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出这一刀的罗赫,并没有进行追击,站在原地盯着那脸色逐渐难看起来的累。
胸口流至手上的血液,点滴的自刀柄滑落至拜泪的刀刃上,罗赫不急不缓的取下绑在衣袖内,肘关节上方那渗着油渍的布条。
“我没什么力气了,能躲过接下来一刀,你尽管吃掉我。”
先是随意的在拜泪身上缠了两圈,之后又将刀柄和手掌死死捆在了一起,罗赫沉声道:“只是,你能吗。”
他抬起头直面累的视线,双方如同照镜子一样,眼神皆是漠然无比。
但与累眼中那漠然中潜藏着的贪婪之性不同。
罗赫这具不属于他身体,那如墨点一般的亚黑色瞳孔正在缓缓被一抹锈蚀的银灰所侵袭,露出接连被神威,庆喜,乃至于眼前的累打磨褪色,那灵魂深处的本质。
一如阿拉德那感染卡赞综合症身体同样的特征。
狂暴,无情,嗜血。
深深的仰头吞了一口气,在喉咙中鼓荡入腹,唤醒体内那早已濒临枯竭的血气,以手握拳在胸口沉闷的轰了一拳,让逐渐缓慢的心脏,重新开始超负荷的运转起来。
在气血强行摧力的情况下,罗赫伸手握住了拜泪,小臂肌肉呈现出棱角分明,血管凸张奔流的态势。竟是单手便将足有两米之长的拜泪平举而起。
无需多言,如被周遭火光点燃的拜泪,彰显着罗赫的意志,正面的刃身反射出累那被发丝遮蔽的眼睛。
眼睛之中,刻印着下伍二字,代表这是下弦排行第五的十二鬼月。
他们是凡人决不可力敌的怪物,是食人无数的鬼类。
但面对这样的敌人,罗赫却没有任何的危机感,相反,他觉得自己如果挥刀,那么必然可以一击斩下累的鬼颅。
没有道理,就是能。
而挥刀的道理也很简单。
斩击靠的是臂力,突进靠的是体重。
此刻催发气血透支身体的罗赫,肌肤密密麻麻的血管,足以让任何一个医者看得头皮发麻,难以想象他体内的压力究竟有多高。
而这股足以致死的血脉压力之下,所带来的是足以跨越罗赫这具身体的承受极限,令恶鬼惊惧的破坏力。
死亡的危机在鬼的血脉里疯狂的呼啸着,让累双手对立向外扩散,根根丝线眨眼便铺满了面前直径足有十米的范围,根根丝线如血玉般晶莹,带着让人目眩神迷的诡异危险感。
血鬼术·刻线轮转!
丝线以错综复杂却又暗含规律的华美纹路,以累的血液为引不断地向外扩散着,自十米再度铺散开来,把周遭二十米以内的事物,全数笼了进去。
之后,收紧绞杀。
在这可以轻松将巨岩粉碎的蛛网中,身披火焰的罗赫视眼前障碍如无物,凛冽的一刀席卷着烈焰涌来。
炎之呼吸·二之型·炎天升腾!
如炽焰驱进的身影,带着火宅周遭那不分敌我,只是以高温灼烧着万物火焰的狂暴感,大开大合的自上而下,划过完美无缺的圆弧,切裂了累眼前刻线轮转的防御。
火焰汹涌澎湃,要吞噬眼前这苍白的蜘蛛之鬼,可是却窘于累手中拉扯开来的第二道防御,也是防守反击的凌厉一击。
血鬼术·杀目笼。
丝线如小孩子翻花绳一样,在累手中化作繁复的图案,破开了第一重刻线轮转的火焰,被这第二重凌厉的蛛丝紧紧锁住,双臂一绞一拉,将之撕裂成点点飞散的火星。
结束了,累张开双手间的蛛网,要以血鬼术将之扩散切割,将面前的罗赫分为格格不入的碎块。
可被他切碎的,只有因高热而笼罩着朦胧雾气的刀身虚影。
随着蛛网掀起的利风扫过,之前那大开大合的一刀,在高温下化作残影消失不见。
水汽!?
被滚烫的蒸汽扑面,脑海中刚闪过这个词汇的累,神情便被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个瞬间。
炙热的刀光掠过无情的掠过了他的脖颈,将累眼中的景色,添上了一抹无头的洁白身影。
身影的高度,停留在锁骨上方那断口的漆黑灼烧线,原本应该喷洒的鬼血,在瞬间被挥过的刀锋所灼干。
曾经浸染过鲸油的绑带,化作了炎之锁链,将罗赫与拜泪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最大限度的挥出了这一击。
毫无花哨的以痛苦粉碎了麻醉。
同时以干脆利落的一刀斩灭了食人的恶鬼。
作为小小的代价,罗赫的右手几乎完全报废,留下了像是恶鬼撕咬的斑驳伤痕。
但对于此刻呼吸着胜利的罗赫而言,痛苦早已无关紧要。
他要的结果已经被这只几乎残废的右手,握在掌心里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罗赫的影子被耀的如树冠一样随风摇曳,那不可动摇的姿态,深深地刻印在了累的眼中。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甚至是怨恨罗赫。却也很清楚这是以一刀斩下了他的首级,将死亡带给恶鬼的剑士。
其特质,强大、无情、孑然一身,可以说除去人身以外,没有任何与人类相像的地方。
这让累不由得感慨着,莫名其妙生出了些许感触,觉得眼前之人真是可怜。
败者对于胜者的怜悯,有些可笑啊。
累自嘲的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完全消散的那一刻到来。
死亡总是突如其来的降临,不给生者任何的拒绝借口,但在这逐渐步入死亡怀抱的一段时间内,累那变成鬼之后,就被封藏了起来的记忆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个罗赫截然不同,弱小心软,举刀想要杀死自己,却还会痛哭的男人。
那是累的父亲,也是被累遗忘了名字的人。
而在父亲的身边,总跟着一个温柔疼爱,无微不至照顾着累,却在父亲举刀要杀死累那一晚,温柔的抱着他,无声垂泪的不曾反抗的女人。
那是累的母亲,被累完全忘在脑后的人。
累很缺少亲情,在变成鬼之后,总是会抓各种生前有过亲人的人,逼着他们遗忘过去的所有,变成自己的亲人,无条件的宠爱着自己,而自己则会给予他们成为鬼的机会。
拥有着可以陪伴着自己,那永恒无限的寿命。
可那不过是成为鬼之后,用来遮掩心灵那空无一物孔洞的残缺而已,没有任何的作用。
只因为真实的父母早就被累所杀死了。
是的,在父母想要杀掉累的那一夜,累做出了自己的反击,用父母想要了断他生命的刀刃,终结了父母的存在。
站在血泊里的他,听着双亲不断徒劳的诉说对不起,失魂落魄的不知该去往何处。
鬼舞辻无惨看中了他的潜质,将累变成了恶鬼,让他成为了下弦之五,拥有了可以轻松残杀人类的强大力量,却也同时封闭了累的记忆,让他在失去亲人的怪圈中不断地循环。
出身就身体很弱,连行走呼吸都艰难异常的他,作为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新生子,实际上并不具备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条件。
父母养不起他,倾家荡产也无法治好他的先天性病症,日复一日的衰竭,名为累的小孩子迟早会因此而迎来自身的死亡。
故而父母想在累没有死的时候,亲手了结他的生命,并随之一起步入死亡,来陪伴这个孩子在黄泉路上走一遭。
啊啊,真是凄惨到想要落泪的程度,累的首级在消散的飞灰中,似是看到了自己的父母朝着自己走来。
如果有来生
累缓缓地闭上了视线,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满足与遗憾,消散在这火宅围墙的上方。
噼啪,被火点燃的墙角树木,不堪重负的将焦黄的枝叶坠入水中,砸出来的圈圈涟漪,倒映着罗赫手持拜泪,笔直的贯穿了一个茧状的人形。
只是,这个人形的茧状物后面,不知何时被破开了一个口子,丝线上还沾着点点的腐蚀液,一路通向院墙的外侧,而没有通往地下室的痕迹。
“跑了吗。”
没有熄灭手上绑带的火焰,罗赫就这样拖曳着拜泪的刀锋,朝着地下室走去。
没有选择去追庆喜,因为罗赫知道追赶庆喜不过是徒劳而已,并不是能否追上的问题,而是罗赫已经没有能力再去追了。
即便是一刀斩死了完全不知名字的恶鬼,握住了胜利。
但罗赫依存于此世的人形肉窍,已经摇摇欲坠了。
没准只需要一阵微风,便能将罗赫吹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必须依靠这灼伤的痛苦维持神智。
因为,地下室里还有一个不算目标的目标等着他。
真是麻烦。
罗赫无声的抱怨着,像是在不满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似乎是在嫌弃自己那差到家的运气。
他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地下室,依靠燃烧到只剩下最后一截的火布,找到了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却勉强还剩了一口气的平田薫。
不用去想,罗赫也能猜到这个小女孩,是听了自己的话语,去找了虫附体报仇。
至于这副惨相,肯定也是因为实力不济,报仇不成所遭到的迫害结果。
不过,倒是很有骨气,即便是一个小女孩,也有着一腔血溅五步的勇武精神,这让罗赫很是欣赏。
罗赫并不推崇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在他看来那种人多数都是遗忘仇恨,没有勇气去牺牲自我,换取复仇的懦夫。
能够在十年后还记得仇恨,复仇成功的人十不存一,更多的是迎接仇家颐养天年,甚至老死的事实。
做人,如果亲人死了都没有勇气复仇,那么还是把人字摘掉来的更痛快一些。
罗赫那天在看到平田薫离开时,大抵便猜到了今日的这一幕,所以才会在之后迅速统合村民,在不违背自己目的的情况下,来参合一下这场热闹。
从单纯的结果来看,好像还不错。
将平田薫这只失血小猫拉过来借着火光看了两眼,罗赫手掌中仅剩的布条,正在缓缓熄灭,露出那焦臭变形的血肉,以及被高温灼烧毁肤的手掌。
嗯,结果是不错。
都打成这个样子,自己居然还没有死。
罗赫露出吃痛的笑容,简直都有些忍不住想要夸一下自己了,奈何他的精神似乎马上要迈过某条警戒线,即将失去意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还得再坚持一下。
拿过地上那脏了的手术刀,以及未开启封装的医用酒精,罗赫把平田薫伤口上那些瘀黑的草药撇了开去,看见了那贯穿伤的痕迹。
麻烦啊。
用酒精冲洗了下手术刀,在那余烬的布条上方燎了一下,蓝橘交织的火焰登时洗礼了一遍手术刀,完成了最简单的杀菌效果。
罗赫左手抓着刃锋微红的手术刀,在平田薫伤口上比划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轻松的笑容,快而准确地重新割开伤口,干脆利落的两刀切除发炎溃烂的疮肉,狠辣的喝了一口酒精,直接喷洒在上面。
“啊啊啊啊!!!”
平田薫凄厉的惨嚎着,痛的撕心裂肺,把所有的苦难一次性都嚎了出来,迷糊中狠狠的一口咬在了罗赫算不上完好还带着碳灰的皮肤上,牙齿深入肌理。
“不要叫。”
给平田薫处理完伤口的罗赫,把这个女孩的嘴巴从胳膊上掰开,他扫视了周遭一圈,找到了医用针线,开始歪歪扭扭的缝合。
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刺激太过痛苦,以至于平田薫在一声惨叫过后,反而没了声音,任凭罗赫用她的伤口练习绣工。
废了不少的功夫,罗赫单手大致缝合好平田薫的伤口,在这到处都是医疗用品的地下室,又寻了块没有被尘埃过多沾染的洁白纱布,为她缠好了伤口。
接下来,就轮到罗赫自己了。
给自己下刀,可比帮助平田薫疗伤要简单得多。
一甩手术刀上的血渍,罗赫倒也不嫌弃平田薫不干净,眯了下眼睛,然后精准狠辣的开始剔除自己那灼烧变形的焦肉。
剥离,剔除,咬着酒精瓶子清洗细菌和杂物。
一边切,一边有大颗大颗的冷汗自额头渗落。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罗赫虐待习惯了,还是说这具身体的痛觉机能,已经超越了某个程度,开始放弃了躺平任由罗赫折腾。
当把所有的焦肉切除时,罗赫竟是没有昏过去,只是疼的略微有些颤抖而已。
鉴于自己竟然还能活动,罗赫把地上那个濒死的小猫拉起来放在背上,一步一步的走出了这个阴暗的地下室。
些许麻醉气体对于平田熏来说,是解脱痛苦的安慰剂,让她可以在安宁与痛苦中徘徊,但多数时间是不至于痛到涕泗横流的。
但这玩意,对于罗赫来说却毫无用处。
因为伤口实在是太痛了,痛到他一度有点想放弃坚持,直接昏过去的地步。
尽情品味着什么叫做千刀万剐的痛苦,罗赫苍白的脸上冷汗如瀑而下,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挪着脚步。
眼前的视线不可逆的开始慢慢变黑,距离进入的正门,大概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
这种衰弱感,真的是让罗赫厌恶到了极致,每跨出一步都好比飞跃天堑般困难。
在罗赫将最后一只脚跨出正门,踩在宅邸外围地面上的时候,脑袋一下就嗡的炸开了。
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开始天旋地转,完全化作一片混沌,那种强烈的眩晕,呕吐,痛苦的撕扯感使得罗赫直接一头杵在了地上。
这次,真的是动不了了。
希望,运气能稍稍好一点。
临昏迷前的罗赫在内心吐槽了两句,不再抵抗的闭上了眼睛。
在罗赫摔倒在地混过去的时候,一起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的拜泪,其上那颗在战斗中从未发出声响,古朴高雅的紫金铃,突然轻轻地摇曳了一下,发出叮当的清呤。
一缕极淡的紫色雷光,像是幻觉般划过不远处的茧包,将那个被累封住,在此看门的村民放了出来,随后重新恢复了安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村民呆呆的看着倒在地上的罗赫,还有一旁的平田薫,发觉自己竟然没死之后,不知所措了几秒,随后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
也难怪他高兴,因为眼前的场景实在是令人愉悦。
简单形容一下,就是他发了。
虽然他的脑袋不是很好使,但救人邀功这四个字,是不需要什么智慧的。
在宅邸里分金搜刮,哪里有救援罗赫这种生意来的一本万利,只要将罗赫与平田薫送回村内,村民相信罗赫一定不会吝啬给自己足够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