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湿硬的木质地板上,那个少年平躺沉睡,眉头轻轻蹙起。他瘦削的脸颊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似乎是欢愉喜悦,又似乎是痛苦迷茫。
为什么而喜悦?为什么而迷茫?
耳边的喧嚣与哭闹纷纷远去,渐渐宁静。他不明白这喧嚣来自哪里?哭闹的声音又来自哪里?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有谁还会哭呢?
安泽告诉他说,我们很少看到别人哭,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会把眼泪留给自己。眼泪是卑微的,也是尊贵的。在人们面前流下眼泪,是卑微的。只有心中流下的泪,才是高贵的。不过若是有人为你而流泪,那这个眼泪就没有价值能够衡量了。疏影,不要哭,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个孩子。长大的孩子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即使看着亲人,看着朋友,一个个死去,也不要再哭了。
因为哭,是没有用的!
不想哭,就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他们吧!
晨曦的光洒在雄伟恢宏的城市里,将每一片建筑都镀上灿烂辉煌的色泽。这片以魔王为最高领袖的都城在刺眼的光芒中醒来。城市西南角的祭坛,满地血腥被清理干净,尸体被一些沉默的紫袍人分门别类收敛。
这些人的动作井然有序,悄悄做着这一切。没有怨言,因为这是伟大的魔王大人亲口吩咐下来的。更何况,手中的这些尸体,很快就会获得重生。
因为魔王承诺过。
在这座以魔命名的都城里,不会再有任何人会死去。
阿美吉斯特悠然坐在祭坛台阶,面前摆放着一副简易的画板,他抬起手中的工笔,聚精会神地描绘,描绘宣纸上的那副容颜,仿佛这已是他唯一的兴趣。
很快尸体被清扫一空,血腥被洗涤而尽。
他想笑,若有若无的笑。他想他的笑容应该是温和的。然而,他无法笑,没有笑容,这种感觉很模糊,让他心烦意乱。他从来无法看见自己的容貌,世间万物,只要是有眼睛的东西,都可以透过水面,镜像,看到自己的本貌,然而,他不能。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他脸上看到最美好的一面。
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
甚至连感受,都隐隐约约。
孤独的魔王倾听着城市渐升渐起的喧嚣。
一万年的封印被疏影与川烟误打误撞地解开,也就是从昨天开始,魔都终于迎来了热闹的时刻。
魔都随他而苏醒。
这座城市,繁华尊荣,无上美丽。
这是属于他的王国,属于他的都城,没有人能够掠夺,没有人能够取代。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术师这种非凡的存在,所以每个抵达这座魔都的人都会被禁锢体内的灵力,变成平凡的人。
城市里的居民对此感恩戴德,因为这样的律令给予这个城市静谧与和平。术师们掌握着惊人的破坏力。没有术师,便可以减免不少争斗。所以在他的威严下,这种力量必须明令禁止,得到大马金刀地制约。
若有人胆敢撄犯他的命令,便会受到他的讨伐。
那是最无情的讨伐,即便事隔一万年,能够抵挡得住的也寥寥无几。
他拥有不死之躯,有着慑人的容貌,直透人心的眼睛,以及最完美无缺的天赋。能够摆脱他的禁锢,在这片世界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十位。
再者这些人,又怎么能伤得了他分厘?
更何况哪怕是成为灰烬,他也能够在尘埃里重生。
然而一万年前。
他统治世界时,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地走入那座震古烁今的封印阵中?
那样强大的三千刹那阵,用时五百年,一千多位顶尖的术师日以继夜,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才得以缔造出世。
这是几乎可以封印世间的任何一种阵法。
但是他若不走进去,就不会被封印。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去了?
去覆一场必败的约?
从此万年春秋,再无形迹。
从此万年兴衰,再无霸主。
纵然拥有无数人歆羡的容貌,纵然拥有天下无敌的武功,纵然拥有七海十三大陆的疆土,纵然建立起前所未有、后世不见的功勋。然而,只因为心中忽然多了处柔软,他便不再无懈可击。
疏影醒来的时候,马上就看到了阿美吉斯特。这个魔王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个魔王仍旧在画自己的画,这个魔王仍旧是一袭华美的紫色长袍。疏影皱着眉头起身,全身的伤口在一夜之间已完全愈合,只是伤处隐隐作痛。
他看着祭台边的阿美吉斯特,问道,“靖雪在哪里?”
阿美吉斯特满头银白的发丝随着早晨的风轻舞,缓缓回头。疏影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此刻拥有谁的面貌。在他的眼中,那不是阿美吉斯特,而是安泽。
许久,魔王微笑摇头,“游戏才刚刚开始,你还是耐心听我说下去的好。你心目中的小公主,现在仍旧在这座城池里,你需要成为一个英雄,一个王子,为了救自己心爱的人,为了救娇俏高贵的公主,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问你,她在哪?”
疏影不禁暴怒,说话再也没有任何客气。但是他的暴怒与仓皇,在落在阿美吉斯特的眸子时,便化为一丝温和的笑意。
紧张么?
恐惧么?
现在的你,是不是心急如焚呢?
他叹息着,修长的手指轮番敲击在画板上支架上,“你看,这与当时你那位朋友在大殿所说的话一模一样,连语气都一般无二。是不是也证明现在你对这位公主,正如他对那位戴了面具的少女?”
疏影飞身一把打翻他的画板,“废话少说!”
阿美吉斯特空拿着笔,低头看着摔裂在地上的画板,毫不动容,淡淡道,“我麾下有一批武士,昨天你见识到的两个紫袍人是其中的剑客,这次我要你看的是弓箭手。魔都的弓箭手。”
“弓箭手,有什么用?”疏影冷哼。
魔王置若罔闻,自顾自介绍,“她的名字叫紫池,箭术妙绝天下,追踪术又无人能出其右,武功也比昨日你所见的高上不少。而你要做的,就是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走到城市中心的钟楼上。因为那位我见犹怜的小公主,现在就被囚禁在那里。”
疏影抬头,目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罅隙,看向那座高耸的钟楼。钟楼四面都是巨大的时钟,靖雪就被囚禁在那里?他咬了咬唇,突然又想起什么,眼角余光扫向阿美吉斯特,“告诉我,川烟他们怎么样?”
“他们还好,没有死。”阿美吉斯特白发如雪,漠然扶起画板,满身的孤寂与落寞都被他持在手中,在笔尖涌出,点在宣纸上。
安泽,也是如此的面貌。
疏影冷冷道,“看到安泽的脸出现在你脸上,我现在很愤怒。”
阿美吉斯特注视着画板,意味深长地叹息,“他一定是你最敬慕的人,也一定十分的优秀吧?”
“那是当然,在我眼中,没有人比他更好。”疏影站直身,眼底闪出昂扬的斗志,“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玩下去……叫你那弓箭手出来吧?”
阿美吉斯特微笑。
少年人就应该有这种桀骜不驯的气势,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努力去闯的勇敢。他摸着画板,沉吟道,“再提醒你一句,我在你项坠中的力量结晶中设下了封印,所以你再也无法借助时间之力。”
疏影握紧手,这不啻是说,他的愈合与逃命能力齐齐打到一折!他什么也不管,一脚踢起祭坛木板上的剑,持在手中,磨牙吮血般,“我还有双手!双腿!肉体!足够了!”
对!
这是他仅剩的依仗,但却是最强的依仗。只要还没有死,脉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奔流,他就不会放弃。
阿美吉斯特一时被少年的飞扬气势慑住,眉宇为之一振,随即发出赞许的低笑,抬起手指,不知指向何方,“那就……”
他沉吟着,笑谑地凝视阳光下的少年,轻轻宣告,“开始吧!”
疏影眼底顿时一寒,背后有不祥的预感。潜意识让他转头,他的视力很好,而且大脑具有快速的分析能力,就看到一道赤色箭芒从遥远的高楼上朝他遽射飞出。
耳边还传来一声清脆如凤啼的声音,“此箭,名为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