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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发现,一直以来,他活得像是一张绷紧的弓上扥直的弦,紧张到锐利的地步,要是有人摸一把弦,手都会被划烂,要是去碰一下弓,皮都要被烫掉,炽热的、待发的、沉郁而尖锐的、给周围人带去阴郁的,弓与弦。

——这就是他从家里收获的性格。他本以为只有白江他们太过孱弱,才会形成缺陷的人格,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白石之所以认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正在观察其他精神病人。

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丽治所,一路上都在疯狂地扑打,被两个人摁住,中间还换了一拨,但白石仿佛不知疲倦地嘶吼,踢打,直到他们的家族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

在白石吼叫和踢打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在想,脑子一片空白,如果要比喻,那就是,弦断了。

他从未如此感到愉快。白石嘶哑着嗓子,举着脖子喊叫,无意义的吼鸣,不间断地撕扯着头发,他一边大叫一边哭,但又因为能大声地喊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任何人看向他的眼神他都不在乎,在狂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并不在这个躯壳里,在一旁,在冷冷地看着暴走的自己。

他被人从车上抬下来,由于药物的原因还在抽搐,睁着双眼,手指痉挛,看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和管家寒暄了几句,并不多问,吩咐人抬着白石去房间。途中他经过了夜晚的丽治所大厅,那里有几个穿病服的人,望过来,又转回去。

药效三个小时,过去之后,白石又开始了他的撕咬和扑打,被人摁住,再打一针,睡去,醒来,继续。

如此几轮。

次日下午,白石醒过来,很饿,很累,很渴,他坐在床上,周围一片狼藉,抬了抬头,摄像头正闪着红光。

一群人冲进来,手里拿着药剂和手铐,准备迎接白石的下一次发疯。

可白石没有动,他擦了擦嘴边干涸的口水,看着这几位如临大敌的样子,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几乎发不出音:“饿了……”

下午,正是其他精神病人活动的时间。有些状态比较好的,在院子里看守的跟随下散步,大多数人都像这样,分散着坐在大厅里,每人一张小桌,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人类观察学家白石,在吃三片干面包,一杯牛奶,一块布丁,一碗奶油蘑菇汤。面包上的提子干有股异味,牛奶稀得不如喝水,布丁如同嚼蜡,汤好像人的呕吐物,散发着一股酸味。——饭没有什么好吃的,白石兴致缺缺地往嘴里递,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厅里的人,还有什么地方比精神病院更适合观察人类?

十来张桌子空了三张,其他桌子旁都有人,大多是一个人坐着,穿着深蓝色的宽大的病号服,面无表情地坐着,像断线的木偶。有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一个看护正在给她梳头,看护长了一张严肃的脸,皱眉的表情让白石想起来刘瑶笙。看护梳头梳得并不是很顺利,卡在了什么地方,她用力地拽了拽,女人的头跟着晃了晃,但女人没有反应。看护把拽下的头发扔在地上,扫地的矮小老头儿拖着残腿走过去扫起来。看护又皱眉:“别动。”女人仍旧没有反应。

隔壁有张桌子,男人正在下国际象棋,自己跟自己下,两边来回跑,扮演着两个角色,其中一个比较老成——坐在右边的时候男人就皱着眉,另一个比较活泼——坐在左边的时候男人就晃着腿叫对面快点。左边要输了,男人哭了出来,擦着脸上的泪,开始把桌上的棋子,从国王开始,一个一个地吃下去,边吃边哭,生生往下咽。直到吃完了骑士,看护们才赶来,把棋子夺下来,拖着鬼哭狼嚎的男人回房间。

另一张桌子上有个高大年轻的男生,白石觉得跟自己可能差不多大。在白石看过去的一瞬间,就感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盯向白石。男生有种锐利凶狠的眼神,看向白石似乎只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见白石没有下一步动作,就又转了回去。他正在用指甲扣桌面,扣下来粉尘放嘴里蘸湿,凝成块,摆成一排。

后面的那张桌子,有个矮小的男人盯着对面沙发上半裸的中年女人,手在下面快速地撸动,伸着舌头吐气,像条狗一样呜呜咽咽,不一会儿看护就走过来,手里的皮带叭叭响:“188,你应该被绑起来。”男人抽气得更快,委屈地朝看护靠过去,看护厌恶地皱眉后退,便有几个男人上前来,接过皮带,把矮小的男人捆起来,放在地上用绳拖着,看护蹬着洁白的小鞋,踩在男人的脸上,摩擦了几下:“你应该学学道歉。”其中有个矮小粗壮的男性看护,注意到了白石,转向这边,白石把头转开。

被矮小男人盯着的中年女人,把衣服拽到胸口下,露出一只乳/房,招着手对着经过的人,不分人地呼唤着:“来啊,来……”并没有人去,只有看护骂她穿好衣服。女人干裂的嘴唇留着血,她又挤了挤,把血在嘴唇上涂匀,伸出一只手充作镜子,唱一支悠扬的小调左顾右盼,练习魅惑的眼神。突然有个男人从后面拉倒她,抓下她的裙子,把裙子裹在她的头上,拽着她两只脚往柱子后面躲,女人加快喊着“来”,指甲在地上抓出痕。可男人并没有“来”,就被看护们用警棍打了起来,女人被看护抽了几个嘴巴,惩罚她不知廉耻,周围的人都看过去,看了一会儿,没有意思,转了回去。

嗯,疯子。

要照这么说,白石觉得自己来这里有点亏了。他把汤喝完,自顾自想,原来他根本没有疯。

那么是谁的错呢?

首先是白江,他和裴苍玉讲过话,其次是白义龙和严柏华……不,这些先不说,要给裴苍玉的练习册还没有给……

白石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需要想一个办法,这里的汤太难喝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

一个没有戴帽子的女看护看起来像是主事人,她五十岁左右,画着淡妆,颧骨极高,人很白,脖子纤长,身体瘦弱,背听得笔直,五官寡淡,但眼神冷冰冰,使整个人看起来极其难以接近,手里总是攥着一条马鞭,并不靠近任何病人,眼睛里有同情也有厌恶,情感复杂。

她叫大家安静一下,背着手讲了一番话,无非充斥着贬低和祝愿,白石自然没怎么听,但有几个病人看她如同看圣母。

白石嗤之以鼻。

他厌恶任何被人崇敬的人。

白石没有跟任何人交谈过,也没有来和他说话。他不停地观察着这里,人和地方。还有新人来,像他那晚来一样,被抬着或者控制着,在大厅里经过。白石也和大家一样,看过去,又转回来。

他从领饭时的饭量推算了一下人数,又结合了自己在不同时间段见过的人,发现大约有十来个人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里的安静总是流动着一种诡异的气息,每个人的眼不看别人则以,看的时候总是幽深难测,白石把这归结到精神病人黑洞一般的精神世界,然后拒绝去了解。

丽治所有精良的保安团队,那些人由一些男性看护充当,不难看出那些人有军队背景,某些纹身样式白石在别墅区的保安身上也见过。除了他们之外,女性看护大多十分严厉,平均年龄也在三十五岁上下,地位最高的是白石来的那晚去接他的人,但她不怎么出现,其次是常常在大厅发表讲话的女人,她似乎负责整个丽治所的日常运作,其他的女看护负责其他事宜。

白石身上所有自己的东西都被收走,现在只有一间并不属于他的房间。

这里很大,他不被允许去院子里,只能在大厅里和房间里活动,上厕所也要看护跟着一起。

这对白石很不利,他要想离开,起码要知道外面有什么。

下午看护挑了十来个人,组成了小组,带他们去另一个大房间,让他们围成一圈,坐在椅子上,来讲讲各自在丽治所学到了什么。

有人举手:“我才来一个星期……”

看护皱着眉:“请不要在没有要求你说话的时候说话。”

这个人十七八岁,不知道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显然跟这里格格不入。他站起来,带翻了椅子:“这不公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收走了我的手机,还给我,你们没有权利收走我的东西,我可以去告你们!这是违法人权的……我要是曝光你们,我可是未成年人……家庭矛盾不是你们犯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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