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意仔仔细细地看着羊皮上的一笔一划。
她和卫庭煦写过海量的密信,对她的笔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为了防止他人冒名写假信混乱消息,她们两人一块儿分析过卫庭煦的下笔习惯。无论是下笔的力道还是收笔的习惯李延意都记在心中。
她想要从这几个字中拆解出些破绽,拆解出是谁想要挑拨她和卫庭煦之间的关系。
她当然知道栾疆这些道学先生们对她穷追猛打背后都是谁在主使,从她下决心要改革铨选之时就明白一定会触及到士族的利益,庚家便是首当其冲。她并不畏惧庚家有什么微辞,更不会因为他们是外戚,是母后的娘家人就放弃改制。一旦这次顾忌某个集团的利益放弃了,下次再有别的打算依旧会瞻前顾后难以成事。所以李延意在决定改制的最初就已经下定主意,无论谁在明面上反对亦或是在暗地里捅刀子她都不可能退缩。
就算是亲舅舅也一样。
如今卫庭煦已经步入朝堂,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秘书丞,万向之路的功绩和唯一女官的身份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瞩目。
整个中枢都明白李延意下一刀会切在什么地方。所以在她落刀之前离间她与她的心腹,削弱其势力,就能让她不向大聿的腐肉下手?怎么可能,异想天开。
在这节骨眼上出现这么一封意味深长的信,想让李延意怀疑卫庭煦的动机再明显不过,李延意是不会上当的。
若这信是假的,也假得太真了一些。此人居然能模仿卫庭煦变化多端的笔迹,甚至能在下笔之时抓住精髓,实在可怕。
可若是真的呢?李延意知道是真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呢?万一有人好意提醒她提防暗箭呢?
卫庭煦和卫纶在密谋什么?她若是真的要图谋什么的话李延意可能真的看不透她。
有些什么遗漏了。
李延意盯着案几角落的金龟香炉。龟首昂着脖子张着扁扁的嘴,就像是谁掐住了它,呈现出临死前的痛苦之态。
这信是谁送来的?庚拜吗?他的可能性最大,现在也最有立场做这件事。但,就算退一万步卫庭煦别有算计且露出马脚,庚拜有这个能力抓住马脚吗?
以庚拜的能力很难找到卫庭煦寄给卫纶的信,何况信中内容极其重要,非常容易引起猜疑。既然信中内容没有用任何暗语而是直接阐述结果,说明无论收信人还是寄信人都认为此信着落非常安全,不会被他人截获。
如今信在李延意手中,除非是非常熟悉卫庭煦笔迹的仿写高手所造,不然以卫庭煦的聪颖和谨慎想要得到它何等困难。
若是真的,谁有这能力得到?
李延意的脑子有点乱,她将竹筒中的新鲜海棠枝捏在手指间,嗅着花香。花香能够帮她理清思路,镇定下来。
关于谢家的事情实在太敏感,虽然谢扶宸已死,可冥冥之中李延意总觉得自己漏了一些事情。
谢扶宸这等精明的人百年难遇,在他孤注一掷以至于被满门抄斩之时,就没有留下一点儿后招吗?他真的就这么甘心江山落在我手中?李延意问自己,如果她是谢扶宸的话,答案是否定的。她一定会留下些虫蚁,躲在暗处,在不被人知的地方慢慢蚕食大聿楼宇。即便在黄泉之下也要睁眼看天,期待着大聿的灭亡。
庚拜虽然谨慎小心,却不是个谋略高手,以他想要找到卫庭煦的破绽实在有些难,李延意和卫庭煦甚至都不将庚拜放在眼里,除了什么猛虎什么刀斧手之外,庚拜还能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算计吗?
李延意看不上现在中枢之内任何一个想扳倒卫家的傻子,他们甚至不配当卫庭煦的对手,庚拜亦是其中之一。
李延意在遐寿宫中踱步,焦虑难安。
谢扶宸。
只有谢扶宸才有这能力。李延意想不到第二个人。
彻夜难眠的忧虑只有谢扶宸能给她。
谢扶宸不甘寂寞失败地死去,他留下了让李延意寝食难安的致命陷阱。
若是将这封信和谢扶宸联系在一块儿的话就合理多了,甚至让李延意在瞬间想到了这封信的另一个目的,也是藏在太过明显的挑拨表面之下的真正意图。
这封信其实是在提醒李延意想起谢扶宸曾经留下的重要线索,让李延意重新在意这被卫庭煦所控制的“谢贼之女”到底是谁?
这个人是谁?甄文君?
甄文君是阿歆的妹妹?是谢扶宸之女?
李延意不太确定。
若说起来甄文君的眉毛和眼睛和阿歆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类似,可只是极少的一点点。不过李延意明白这事儿以她自己的判断会出现偏差,因为她和阿歆太过熟悉,阿歆在她心中也极其特殊,即便是阿歆的孪生姐妹李延意也会一眼拆穿。
想让她去调查阿歆妹妹一事,才是送信之人真正的目的。
依旧是明显的挑拨。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要离间她和卫庭煦了,上一次猜疑被她生生压了下来,也是因为正处斗争最重要阶段,费尽心思布下无数环环相扣的陷阱,就等猎物入局。那时的李延意全要依仗卫庭煦,绝不能和她有什么猜忌龃龉。
即便是现在李延意也不想和卫庭煦为敌。她亲眼见证卫庭煦将政敌一个个打倒,将所有沿途的阻碍全都碾碎,卫庭煦是她最不想对立的敌人。
李延意当然希望这封信是假的,全都是谢扶宸不甘寂寞而失败地死去留下的诅咒。
拿着这封信直接去问卫庭煦,问她此信是否出自她之手?若不是的话便能将她心头大结给解开。
这样做是能痛快一时,却有极大的风险。
万一这信真的出自卫庭煦之手呢?卫庭煦一定会想方设法否认,但心中会筑起更坚固的防御之墙。到时候她在明卫庭煦在暗,卫庭煦行动会更加谨慎。怕只怕有朝一日她真的另有所图,李延意根本掌控不了她。
庚太后和庚拜的爪牙虽然非常烦人,但有件事说得对。
卫家势力太大了,若是卫庭煦再身居要职,一旦想反,易如拾芥。
可论功行赏乃是天道,能打垮李举卫家乃是头功,她如何能不封赏卫家?
平衡中枢的权利一向都是让帝王头疼之事,制衡不好便会引火上身。
李延意忽然发现,自从登基之后她变得非常敏感多疑,这件事换在以前的话她马上就能断定是贼人所谋,直接丢到一旁不再过问,绝不会想至半夜还不如睡。
越往上走便越多顾虑,因为她肩负之物更多了。
李延意将小小的海棠花花瓣一瓣瓣地摘下,放入口中,轻嚼慢咽。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平白猜忌,而是要查明真相。信是谁送来的,阿歆是否有个不为人知的妹妹,卫庭煦又是否在利用这个妹妹做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叫来阿烈和阿隐,将这封信给她们,让她们去调查此信的来源以及关于谢扶宸生前所有的过往,务必找出他另一个女儿。
卫庭煦离开汝宁一去就是一年半的时间,卫庭煦母亲日日夜夜都盼着女儿能早日回来。常常以泪洗面,即便卫庭煦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跟阿母反复说过此行的危机。卫庭煦说南方乃蛮夷之地,出了大聿恐怕很难传信回来报平安,让阿母别太担忧,相信女儿的能力,一定可以平安归来。
阿母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女儿厉害,十岁出头就带着两个婢女满大聿游历,现在甚至要走几百年没人走的路,跑到万里之外去。知道女儿的本事是一回事,操心又是一回事。
女儿走的那日她就在哭,卫庭煦狠心走了,回来一看母亲依旧在哭。若不是阿母头上多出的丝丝白发,她甚至觉得时间不曾往前走一步。
卫庭煦回来了,别人或许没发现,可她阿母却在第一眼看出了女儿的不同。
本以为女儿这一趟南行肯定会瘦得不成人形,万万没想到女儿不仅没瘦,反而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比离开汝宁时好了不少。
阿母心下安心倒是安心,却很好奇,对卫庭煦旁敲侧击。
卫庭煦怎么会不知道她阿母这点心思,直言不讳说文君日日夜夜在旁服侍,伺候得妥当,堪比神药。
当时一大家子人在厅中吃饭,卫庭煦和家君家母坐在一块儿,甄文君作为“救命恩人”以及“心腹亲朋”坐在东边的案几后,和被封了屯骑校尉的左堃达在一起。卫庭煦此话一出甄文君刚刚送入口中的汤差点儿喷出来。她强忍着没真喷,汤都卡在鼻腔里,呛得她疯狂咳嗽。
整个厅中都只听见她的咳嗽声,甄文君满脸通红地迎着大家的目光想要停下却完全没办法,只能捂着脸,一边咳嗽一边离开了前厅。
左堃达望着甄文君离开的背影,一边吃着烤鸡腿一边纳闷,文君一向冷静大方,怎么当着卫公的面如此失礼?方才卫女郎那句话有何深意?他发现在场所有人表情都颇为微妙,却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莫非只有他没看透?
手中的烤鸡腿已经送到嘴边又停下了。
难道是我太蠢了?
甄文君不咳嗽了也没敢再回去,就坐在院子里数星星。
没多久卫庭煦也出来了,和她并肩坐在石阶上一块儿数。
“你是想吓死你阿母么?”甄文君用小指勾住卫庭煦的。
“她这般胆小?我随便一说话便能吓死她?”
“你那句话实在太引人遐想了。”
“只有你们遐想的时候,我的话才引人遐想。”
甄文君真是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往回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才靠在她肩头。
卫庭煦说:“在卫府是否让你不习惯?”
“也说不上不习惯吧,只是觉得,看见你阿母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心虚。”
“心虚?你将她女儿养胖了好几斤有什么可心虚。”
“你明知故问。”
“那,如果咱们搬出去自个儿住呢?”
甄文君听闻此话蓦然坐直。
“真的吗?”
卫庭煦早就料到她兴奋的反应,微笑着点头:“真的。”
“可是你阿母会同意吗?”
“我的事我自己说的算。以咱们的财力在汝宁买一栋看得上的府邸不是难事。而且我已经圈了几个合适又中意的,就等你来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