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专门用于检测猩红病毒的实验室“照妖镜”正式落成,当日新西府的确诊患者数量暴增一千七,总数逼近万人。
但这某种程度上反而是个好消息,因为确诊患者是从疑似患者当中转化过来的,如今疑似和确诊病例总数加起来并没有多少增加,还是一万五左右。
顾南明每天照旧是忙得连轱辘转,女歧是终于罢工了。这也不能怪她,女歧这段时间只是看在顾南明的面子上无偿打工而已,如今她也有些吃不消了,力量消耗得很厉害,现在不干了,很正常。顾南明于是自己又强撑着在没有女歧的情况下完成了对两个患者的咒术清除,终于支撑不住,出门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脑袋里疼的厉害。
他甚至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稳,走着走着,脚下一软,身体差点儿扑倒在地上。
被人扶住了。
顾南明扭头一看,是楚夕照。
楚夕照应该是刚刚巡逻换岗回来,身上殖装还没脱下来。她用手扶住顾南明,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黑眼圈很重啊,这些天没睡好?”
顾南明苦笑一下:“执行者怎么可能睡不好,我现在每天睡足六小时,就是精神力严重亏空,弥补不回来。”
说话的时候,脑海中那股枯竭般的感受还在加剧,又产生了恶心干呕的感觉。顾南明难受地皱了皱眉,用手捂了一下嘴,楚夕照扶着他在一旁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来。顾南明对着旁边的垃圾桶一阵干呕,终于稍微缓过劲儿来,楚夕照叹息道:“我听说你现在一天要负责三十多个重症患者。”
“之后可能不行了。”顾南明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状态越来越差了,之后一天能完成三个人的咒术清除就不错了。”
楚夕照叹道:“申请休息几天吧。你做的很好了。”
顾南明沉默。
过了一阵,他忽然道:“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楚夕照愣了一下:“你突然和我谈论哲学?”
顾南明笑了笑。对于掌握“神意”的执行者而言,这种哲学思考其实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自身信念的坚实基础。他想了一想,道:“你知道我是一个......外来者,是被林雀带到新西府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我就生活在这里,但新西府对我而言,始终是个很抽象的概念。”
“世界很大,但你作为人就这么小。对一个人来说他的世界无非就是那些他认识的人,他接触过的事,他所看到的物。我来到新西府,住在学校里,对我来说那个宿舍就是我的这个小世界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的那张床就是世界的中心,你,我的室友,你们,加起来就是世界上我认识的所有人。如果有一个天平的话你会发现,你们在我心中就是和整个新西府,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等重的,因为你们就是全世界我唯一知道唯一在乎的。”
“至于其他的,我都像是当成故事在听。”
“但是呢.......”顾南明迟疑了一下,道:“但是在来到这边之后,我接触到很多人,看过很多事。我开始慢慢地......感觉到我自己真的融入了其中,和整个集体在一起,在做着同样的努力。我也见到了许许多多其他人的.......牺牲。”
顾南明道:“三月十一日,指导员李贤倒在抗疫一线,年三十七岁。”
“三月十四日,民警章中倒在抗疫一线,年五十六岁。”
“三月十五日,民警陆春倒在抗疫一线,年三十二岁。”
“三月二十日,甘渊负责人田文华倒在抗疫一线,年五十七岁。”
“三月二十七日,就是今天上午,医生韩文婷倒在抗议一线,年四十三岁。”
顾南明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之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每天都有人牺牲,死于咒术的,死于过度疲惫的。这么多人......牺牲名单每天都在更新.......如果是以前,我只会觉得自己是看到了其他人的故事,缺少真实感和共情。但现在我觉得.....不是。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那份名单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有重量的。”
楚夕照默然。
顾南明将五指握成拳,按了按自己的肩头。他没有说话,目光朝着远处看过去,像是在这一刻看见了甘渊在内的三所医院,看见了整个城市的全貌。那是无数个人,无数的生命,在这个疫情之下的艰难时刻,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而不必等待炬火。
他仿佛是真的看见了那无数的光点。每一点的光芒,都像是带着重量,它们时而静止,时而交汇,如同每一道生命的轨迹,在那样的黑暗中交织碰撞。而它们所承载的,也远不止那些弥足珍贵的欢乐与愉悦,也有挫败,也有遗憾,也有屈辱,也有悲伤。当时光流逝而去,某一天的初晓来临,晨风或许会涤散许许多多曾经我们认为重要实际上却微不足道的一切,光点会渐渐消散,最后还残留下来的,便是一种......生命的重量。
那即是重负,又是动力。
楚夕照深深地打量着他。
顾南明笑道:“其实相比于最开始的时候,我现在已经是在休息了。我每天能休息四个多小时。”
楚夕照一瞪眼:“四个小时怎么够!”
楚夕照破天荒带上了一点怒容:“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执行者训练出来不是就是用来牺牲的!执行者手册上怎么写的!你是不是就是想把自己累死,是不是你之前被隔离了十多天病毒把你脑子弄坏了!”
顾南明嘴唇动了动,一时间不敢吱声,楚夕照这姑娘还挺凶的,以前怎么没发现.....顾南明一时间出神,自己的精神状态似乎是不太对,是因为最近过于劳累了吗?又或者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每一次出现,都像是锥子一样扎在心口。
顾南明默然了一会儿,微微叹息:“我之后.....会申请休息半天的。”
楚夕照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对。”
楚夕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马上要前往下一个区域进行巡逻了。你的任务其实比我们更加重,尤其是对于现在的新西府来说,你完全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更要保护好自己。”
顾南明眯了眯眼,表情一瞬间郑重起来:“我明白。”
顾南明和楚夕照告别之后,稍微休息了一阵,继续忙碌。今天女歧不干了,他的效率就格外低,消耗也极大,夜晚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返回宿舍,路上按照平日的习惯,继续到附近的开阔场合打引导术。他今天是真的头晕的厉害,引导术的架子还没有拉开,眩晕和恶心的感觉就忽然上涌,顾南明对着地面一阵干呕。
看不见远山,沉默的城市,星光稀薄。
女歧在顾南明心中轻轻叹道:“至于吗。你看看,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现在难受了吧?”
顾南明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再熬一熬,转机很快会到来的。”
这段时间他听说了两件事,第一是,那位患者张清的情况在好转,如今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只是还需要再观察几天,要是过几天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就可以正式出院了,那将是新西府目前除他之外的第一起治愈案例,这意味着,用亚死亡药剂来“欺骗”猩红病毒,顾南明驱逐咒术,然后再用抗病毒药物治疗的这一套方案是有效果的。
第二件事则是,以他的血浆为原料的特效药已经开始试生产,这批药剂比较特殊,同样含有咒术的力量——商秋君前段时间也使用了亚死亡药剂,情况已经不再恶化,如今正躺在病床上和其他人一起推演能克制猩红病毒的咒术,如今终于有了一定的成果——需要配合一定的仪式服用,专门对抗患者体内的猩红咒术。
这第一批特效药应该会用在患病执行者的身上,也就是拿皮糙肉厚的执行者当第一批临床实验者了。
要是真的起效果了,那就说明,以后对抗咒术这回事,不再需要顾南明自己给患者一个个手动治疗了。
女歧哼了一声,还是有些不满,她对于顾南明的拼命根本没法理解。顾南明也不管她,自顾自开始打起引导术,过了片刻,女歧忽然提醒道:“好像有杀意。”
顾南明嘴角微不可查地敲了敲:“耐心。”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危险之中的。因为在特效药还没有出现的现在,他就是唯一一个可以驱逐患者体内咒术力量的人,他的重要性简直不可替代。但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究竟会不会对他动手,顾南明其实不敢打包票。
因为这次要面对的对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那些被猩红之王扭曲蛊惑的人虽然在一方面的认知出现了问题,但仍旧保持着自己的个人品格,他们传播病毒并不是为了造成破坏,而是想要让人回归到他们眼中的“正常”状态。这种猩红病毒的死亡率的确不算高,而是绝大部分死者其实都是被自己的炎症风暴杀死的——
所谓炎症风暴,就是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被激活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火力全开一通疯狂输出,最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自己的身体也造成巨大破坏。
怀抱的目的不同,行事的手段也就不同,那群人如果底线高一些,就可能不会对顾南明出手,就好像当时的苏清河,在暴露之际出手做的也仅仅是毁掉了实验室,摧毁证据,而没有恼羞成怒地将揭穿自己的陈楠杀掉。
另外还有一点则在于.....顾南明一个人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太小了。他拼死拼活一天下来也就救治三十几个病人,这还是有女歧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顾南明吐血也救不了十个,但随着局势的一天天恶化,重症患者迟早有一天破千。
所以哪怕真的杀掉他,好像意义也不大。
同时风险倒是还很高。顾南明能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其他执行者自然也能,李德定然想到了这些,但他却放任顾南明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跑去汤谷这边,说不定其实就是在不动神色地钓鱼。比如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会有某个【暗影】的使用者潜伏在附近的某处影子里关注着这边,只等嫌疑人一出现就立马动手。
而且顾南明本人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战斗力。
其实在顾南明看来,那些人最好的动手时机,就是在他刚刚出院,还没有被抽取血浆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对方或许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白白错过了机会。至于现在,呃......真要对他动手的话,大概属于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顾南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到,继续干呕了一阵,待到身体略微恢复过来一点了,双臂一阵,开始重新打起引导术。他之所以特意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每天打上几遍遍引导术,一方面自然确实是在加速自己的恢复,就是可以在给对方创造刺杀的机会,现在他的每日行程很固定,而且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此时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想要动手,简直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但是过了一阵,女歧在他心中悄悄道:“杀意消失了。”
顾南明一阵失望:“还是走了啊......”
不过也并非毫无收获。顾南明闭着眼,手上默默打着引导术,心念电转,他此刻还穿着殖装,而那个潜在的敌人对他的杀意持续了一段时间,应该是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是退走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说明,来的那个人战力很强,至少足以和执行者一较高下。
同一时间。
庄乔急匆匆地敲开了李德办公室的门。
这位警官如今看上去眼眶深陷,黑眼圈厚重,眼球当中布满血丝,头发凌乱地一塌糊涂,身上还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儿,可以想象他应该是好多天都没睡好。不过庄乔此刻精神相当亢奋,李德一开门,他就急吼吼地道:“有结果了!”
“进来说。”李德招呼着庄乔在办公室坐下,关上门,再给他倒了一杯水。庄乔将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差点儿被呛到,咳了两声,然后终于开门见山地道:“有句话叫做藏木于树林,藏尸于尸海对吧?”
李德点了点头,道:“《韬晦术》曰,夫木藏于林,人皆视而不见,和也?以其与众同也。”
庄乔点了点头,道:“没错。前些天爆发传染期大爆发的时候我就有一点微妙的感觉,我在想,这次新西府反应如此迅速,按理来说不应该会突然出现这么大规模的传染爆发,但最后传染爆发起来还是如此迅猛,而且有些病例出现得非常......莫名其妙,没有和其他病人的接触史,自己突然就生病了。”
李德道:“所以你是觉得,那些人还在主动持续地到处散播病毒,只不过被他们投毒传播的患者和那些被人传人感染的患者混杂到了一起,所以我们分不出来了?”
庄乔点头道:“对。所以我就重点追踪了一些没有明确传染源的案例,发现他们都是那种突然冒出来,原本附近所在区域没有其他患者,近期也没有和疑似病人接触过,但突然就得病的那种。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我突然有了点儿意外发现......”
庄乔道:“你们执行者的区域巡逻名单。我仔细检查了两遍那些区域的巡逻名单,发现有那么几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
李德眯了眯眼,眉毛皱起:“是那种被猩红之王蛊惑的执行者在散播病毒!”
李德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一下庄乔的肩膀:“庄乔,你真的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