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近日纳了一房可心的小妾,已是十分难得,得了一个妖娆的丫头,又是意外之喜,最出意料的是一贯泼辣的凤姐竟也温柔婉转起来,连从前床上不肯的姿势,如今都扭扭捏捏地允了,他坐享大房小妾丫头三重艳福,真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这时忽然又听说妾室有喜,那真是如同天降祥瑞一般,喜得逢人便笑,进进出出,满口只不离后院。
谁知凤姐这时又病了,初时还只是小病,在屋中温养,那一日睡到一半,忽然睁眼,直直坐起,大喝道:“好头疼!”又道:“有人要害我!”说着起身,拿着剪刀,对着人要打要杀的,把贾琏吓得半死,慌忙要去抱她,她是失心疯的人,力量奇大,贾琏打出生就没见过这等阵仗,如何能敌?几下被她甩开,慌忙叫人去拦,那丫鬟婆子们叫人的叫人、拦凤姐的拦凤姐,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凤姐早挣脱了这边,一路往园子里去,路上不知又从哪得了一把钢刀,抡刀如飞,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一众下人并贾琏慌慌张张跟进去,一路只见王夫人、贾政、贾赦具都出来,并见贾母也颤巍巍扶着人向前院去,贾琏又吓得去问过诸位长辈,方知宝玉在前头忽然也叫着头疼,嘴里只是说些僧人道士、前世今生的胡话,正越发没了头绪,又见里面李纨派人道:“宝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迷怔了,正在说胡话呢!”众人更吓得不了,忙了这头,不及那头,忙了那头,又不及这头,那宝玉、凤姐两个冲出来,一齐进了园子,益发地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唬的抖衣而颤,平儿、丰儿两个已是哭得泪人一般,连贾赦、贾政都六神无主,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亏得周瑞媳妇见有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来,便带着上前,将凤姐、宝玉分别抱住,夺下刀来,本来要分别抬回房去,冷不丁见黛玉红着眼圈道:“不如都在一处,也好看顾。”那众人方忆起宝钗,贾母忙问起宝钗,黛玉只是抹泪,紫鹃代答道:“开始也如二爷、二奶奶一般,后来大约是累了,就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的,也不说话,莺儿几个看着呢。”
贾母听了,不胜唏嘘,忙叫人也将宝钗抬过来,三人一处放在王夫人上房,当下薛姨妈、薛蟠也忙忙乘车赶来,薛姨妈哭得泪天泪地,薛蟠忙扶住她,自己又挂心妹妹,也在那里干嚎。屋中挤着三二十人,一头薛姨妈儿一声、肉一声地哭宝钗,一头王夫人在那里心肝肝、肉贝贝地唤宝玉,贾琏在父、叔面前,不敢大哭大嚎,只能不住流泪,自悔不该冷待凤姐,那贾母看一眼凤姐,心如刀割,再看一眼宝玉,五内俱焚,还有个宝钗现在一旁,人事不知,真是泪如雨倾。薛蟠一头担心母亲,一头又担心妹妹,再一头看见黛玉在哭,又恐她哭坏了叫宝钗、林海皆不安心,一人要顾三头,忙得不堪,亏得见香菱在,急得扯着嗓子道:“去看着我妹妹,还扶着你林姑娘!”
黛玉见薛蟠摧着香菱向内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在心里哼了一声,伸出手,在宝钗手上掐了一下,方收回手,干哭两声,这里外人等早已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贾母、王夫人只听一样,也不管好是不好,便只管开库拿钱拿物叫人去做,怎奈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
次日诸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们三个愈发糊涂,不省人事,宝玉、凤姐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宝钗也昏昏沉沉,面白气弱。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那赵姨娘见不但宝玉、凤姐两个不成了,连宝钗也跟着人事不知,花了两人的银子,倒绝了三个眼中钉,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怕露了形迹,只好常常折身遮掩,贾环本在病中,偏偏要撑着过来瞧宝玉的笑话,贾政只当他孝悌,颇为欣慰,黛玉在一旁见了,也装模作样哭几声,眼睛只盯着赵姨娘,趁着她又回身掩饰的时候,忽然道:“姨娘替我拿个手巾!”
赵姨娘吓一大跳,转过身来,那面上喜色还未褪去,贾母、王夫人见了,无不嫌恶,贾母骂道:“你不要藏着了!我知道宝玉死了,你就如愿!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又骂贾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自己亲哥哥亲嫂子这副模样了,你不知道尽兄弟之义,还在那里干站着做什么!站也要知道站对地方,自己母亲不快扶着,往那混账老婆、下流行子堆里站作甚!”
贾环被骂得没言语,灰头土脸地走去扶王夫人,王夫人眼里正是见不得他,一移步躲过,贾环站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万分,又去看凤姐,贾琏那里看得上他?又见他是男子,只是遮挡,贾环没了办法,又作势去看宝钗一眼,才走过去,忽然薛蟠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什么,递出来道:“环兄弟,你的东西。”
彼时屋中人多,正是不可开交之时,本无人在意贾环,怎料薛蟠这一嗓子着实洪亮,把屋中众人的声音都盖住了,连贾母王夫人的哭声都顿了一顿,往这里一看,那薛蟠端着东西,笑嘻嘻道:“咦,这小人儿倒有趣,你从哪里得的,我也想要一个玩玩。”
贾环见他手上一个小鬼,吓得脸色青白,连忙道:“这不是我的。”
不叫还好,一叫众人越发往这里看了,见了薛蟠手里拿着的东西,个个都呆住,贾琏离得近,伸手抢过那纸捏的小鬼一看,一怔,立时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抓着他道:“黑心肝的下流种子!你嫂子素日待你如何?你竟这么咒她!”
贾政忙呵止他,又问贾环:“到底怎么回事?”
贾赦道:“还能怎么回事,就是这黑心肝的畜生要咒死他哥哥嫂子呢!”
赵姨娘见势不好,回身要溜走,黛玉叫道:“姨娘走什么!”伸手拉住她,赵姨娘急忙要走,推了黛玉一把,推得黛玉向外一倒,被薛蟠扶住了,贾母早喝令外头人把她抓住,她的两个婆子并一个小丫头、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又都被黛玉、宝钗的丫头们围住,拖到里面去搜了一次身,什么也没有,黛玉道:“怕是在屋子里也说不定。”
贾母便让李纨带人过去,不多时回来,说找到了三个纸人,上面分别是凤姐、宝玉、宝钗的生辰八字,薛蟠看一眼笑道:“这再不用说,一定是姓马的婆子在作怪了!前几天这婆子在林姑父家门口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些什么,我叫了她一声,她就慌慌张张的跑了,却落了个包袱,里面有纸人闷香,我正要去报官呢!家里小厮说她常在姨父家里走的,所以一时还没去,不想竟作法作到这里来了!”
莺儿也道:“那日我看马奶奶和姨奶奶在一起说了半日的话,就是为了这个!我说姨奶奶怎么巴巴儿地到我们这里来问我们姑娘的生辰八字来了,原来是不安好心!”
贾母、贾赦、邢夫人、王夫人听得都大怒,贾琏扭住贾环,贾赦急眉赤眼的道:“我这就叫人去她家查抄!”
薛蟠止住他道:“大老爷还是要叫官府来办才好,小侄这就派人去报官。”
贾赦冷笑道:“拿我的帖子!去京兆尹各处都报了!”又叫人:“先去那婆子家里守着,不要叫她跑了!”
赵姨娘、贾环见状,早已整个人都软在地上,贾环忽然指着赵姨娘道:“不是我,都是她,都是她的主意,我本来还劝她来的,毕竟是一家兄弟,我如何做得下这样事情!”一边说,一边挣开贾琏,抱住贾政的大腿只是哭。
贾政已是气得发抖,只是一时还未敢下定论,便一声不吭,也不回应,也不说话。
贾赦上前将他扯开,叫了四五个婆子把他捆住架出去,又叫贾琏去寻那马道婆,贾琏早急忙上火地应下,一路出去了。
那外面林之孝赖大赖二几个匆匆出去,贾琏另带一队人去寻马道婆,到了她家,果然见她正在作法,当场拿了,又从她家抄出好些泥塑的几个草人,有的头戴脑箍,有的胸穿钉子,项上拴着锁子。柜子里有无数纸人,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应验过,应找银若干,那最下面一行上赫然有凤姐、宝玉二人的名字,笔迹最新,里头还夹着赵姨娘按的手印。贾琏想了一想,终究是连前面记着相熟几家阴私的也撕下来,把剩下的东西交给家仆,叫他们夹着马道婆直往官府而去,自己一路骑马又回来,这时凤姐与宝玉已经悠悠醒转,那贾母等见此,早已确信此事,等贾琏带了东西回去,悄悄给贾母、贾赦、贾政一看,越发确信无疑,只不知宝钗是如何带在里面的,又去把贾环两个分开一审,问出自己做纸人等情节,顿时哭笑不得,贾母因见宝玉、凤姐好了,还有心情笑道:“怨不得宝丫头与他两个症状不一呢,敢是他们自己占的便宜!”
贾赦道:“这等无知愚妇,连这杀人的小便宜都要占,可恨!可恨!”
贾政早气得面色发紫,怔了半晌,连声喝道:“把那逆子捆来,我要打死他!”
外头家仆们见传贾环,不敢怠慢,果然就去押了贾环来,贾政喝令着一顿狠敲,打得奄奄一息,贾赦、贾琏、贾珍、薛蟠皆在场,无一人相劝,贾珍倒拿出族长的架子,喝令叫贾环去祠堂门口跪着,春日早晚,到底还有些寒意,贾环跪了一宿,扶回屋中,早昏昏沉沉,比宝玉前时还要虚弱,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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