕,让更多的人听到鱼鹰的发言……
也就是说,今天听证会上发生的事一定会出现在明天的日报上。
整个上午,官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但那种笑容完全不会让人感到安心,反而会担心自己的命运。
“通常来说,我不喜欢别人在我的法庭上肆意妄为,尤其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但你确实为今天做了充分的准备,埃斯波先生,而且这也是相当漂亮的一步棋……好吧,很好,你的请求被批准了。被告可以离开红衣厅的拘留室,只要他缴纳保释金,而且他的家人愿意接纳他回去。”
克拉克斯的妻子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说出了完整的句子。但她忍住没有哭出声。
“那么,稍后书记员会和你们讨论保释金的事宜。今天的听证会就到此为止吧。”
官发言结束后,径直从侧门离开了法庭。希琳感觉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但这说不通啊,她困惑地想。官一直以来的主张都是严惩克拉克斯,为什么突然转变了?她在火印城的生活中学到了很多,她知道这里的律法其实只是某种政治工具。
换句话说,局面演变成这样,很可能符合官的利益。希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改变了立场……但当她看到克拉克斯的和妻子拥抱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不打算过去吗?”艾玛笑着问,“他应该知道你扮演了什么角色吧?”
“他或许知道,”希琳轻声回答,“但那不重要。我很愿意和他分享喜悦,但我猜他此刻更希望和家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