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梁山伯祝英台离开学校还能十八相送,罗密欧朱丽叶嚯嚯自己前还能爬阳台约会,而白卯生在八中门口徘徊了数次,长亭没有古道也没有,大门更翻不进去。
门卫大叔卤蛋一样的光头探出窗外,“诶那位同学你干什么的?等人站一边儿去,一会儿正门要走车。”
白卯生露齿一笑,跑到门岗找大爷聊天,“大爷,平时不都是十一点五十放学吗?怎么今天都十二点了还没出来?”
大爷凑近瞧小姑娘水嫩精神语气不自觉地缓下来,“还不是因为春节放假延迟了月考吗?早上说是考到十二点半,下午一点四十还要接着考。”
卯生傻了眼,“啊?一周都不放假了?”她和如同坐监的俞任失去了通畅的消息渠道,对俞任的事情渐渐一知半解,连考试时间都不晓得。
“不放了,学生家的放那么多假干什么?去年‘非典’时老八中还封校一个月都没放呢。这就是该吃苦的时候。”光头大爷脸上浸润着名门八中的肃雍,眼珠子扫到白卯生破了洞的牛仔裤,他嘴角一撇,“哪个学校的?”
“戏校的。”卯生自知自己的学校在学风纯正的柏州市有点儿不上台面,她抿唇自觉地切断话题,却见大爷表情为之一振,“哟?学什么的?认识王梨不?”
“唱生的,王梨就是我老师。”卯生以为遇到了戏迷。
大爷的脑袋自得地摆了圈,“啊,那咱们算有缘。八二年那会儿我还在市越剧团拉中胡,王梨和赵兰那年的《西厢记》加演十六场,我就在下面伴奏。”他摸了把光头,再伸出粗糙短小的五根手指,“这都丢了二十多年。”他端详卯生的脸蛋身材气质后点点头,“像王梨的徒弟,不过你这裤子……”他“啧啧”着,拿出越剧老前辈的派头来,“唱戏的可不能这么穿,嗨,不过现在的小孩儿不同了,你就当我多嘴。”
卯生也来了兴趣,“大爷您怎么不继续拉中胡了,来八中工作?”
光头大爷饶有趣味地看了眼卯生,“年纪不大,挺会说话。什么叫来八中工作,就是来看大门。除了拉中胡我只会按电动门的按钮。就这,还比越剧团的工资高。你以为个个都是你师傅王梨那样的人尖儿?多的是我这样工资都管不了全家的。”
他忆往昔了会儿,说自己八二年因为顶撞了领导被迫当众检讨,所以一气之下辞职,“但我不后悔,知道不?越剧团要不是柏州市里给吊着口气,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还不如我这看大门的。”
他语重心长地劝卯生,“趁着你还是学生大爷劝你一句,戏可以当个兴趣唱。可现如今的光景小年轻都在听流行乐,老太太才听越剧,未来想赚钱还是找门别的手艺吧。哦,你来这找谁的?”
他的话还在卯生脑海里过意思,听这一问,卯生忙不迭的,“来找高一5班的俞任,我们是初中同学。我以为她今天下午放假,特意来门口等她来着。”
大爷笑了笑,“找小姐妹玩呐,现在能玩一块儿,以后难说咯。”他的嘴像泡过辣椒水,什么戳人捡什么说,但也算给小同行面子,“等着吧,她出不来,我喊她。”
卯生先前只担心会在八中门口碰到俞任的妈妈,后来又担心见不到俞任,听大爷这么一说简直喜从天降,“啊,麻烦您了。”
大爷摆手,等到交卷的铃声一响,他还捧着铁饭盒慢悠悠地吃午饭。卯生看出饭盒上的字已经掉了大半红漆,上面的痕迹能辨认出“柏州越剧团”几个字。十二点半了,大爷还没动静,卯生有些急,从门前伸出半个身子看学校里的动静。
大爷嘴里嚼着菜帮子,“再等十分钟,要将卷子都收好。”他指着门口的凳子,“你坐着等。”
俊俏孩子门神一样坐定,不仔细瞧她紧紧抓着膝盖的手还以为她多淡定。时间到了十二点四十二分,八中内的教学楼渐渐传来聒噪的人声,吃完饭的大爷放下筷子擦擦嘴,一边用舌头顶着右上牙缝扫残渣一边拨了电话,“喂?广播台的同学到了没?哦,那巧了,你给广播下,请高一5班的——”他转头问卯生,“你同学叫什么?你叫什么?”
“她叫俞任,我叫白卯生。”卯生脸上浮上笑意,手指都抠进牛仔裤的洞里。
“请高一5班的俞任速到校大门口传达室,她的家人白毛生等着她。”发不对“卯”音的大爷放下电话,再扫了遍左上牙,“说同学不方便。”
卯生站起来,“谢……谢谢您。”
大爷挥挥手示意别客气,“就在这儿说啊,我去涮碗。”说完他走到传达室外自顾洗碗,八中刚刚考完试的学生们从不同的门中涌出,他们身上的蓝底白条的校服构成了清爽的海洋,洋流自觉地像食堂方向延伸。他们的说话声、吵闹声、开心的解放声、追逐声还有脚步声汇成了轰隆隆的节奏,一下一下敲击着卯生的心——俞任在哪里?她从未如此想念过俞任,甚至紧张得手心冒汗。
这时一声前哨般的奏鸣曲打破了校园上空,轻灵的女声响起,“请高一5班的俞任同学速到校大门口传达室,你的家人白毛生等着你。”女声将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尤其读到“白毛生”第二遍时还漏出了笑声。
忙着奔向食堂的同学们也注意到了,伴着这个小插曲也哄笑出来,而刚帮老师将试卷送到办公室的俞任以为自己听岔了正愣住,路过的同学笑,“俞任,白毛生是你什么人啊?在门口等你呢。”
俞任说知道了,她和老师说了再见后稳步离开办公室,忽然拼了命的加速百米冲刺向大门口,卯生来了?卯生来了!
等着她一起吃饭的怀丰年瞧她这速度都愣神,“嘿这个俞任,早知道上次运动会让她报短跑啊。”她推了推绑了痛风贴的眼镜腿说。
俞任穿过蓝白相见的河流,奔过矮樟树,白色的运动鞋快成了风火轮,脸部也因为激烈运动染上红雾。她不顾别人的眼光,奔向她的家人白毛生。这时广播台的同学又敬业地重复了三遍,“请高一5班的俞任同学速到校大门口传达室,你的家人白毛生等着你。”俞任则在声音中加速跑,全校师生成了她的背景板。
等看到传达室门前那个立着的高挑身影,还有白毛生抑制不住的笑脸时,俞任停步先看了眼四周,随即上前和卯生紧紧抱在了一起。卯生的怀抱还是软中带硬,她的骨头变得更硌人,她的手掌依旧暖和温柔。卯生没忍住泪,将俞任搂紧怀里,“俞任……”她的脸贴着俞任的,泪水凝聚了两张年轻的脸蛋。
戏校的宝哥哥哭得比林妹妹还要水淋淋,卯生还原地跳着,又是伤心又是开心,“对不起啊,我现在才回来找你。”
俞任也只好随着她的节奏跳小步,和卯生一块儿双兔伴地走,“对不起,我没办法天天打电话,学校也不放假……”
洗好碗剔完牙的大爷转身看到这场面呆了下,“诶,诶,跳进屋啊。搁大门口让人瞧着呢。”大爷工作严谨,生怕让领导老师看到他放了后门。
俞任这才拉着卯生进传达室,她止住哭了,兔子怪还在嘤嘤呜呜。她被逗笑,给卯生擦着泪,“我没想到你来看我。”
卯生不好意思地也擦泪,“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她将食品袋交给俞任,“学校里吃不到的爆鱼还有肴肉,哦,还有蛋糕,这是排骨……这是你爱吃的话梅。”卯生的另一个袋子内装的是从省城外文书店买回的几部英文小说,“这是你一直念叨的奥斯汀的书。”
两个孩子亲亲热热地拥抱分开、擦完泪珠后就快进到了礼物简介阶段,碍于光头大爷在,卯生咽下口水,“我……我还是得转学到省戏校,但是放假我会回来找你的。俞任,我毕业了就去上海唱,你也去那里读书好不好?”
俞任的心“咯噔”一下,但卯生的邀请打动了她,她点头说好。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低沉下来,进入了无声胜有声时期。卯生忽然想到俞任下午还有考试,她还必须午睡休息下,“你……你先回去吃东西,下午考试加油。”她劝俞任。
俞任摇头,“不着急。”
她们又对着站了会,卯生想拉俞任的手,但此时只能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俞任想再拥抱卯生,却担心地瞥了眼光头大爷。大爷广播此时报时北京时间一点,卯生狠下心,上前将俞任再抱了抱,“回去吧。”
俞任抬头看她,总觉得卯生虽然还是爱哭,但整个人多了丝坚韧,她伸手拍拍卯生的肩膀,“下周末我肯定放假,你还在柏州吗?”忽然她沉下眼——是啊,怎么还会在柏州?她和卯生的未来除了那个上海之约已经分岔再分岔,从柏州岔到了省城,从她们俩之间岔到了母亲俞晓敏眼里心里。
比分岔更熬人的是离别。
离别是个什么鬼玩意儿。俞任算明白了,她是人生缩写的无奈,小写的惆怅,大写的难舍和仿写的不甘。可她只能帮卯生整理了衣领,指了指那破洞裤子,“你得多穿点。”
卯生说好,送俞任出了传达室。目送一步三回头的俞任离开后,刚满十六岁的她忽然看着天长叹了一气。眯着眼听戏的大爷睁开眼,“气还不错,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