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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沉默间你心谁知(1 / 1)

卫时励说:“我有几句话想跟褚小姐说。”

袁沐头也不抬地说:“瞧你那矫情劲儿,说就说吧,我不叫你说了吗?”

“袁沐你……”

“呃,终于肯叫我名字了,怎么着?人是我的。”

褚非烟本来正抱着双腿看着远处的山影,心里突然就颤了一下,“人是我的”,四个字这样自然就从袁沐嘴里说出来了,可她再一想,却又好像是幻听似的。

卫时励也着实地被噎着了,说不出话,就地坐在了袁沐旁边。

于是教室门前的台阶上,并排坐了三个人。隔着袁沐,卫时励对坐在袁沐左边的褚非烟说:“褚小姐,我知道你是小作家。”

褚非烟看着袁沐,眼神幽怨。袁沐勾了唇角淡笑,说:“好啦,老师跟作家谈吧,不懂文化的渴了,要去找水喝。”说着站起身,又回头问褚非烟:“你渴不渴?”

褚非烟说:“渴。”其实她根本不渴。

袁沐离开,一袭修长身影走向那简陋的平房,单那一个背影,月色下亦是耀眼的美。

卫时励再次开口:“褚小姐。”

“嗯?”褚非烟的思绪才被拉回来。

“褚小姐,我知道……”卫时励斟酌着,这该怎么说好呢

褚非烟突然想笑,这表达能力,还当老师呢。笑了笑说:“卫时励哥哥,叫我非烟吧。”

卫时励咳了一声:“嗯,非烟,你能不能,不要写这学校?”顿了一顿又说,“或者,如果你确实想写,我希望你不要写这里的地名、人名、学校名。”

褚非烟这才听懂,这卫时励是怕她写他。这男人还真是别扭。

不过褚非烟横竖也不是什么爱好写作的,更不是什么小作家,乐得卖这个人情,当即爽快地说:“你放心,我只写山水,不写人事。”

卫时励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反应了一瞬,似是松了口气:“这样,我便不担心了。”

“担心什么?”褚非烟随口问出。

“担心,”卫时励有些怅然,“担心这里的孩子们被打扰。”

“被打扰?”

“是啊。我知道你们这些作家记者的笔杆子,有时候是会有用的。但是这里不缺钱,缺钱袁氏会给。平白地来些人,鸣锣打鼓来,招摇过市走,拍照片,送东西,走过场,赚吆喝,对我们只是困扰。”

褚非烟听得这一串的用语,心说,原来这卫老师毕竟是老师呀,自己刚才倒笑错他了,不过她也略略听出些眉目,禁不住便问了出来:“这种事发生过吗?”

“发生过。单是去年春天,政府的人就来过两次。电视上也播了。其实都是做戏。嗯,总之,你不写便好。”

褚非烟却起了好奇心,追着问:“怎么是做戏?”

卫时励看了眼褚非烟,顿时起了警惕心。若然褚非烟是那所谓的有良心的记者,把他的话说出去,上头追究责任,他区区一山区代课教师,也受不住。于是他想含糊过去,就说:“总之,你不写人事就最好,不管是你看到的,还是听到的。”

褚非烟自己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又不甚明白。她说:“你放心,我不写。就是写也是私人日记,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看到。”

褚非烟的语气倒是真诚的,卫时励听了,心里也略略踏实。褚非烟笑了,装作只是随意地问起,说:“不过卫时励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教书?”

卫时励沉默了片刻才说:“这事说来话长。”

褚非烟更好奇了,月色下,睁着星子般的眼睛看向卫时励。卫时励却不再说下去。她将手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托了腮说:“其实,如实告诉你无妨,我并不是什么喜欢写作的,也不是来体验生活的,那是袁沐骗你的。”

“什么?”

卫时励反应过来,心下气恼,这个袁沐,一脸的善良无害,骗人都不动声色的。可对着小姑娘,也不好说什么。

褚非烟还怕他不信,又解释说:“真的。我只是被他硬拉来做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你知道吗?”

解释完了就改成打探了。没办法,褚非烟就是有这么多不明白想问。

“那他为什么带你来?”卫时励亦有卫时励的不解。

褚非烟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失恋了。”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好他也要来这边,就带上我,希望叫我散散心吧。”

卫时励倒有些意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女孩有些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了句:“那个离开你的男孩,一定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是他不要我?”褚非烟微微诧异。

“呃,”卫时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一时有些尴尬:“难道我说错了?”

“没有,”褚非烟黯然道,“是他离开我,因为他最终决定选择另一个女生。不过,”她想到什么,语气转又轻快了些,“我知道你为什么知道了,因为我是伤心的那一个,需要跑到山里来疏解情绪的那一个。所以,应该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嗬。”卫时励笑,突然觉得这女孩很有些意思。

褚非烟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是要把自己从坏情绪里解脱出来,就是那样孩子气的一个小动作,细细碎碎地落进卫时励心里,悄然柔软了他的心。而她却微翘了唇角说:“你还没告诉我呢,袁沐哥哥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你知道么?”

卫时励看着女孩如水的明眸,摇头:“我也不知道。”

“呃,我还以为你知道。”褚非烟有些沮丧,“我看你们是认识的,刚才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也不说。”微微蹙了眉心,若有所思。

卫时励笑了笑,看向远方,说:“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曾经做过同学,可其实彼此都疏远得很。那时候小,他性子冷淡,我也不愿意搭理他。”说到这里,像是自嘲般地又笑了笑。

褚非烟想想这两人到一块儿的冷劲儿,喃喃:“还真是。”

卫时励倒愣了一愣,说:“什么还真是?”

“嗯?呃。”褚非烟眨了下眼睛,“我是说你俩啊。以前我觉得袁沐这人冷,我见到你才知道,原来没有最冷,只有更冷。你俩在一块一站呀,周围温度都跟着下降。我夹在你俩中间吃了顿饭,大夏天的我愣是感到了冬天般的寒冷。”说到这里,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卫时励也笑了。

两人这么对着笑,气氛也放松了许多。

女孩儿的笑容清澈,仿佛碧空白云的明净秋色。卫时励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山影。那山影的轮廓,这三年里他看了何止千百遍!每一个细微的起伏都深深印在脑子里。他再次开口,声音是平稳的。

“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地带,袁沐家住的是豪华小区,隔着两条街,我家住一个普通的老旧小区。那时候我父亲在袁氏企业里做事,他能力一般,多少年也就是个普通员工。从小学开始,我就跟袁沐读一个学校。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袁沐,不喜欢他的冷清,不喜欢他那贵气劲儿。尤其是想到我父亲在他家公司里升不上去,时不时回家就会发牢骚,发脾气,但只要碰见袁家的人,又还得恭恭敬敬的,我心里就一百个不舒服。所以我从不会主动去跟袁沐说话,袁沐更不会有兴趣搭理我。我只是很努力地读书。我想,不管我父亲怎样,我在袁家人面前绝不矮半分气势。我不欠他们的。可实际上,不管我多努力,我在那冷冷清清的袁沐、身体不怎么好时不时还生个病的袁沐面前,始终也没怎么占过上风。随着我长大,父亲的抑郁不得志也更甚。我也就更不喜欢袁沐。所以从小到大,我跟他同班,同校,其实一直都很疏远。”

卫时励陷在回忆里,那些过去的岁月,在记忆力都仿佛褪了颜色。为什么突然要说起呢?或许是因为这女孩问他,也或许是这些事埋在心里太久,仅仅想要说出来而已。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父亲听了楚氏的教唆,干了件吃里扒外的事。他在设计部,自己没什么才华,却把别人设计的东西偷出去给了楚氏。那次好像是一个政府项目,袁氏输给了楚氏。后来袁氏追查责任,查到了我父亲头上。我父亲不得不离开了公司。楚氏只是给了他一笔钱,也不肯收留他。从那以后,他开始在不同的小公司里做事。人说大树之下好乘凉,到了小公司,他的境况只有比从前还不如。其实说到底,是楚氏和袁氏斗,我父亲不争气,正好做了那个被牺牲的小人物。”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五年前,我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买彩票的,买彩票你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真的很懂行情,那跟赌博也没什么分别,一旦陷进去,也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钱也能被套牢了,一个不小心,赔到倾家荡产也没什么稀奇。我知道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差不多赔得什么都不剩了。就在那时候,我母亲查出胃癌晚期。做手术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没钱做手术,就只有等死。我父亲大概有些崩溃,他固然没什么本事,但跟我母亲的感情一直都还算好。我想他是没办法眼看着母亲等死,所以才会做出荒唐事。他串通另一个赔尽积蓄的股民潘某,绑架了袁沐。”

“我后来想想,其实整件事情,应该都是潘某谋划的,我父亲那个人,其实没这么精细的心思。那时候袁沐已经上高中,已经不是个能任人摆布的小孩子,而且我父亲很清楚,袁沐曾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是有些功夫底子的。”

褚非烟脑中浮现那夜的场景,袁沐出手的快速准确,她如今想来,都还觉得惊心动魄。她微微蹙了眉,疑惑地说:“他不是北京人么?怎么会去少林寺?”

卫时励看着女孩的神色,知道她是确然不知,笑了笑:“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袁沐小时候身体不好,又长得过于俊秀,总被别人说是像女孩,又或者是比女孩还好看。你知道,男孩子总被人说像女孩,是不会高兴的。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袁沐才想要学武。袁家的人其实并不宠溺孩子。于是有好几年,他每年暑假都去少林寺呆一个半月。他身上的功夫,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虽说袁沐体力一般,出手向来靠速度取胜。但一两个我父亲这样的人,想控制他也没那么容易。所以我父亲和潘某等了大半个月,才找到机会,趁着有天袁沐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从后面用木棍敲晕了他。然后他们把袁沐绑到了郊区的一处烂尾房。为防袁沐醒来后反抗,他们把袁沐绑起来后,又用木棍敲断了他的一条腿。”

褚非烟听到这里,一声惊呼,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嘴巴。

卫时励抱歉地看了她眼,微微歉然:“对不起,有些暴力。”

褚非烟很快稳定了情绪,摇摇头说:“没事,你继续说。”

卫时励别过视线,沉默了片刻,才又说起:“这个世界上,其实到处都有悲剧。当时那潘某也是得了绝症,他赔光了家里的钱,觉得对不起妻女,他想在离开前能给妻女留一笔钱。他打断袁沐的腿后,就让我父亲离开了。他要一个人来做接下来的事。他的计划是,等他拿到了钱,会把钱放在一个地方,由我父亲去取,我父亲取了钱后,分一半给他的妻子,然后他会制造一个失火现场,自杀后烧了自己。一场大火后,人死了,钱自然也就无从追讨。这样,他就能用他一个人的死,换取那笔钱。反正,他也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

“可是,袁家人都是何等人物。他们成功把人救了出来,同时控制了潘某,那钱,潘某也没能送出去。潘某看事情失败,倒是也没咬出我父亲。但不到两天,袁家的人就把我父亲也查了出来。那时候我父亲正躲在农村老家。我父亲面临的,是以绑架罪被起诉,是要坐牢的审判。”

“那是真正的雪上加霜。我母亲哭着对我说:‘时励,你和那袁家孩子不是同学么?你想想办法。别叫你父亲坐牢,我没多少时间了。’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我都只能试一试。所以我去了袁沐家,她母亲开的门,我看出她是不太情愿放我进去的,可我毕竟是个孩子,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让我进去了。那是我第一次求袁沐。袁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腿上打了石膏,坐在椅子上在画一幅水墨画。我站在他身后,求他放弃起诉,放过我父亲。袁沐只是继续画着画,头也不抬,冷淡地说:‘你求我,我也得去求我父亲、我伯父、我爷爷。你还是直接去求他们的好。’我知道我求不动他们的,他们都是商场打拼的人,哪有这么心软。于是我给袁沐跪下了。袁沐吃了一惊。我说出了父亲炒股赔光了家里钱的事,说出了母亲的病情,我说,如果没钱治病,这就是母亲最后的时光,我不能让她最后的时光,父亲却在监狱里。袁沐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起来,我不会叫我家人起诉你父亲。’我说:‘你答应,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会还你。’”

“那一年,我和袁沐都不满十八岁,但在我心里,那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袁家没有起诉我父亲,并且还借了我们一笔钱。那笔钱是袁沐拿来给我的。我问他需要我做什么来还这份人情。他淡漠地说:‘你觉得你现在能做什么?’我无言以对。他说:‘等你母亲康复后再议。’然而我母亲却终于未能康复,她在十个月后离开了人世。”

褚非烟的心又是一紧,看向卫时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不管说什么安慰话,在这种情况下,也都是苍白的。刀砍在谁身上谁痛,那是一定的。没人能感同身受。

女孩的细微情绪,卫时励却也感觉到了。他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然而你,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办完母亲的丧事后,我去找袁沐,袁沐说;‘我没什么需要你做。’我说:‘你听着,我有我的骄傲,我不会欠你。’他沉吟片刻说:‘等你毕业后再议。’我说不必了,他轻笑:‘你欠我这么大人情,你以为你现在有这个能力还么?’我知道他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我心里是恨的,可我只能忍下。从我求他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我父亲做下荒唐事的那一刻起,不管怎样不甘,我就只能忍下。”

“一年后高考,我考得并不理想,只考上了一个普通高校,我决定放弃上那个大学。于是我再次去找袁沐,他对我说:‘去上大学,我等你大学毕业,四年而已,我等得起。’我爆发了,我说:‘袁沐,不要以为你对我是仁慈,是施舍,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这样欠着你,一天都不想,这让我觉得屈辱,屈辱你明白吗?’他有些意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好,如你所愿。’”

“袁沐要我做的事,就是来这山里教书,三年为期。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他淡淡说:‘我能让你做的事,只这一件。你若不愿意,我不勉强。’我当时只是感到悲哀和无奈。他最终还是不肯要我为他做任何事,或者说,我这样在意的这场归还,到他那里,只是转手变成了一场更大的施舍。他始终是这样一种施舍的姿态。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太狭隘太卑微,还是他太大方太高贵。可我知道我心里恨,恨他总是站在高处俯瞰我,恨他这样轻视我。”

凉爽的夜风吹着,卫时励的声音淡淡地散在风里,就是在说着“恨”字的时候,也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但他的讲述,却在一点点地搅乱褚非烟的心湖。曾经的她也像那时的卫时励一样,因为觉得袁沐居高临下,暗地里独自难过。可袁沐的内心,谁又真的明白?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清冷而沉默。是不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是这样?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很少去分辨什么?这些想法让她的胸口发堵,她看向卫时励,欲语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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