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1 / 1)

天上的闪电如银蛇明亮,地上的树木与花朵都在雨水中皎然。墨阴区避雨的鸟儿躲在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水沾湿了它们的翅膀,有的便不愿飞翔。

树上的鸟儿张眼,见到在雨中匆匆集结的人影。

落日城的军团原则上分为两部分,征召军和护城军。

前者大部分由应征的边民组成,另一部分是用来充军的罪犯,还有少部分是由主动入伍寻求建功的公民组成。征召军大多不是永久的,通常在战争结束后就会解散从事生产。

后者则是常备的军队,日日夜夜接受训练,常年居住在墨阴区。墨阴区特别,是个狭长的带子,既是内城区边缘,但从墨阴区往外走,不是外城区,而是连绵的群山,以及从群山流出的墨水。墨水,又叫墨河,从群山流出,汇入淮水。墨阴,顾名思义,处在墨水远离太阳的一侧。

落日城的外城并没有彻底包含内城,落日城是沿着大河建设的长条状的不规则的城市,所以内城的城区可能比外城更靠外。

落日城护城军与卫兵队完全是两个规划,后者不被允许携带未经检查与许可之奇物,前者则不受拘束。

他们直接受命于冕下,不受议事会的管辖。

他们的行动犹如一盘棋,以统一的号令走向自己熟悉的位置,最终个个排列起来,肃穆俨然,没有任何人在动。

只有领军者们在雨中,冷淡地传达上旨。

然后,随着整整齐齐的一声,士兵们从头部开始分流成军团,向落日城的各个出口方向去了。

护城军的军团长们对冕下的命令的第一个理解是以最大效力全城封锁,防止任何嫌疑目标之逃出。

军队四散的时候,恰有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花草树木惨白的底叶翻过,好叫雨水能打击它们的另一面。

雨水打击完了,便在叶上汇成小流涓涓流落,卷起地上的尘土渗入地底,沿着泥沙与岩石的轨迹,再重新滤走它们在地上被迫带上的肮脏的颗粒,最后就是沿着地下岩洞里凝结的钟乳石,一声声地滴到干净无暇的水库之中。

一百个世纪前如此,数个世纪前如此,数个世纪后依旧如此。

地底黑暗,水很深。

殿下没再听到那两人的扑水声,大约是顾川和无趾人都游远了。

她稍微放了点心,双眼死死盯紧舆存。

舆存是亲身经历过两次黄昏战争的人,又是受到冕下重用的人。他理应知道些什么,却如今,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表情并不好看,目光暗淡:

“冕下并不会高兴你想那么多的。而想这么多,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你在用冕下威胁我吗?”殿下这时非常冷静,“冕下究竟是我的母亲……”

“你确定吗?女娃子呀……”

那时,舆存露出了一口常年喝酒的烂牙,发出一阵可怕的笑。他瞪视殿下的样子,犹如黑暗中的恐怖的幽灵,已说不出是可怕还是厌恶。他继续说:

“你的医生、你的上一任医生,在内城,在所有公民家族的族老、族长、也就是有权利、有地位或者有历史、活得久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殿下呆愣在原地,回神过往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医生从来没告诉我……”

于是殿下一度把职务当做人的名字。医生和殿下就是名字。

“呵,冕下应该对你说过这样一句话,冕下说,只有可以复制的东西才需要殊名。无法复制的永恒的东西,不需要殊名。祂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而你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殿下,是吗?殿下。”

殿下不说话。

舆存在荧光中黑得可怕,好像一座恐怖的山脉。他冷酷地说道:

“你的医生也曾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她也叫作殿下。”

话音落下的时候,地面发出裂开的声音。是那少女用尽力量的一脚狠狠地踩在地上,然后她踉踉跄跄、无法接受地倒退了几步,几乎要落进水里。

“而她也曾被认为是落日城的继承者,直到她的身体出现异样为止,就与你一样……殿下。”舆存抬起头来,面色冷酷。

他本不想交代这段往事,因为这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干扰到冕下的意图。但现在,这殿下恐怕确实成了某种阻碍,就像当初一样。

少女的脸上立刻苍白起来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不解使叫她的心灵陷入了一片狂风暴雨之中。

世上绝大多数东西,她都不甚在意,唯独现在正在失去刚刚好就是她极在意的一种。

她勉强吞下喉头的呜咽,却无法阻止脑海中更加荒谬的联想。

但舆存还没说完。

“而殿下,您生来智慧,自然猜得不错……您正是‘超越人’,与上一位殿下一样都是冕下所钟爱着的超越人——而上一位殿下便投身于了第六次黄昏战争的战场。”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等快说完了,更疾步向前,一步跨越一米,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奇物来,就正对着殿下的脑袋砸下。

这件奇物也是舆存被冕下允许随手携带的奇物之一,叫做如狱,形如鸡子。它的发现说来,也与新水家族有关。是新水家族在上百个节气前于水下探索时,发现了一片不正常的漩涡区和高重力水区,付出了几个船员的代价,才从水中捞出这一奇物。

而这奇物功能更是怪异——若是与高于“水的密度”的物体相撞,譬如这样——

那鸡子状的东西,在击中少女额头的瞬间,便从水库中吸来水流,从中空吸来空气。一时狂风大作,在水库中掀起浪潮,直冲岸壁。最终凝结而成的水形成了一个悬浮于地表上的理想球体。

高度压缩的水流与空气直接充斥球体之中,叫人如陷泥沼,如入深海,甚至难以呼吸,无法自拔。殿下本能地紧闭双眼双口,不再吸气,想要向前走步,好脱离这一片如狱形成的球体空间,却只见这球也向前滚了滚。

头顶的鸡子状物体已经消失不见。

“你——”

“冒犯了,殿下。”

舆存站在水边,吸出一口气来。

说时迟,而那时快,只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叫身经无数战役的舆存也要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这殿下究竟身上结合着什么奇物,又能有什么功能。

倘若处理不甚——舆存曾亲眼见过上一任的殿下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之中的样子——他可能也要在一瞬间葬身当场。

而殿下因为出乎寻常的消息动摇,正是最佳的时机。

“接下来,只剩下水里的另外两个逃犯了……”

舆存看着殿下所在的水球一眼,一桩心事落地,而另一桩心事则叫他更加痛苦。他转过头来,正要借着荧光观察那两人的动静,却顿感自己的双脚突然一沉。

他连忙往底下望去。

水里冒出一张正对他的笑脸来,正是顾川。

原来顾川和无趾人两人在舆存与殿下对话之际就已经返航。顾川哪里不知道就自己这点战斗力,和无趾人加在一起,也不够殿下和舆存两个怪力人扔出去的。于是两人就藏在水里伺机行动。

结果殿下退在水边,他们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舆存已经靠近了。于是一人一边趁着舆存心神恍惚之际抱住了这壮汉靠在水边的腿。

“嗨!”

顾川打完招呼,收起笑容,换了口气,冷肃道:

“老将军——我们也得罪了!”

说话的同时,猛地与无趾人一起将舆存往水里一拉。

于是,这岸上大言人也要失足落入水中,猛然浸入一片深色黯淡的海域之中,难以自拔。

他入水前,趁着仅存的几秒,深深吸入一口气。

这一口气给了舆存一线生机。

入水的瞬间,波涛便一股脑儿地拍到岸上,直冲向水库外的廊道去了。困在如狱吸积的水中的殿下睁开了眼睛,看向水边。

而斗争正在激烈化。

顾川和无趾人两人缠在舆存的身上,就要把他压往水的深处。

但舆存在水中的挣扎也超乎他们的想象,只是几个大力动作,就掀起一波波的水浪,拍在他们的身上,几乎要把他们掀跑。好在舆存的水性果真不强,在水中的灵活度与力度都大打折扣。

更别说,这黑暗的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两个模糊的人影飘飘渺渺。水流冲刺脚底,又渗入衣服,于是粘人的冷气直接附入舆存的骨髓。他一不小心张开了嘴,这积淀已久的水就冲进他的嘴里,叫他连忙闭嘴,在水底几乎窒息。

只是这样,他反倒陷入了一种渺然的思绪。

他在想当初主动请愿下水的人所遭到的困境与现在相比又如何。这种思绪在战场上是要命的,可他脱战已久,智能自嘲自己在军库司的这些年竟只学到那些内务烂人的悲风伤秋的本事来。

而越往水里去,水的压力就越大,叫舆存行动也要受阻。他不能说话,也不敢擅用上通天风吸风放出冲击,只得用尽全力向水面抬起脑袋,想要去再吸一口气,但顾川径直一脚往他裆下踢去。他护住自己,恼火地转手欲抓这个岸上笨拙的小鬼。

但这少年人啊,在水里比他要灵敏得多,蔑了舆存一眼,还做了个孩子气的竖起中指的手势,然后转瞬就踢腿游开了。

而舆存失手的同时,无趾人抓住他的腿,把舆存使劲地往水库的深处拖。舆存知道这时不能向上挣扎了,于是在水中扭过身来,一拳挥向无趾人。

大片大片的水流从他的眼睛、从他的鼻孔还有耳朵边上流过。

无趾人连忙游过。

而顾川又接手向上,一拳头就砸在这舆存的背上,要把他往水的更低处压去。舆存就猛地伸腿蹬水又返回扑来。

无趾人就继续去抓舆存的腿把他往水底脱去,而顾川连忙躲开与游开。

来回几次,上下挣扎,便叫这军库司主官的体力还在、但氧气即将耗尽。

短暂的瞬间,水中,少年人漂亮的黑眼珠对上了正在衰老的人浑浊的眼珠。

他们都不能说话,但好像都读出了各自眼神中的情绪。

——你输了呀!

荧光点点洒在水面之上,接近体力与氧气双耗尽的边缘的顾川在一种朦胧的幻觉中感觉自己正浸没在最黑的夜里最稀疏的星中。他在水中,柔软的头发散乱地浮起,显得张狂。

舆存就觉得他更像了,面色灰败到了极点。

——但是孩子,我还没输。

他踢开前来骚扰的无趾人的瞬间,就从袖子里抽出了那根被名为上通天风的管子。

所谓的奇物·上通天风并不限定通过管子主体的物质,只要这物质不会损毁奇物本身。

顾川只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管子的影子。但他思维敏捷,也联想到了上通天风,立刻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释放气波的奇物在水中所可能有的表现,立马拼了命地想要游开。

而舆存已经下定了决心。

只见那眨眼之间,水就从管子的另一头被吸入管内,使得这水底即刻形成了一个小的漩涡、暗流澎湃。接着在管子中被压缩的水流只凝固不到数秒,便如高压水枪一般以雷霆之势飚射而出,直撞水库之顶,切开了顶部的钟乳石。

那块钟乳石的底部刚拉出水滴,断裂的石头就紧接着砸在水滴之上,一同坠入水库的水中,发出扑通的一声。

泛起的涟漪犹如一圈圈波纹,还未平息的时候,第二道水枪便再度出水。

水库的顶板岩石只在转息之刻,便留下一道连绵的深沉的切割的印记。

再接下来,水里冒出一个脑袋来。

殿下看到那是舆存的脑袋,知道水下的缠斗已经出了结果。

舆存拎着两个失魂落魄的逃犯,一步步走到岸上。

顾川猛地吐出一口水来,刚才的水炮就从他的身边擦过。他竭尽全力才躲了开来,在乱流中运动,失去了平衡,叫他被舆存被抓住了。

“你好像并不愿意杀我,是要把我再带回牢里受冕下控制吗?”

少年人坐在地上,被舆存用管子指着,撇着头,冷淡到了极点。

“你回到牢里,会死。”

舆存说。

顾川冷冷道:

“我没想过杀你们,你们却想要杀我,是因为稍微未知的未来已经叫一群高高在上的人已经吓破了胆,忙不矢的想要叫一切原模原样吗?”

清澈的水流从他的额头上、肩膀上,还有衣服上聚成一道道的水迹,一直流到地上。

舆存看着他,平静地说:

“我也没有想过杀你,你走吧,但你不能带着无趾人和殿下走。”

乍然得生的消息,顾川没有任何的喜悦。

他看了无趾人一眼,又看了殿下一眼,然后抬起头来问舆存: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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