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烟跑回楼上,晾在露台上的衣服早干了。她取下来,换上,又将换下的衣服叠了叠,搁在沙发上。收拾好了,出门。
莲青恰巧进来。褚非烟说:“衣服在沙发上,烦你回头清洗。”
莲青应了一声,褚非烟也不管她,自顾下楼。
院子里一片寂静,她走进花丛,朝着葡萄架下瞅了瞅,袁沐已不在。她正纳闷,却听得袁沐叫她。她转出花丛,袁沐拖着行李箱从屋里出来,莲青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褚非烟不知他何以会拖了那么大个行李箱出来,却也没想去问,只是沉默着跟了过去。
司机将行李箱接过去,放进了车子的后备箱里。袁沐则打开了后车门,回头叫褚非烟上车。褚非烟上去后,袁沐转过去从另一侧车门进来,坐在了她身侧。
车子开出庭院,乌沉沉的大铁门在后面缓缓阖上。袁沐面色冷然,褚非烟转头看窗外。司机沉默地开车。车里充斥着冷凝气息。
路边倒退的树影,远处农家的灯火,是生命绵亘中永恒的风景。
过一会儿袁沐说:“若困,就睡吧。”
褚非烟喝了酒,正觉得头沉,思维是有些迟钝的,她身子往椅背一靠,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坐姿,闭目养神。其实也睡不着,就是闭着眼罢了。袁沐说了,她也许会再来,也许再不会来,但她不需要知道这是哪里。所以她也不想知道。
褚非烟还是睡着了。秀致的眉,密密的睫羽,凝白的颊上隐然一抹酒后的红晕,就是这样美的一副面孔,有着这个年代的女孩少有的沉静气质,唯有那微微上翘的唇角,透出些微的孩子气。
袁沐并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温暖的梦。她梦见她怀念的小时候,梦见自己叠了很多很多的纸船。她梦见波光粼粼的小河,梦见河中的芦苇柔柔摇曳。她梦见纸船随水流飘走,每一只都承载着小小的梦想。梦想不管多细小,都是照亮生命前行的点点星火。
但袁沐的心情,却好了许多。
二十岁的心性,总不免有时情绪化,等情绪退却,剩下的,是一贯的冷静和清明。他不是一个欲望强烈的人,于生命中的事情,向来不会强求。所以纵然心动,他却有着足够的自制。所以面对褚非烟和林嘉声的爱情,他沉默离开,留他们一个清静空间。那时他虽然嫉妒,却仍不否认,林嘉声是个好孩子,他和褚非烟一样,能看到那男孩心底的善良。作为年岁稍长的他,他自认已仁至义尽。然而林嘉声,不只辜负了褚非烟的信任,也辜负了他袁沐的。不管是怎样的艰难处境,不管有怎样的难言之隐,一个人,既然做出选择,便要为之负责。事已至此,他亦不会同情林嘉声。褚非烟终究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面对背叛,终不免受伤至深。他说不清自己是心痛多一些,还是隐隐的高兴更多一些。哥哥就哥哥吧,她既喜欢叫,那便权且叫着。他突然觉得,其实根本不必计较。不管怎样,这个时候,他不过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用自己的方式来护着她,只要她的难过能少一分,他便觉安慰。
袁沐的思绪回转,温柔了车外流走的风景。夜幕深沉,四境安静,只有车子在高速路上呼啸而过的声音。
总有一天,青春和生命也会在呼啸中渐行渐远,到那时,又如何去追?
所以生命中真正拥有的,只是这一刻。
这一刻,你睡得安静。这一刻,我看着你的睡颜。
褚非烟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是一个姿势坐久了,有些不舒服。袁沐向她坐近一些,看到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她的头靠过来,似乎觉得舒服了,微蹙的眉心舒展开,睫毛颤了颤,继续沉睡。
褚非烟醒来的时候,头靠在袁沐的肩上。抬起头,看见袁沐眼中一片温柔,太像是酣梦未醒。她坐直一些,扯了扯衬衫衣角。
外头空旷,灯火一片,正对着几个大字:二号航站楼。
机场?褚非烟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袁沐说:“非烟,你听我说。”
褚非烟眸中几许迷茫,点了点头。她总是这样,每次醒来时,都像是尚未恢复元神一般,隐了锋芒,毫无防备。
“我会送你回家。”
褚非烟又点点头。
“不过在送你回家之前,我得到别处办些事情,嗯,先去浙江安吉,然后去川西。你不是喜欢竹子吗?安吉那里有很多很多竹子,几百个不同的品种,你若看了,一定会吃惊。呃,主要是我需要去谈一下竹材收购的事情。然后,我们去川西的山里,去看看贫困小学的孩子们,孤儿院的孩子们,你会喜欢他们的。当然,我也了解了解那里的情况。这两件事做完后,你若愿意游玩,看山看水,我都陪你去,你若不愿玩,我们便回成都,在成都买机票,我送你回家。”
褚非烟还是有些茫然。袁沐又说:“你知道,我一个人出门总是不大方便,我带你去,也想你能帮帮我。当然,你要不想去,我可以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再自己去安吉,去川西。你,自己决定。”
褚非烟愣了半晌,讷讷说:“我什么都没带。”
“行李箱里给你装了三套衣服,缺什么,到杭州可以再买。我们得先飞到杭州,从杭州坐车去安吉。”
他已思虑周全。褚非烟紧抿着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隐隐地,其实是不放心,袁沐身上有伤,他不叫她知道,可她终究是知道的。她望着航站楼的玻璃门,人进进出出,她想起买机票需要身份证,她说:“可我没带身份证。”如果这个原因能为她争取一些考虑的时间,她扪心自问,她还是不知道如何抉择才对。
袁沐一笑:“这个无须担心。”
她混混沌沌地,点了点头。有些事,本无所谓对错。只看心的声音。她心里,是愿意追随他的。
进了机场,先去将机票改签。原来袁沐将机票也买过了,明天上午的机票,他对机场工作人员说:“改签成今晚的,时间最近的。”
工作人员查过航班说:“两个小时后。”
袁沐掏出两张身份证,有一张,赫然是褚非烟的。
褚非烟吃了一惊。袁沐低头在她耳边说:“假证。”
褚非烟瞬间想到校门外天桥上那些办假证的人,整天追着人说:“学生证要吗?”“毕业证要吗?”“六级证要吗?”你若不理他,他会一直追着你问。你若说不要,他还会锲而不舍地问你:“那你要什么?”有一次某同学被问烦了,狠狠地说:“要钱!”那人就噤声了。还有一次某老师心情不好,冷冷说:“要逮捕证。”那人也噤声了。但一般来说,要他们噤声还是挺难的。
“假”是个敏感字眼,工作人员许是也听到了,抬头看了袁沐一眼。好俊秀的一张脸,怎么也不像无良青年。低头将证件左右查看,又抬头问:“证件不是作假吧?”
袁沐说:“不是。您尽管验。”
工作人员就将证件连同机票都递给了袁沐。
褚非烟心下感叹,办假证的太强大,效率高,而且办的身份证能以假乱真。
坐在星巴克候机的时候,褚非烟将自己那张所谓的“假身份证”研究了半天,每个细节都看不出问题,就是右上角面无表情的照片也跟自己入学办身份证时照的那张一模一样。她一下子有了很清明的认识,抬头对袁沐说:“那办假证的必是有后台,跟某些行政人员有勾结,不然做假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
袁沐就笑。褚非烟相当郁闷。袁沐笑了好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搁在桌上“叮”的一声。褚非烟看看,怎么跟自己宿舍钥匙这么像,系钥匙的绳子也像。她摸摸自己口袋,可不是,钥匙不在了。她一下瞪大了眼睛:“袁沐,你偷我钥匙!”
“哎,什么叫偷?别说这么难听行不行?”
袁沐是难得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接下来,也是难得将事情这样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身份证并不是假的。
昨天在广场上,褚非烟从地上爬起来后又扑倒在袁沐面前,钥匙从口袋里掉出来,只剩了半截绳子还留在口袋里,一活动,半截绳子也滑了出来。但当时她着急袁沐,全然不觉。袁沐只好一边宽慰她,一边捡了钥匙在手中。看着她的泪水滴落在干燥的青石板地面,他想,傻丫头。宝马上下来的是个年轻女孩,虽不及褚非烟的惊慌,却比褚非烟闹腾。他尽力掩饰着身上的痛楚,又应付着那女孩,一时无力分心,就先把钥匙装进了自己口袋。等袁沐再想起钥匙的事情时,已是晚上洗澡时。竟然就用一根丝绳系了这样一把钥匙,连个钥匙圈也没有。这个女孩,就这样简单到极致。看着钥匙上刻着的数字,717,意念回转间,他心里其实是有计较的。
所以袁沐一早到公司,出差的任务接下,给他安排的随行助手他却辞了,忙了一整天,紧急的事情处理掉,该准备的资料准备好,半下午还抽空去了趟当代。果不其然,一身清淡的女孩还在那促销。女孩抬头看到他,怔了一怔,低头与同事说了句什么,就向他走来。女孩问他:“非烟在哪儿?她怎样了?”他听出女孩话中的关切,顿觉宽心,掏出褚非烟的钥匙说:“我想带她去散散心,买机票需要身份证,她也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你能否帮我去找一找。”女孩犹豫了一瞬,伸手接了。他心下又一宽,本来还有些担心这钥匙不对。
褚非烟的身份证就在抽屉里搁着,和一张银行卡放在一起,压在一个盒子下,盒子里是那条她没戴过的黄晶手链。程浅很快就找到了。
固然,袁沐这样手段,虽然不是偷,也并不正大光明。
固然,程浅也太单纯,只见过一面,连袁沐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协同作案。
可是事已至此,褚非烟能如何?
午夜时候,袁沐和褚非烟到了杭州,入住酒店。褚非烟只觉得很困,头痛得厉害。袁沐倒还是那个样子,虽说微微带了一分倦色,目光却依旧清亮。
袁沐揉揉她的头发说:“锁好房门,快洗洗睡吧。晚安。”
褚非烟生命中,袁沐是第二个跟她说晚安的男人。
褚非烟醒来时,已是快九点钟,酒店保洁员推了车子在走廊上,逐个地检查刚退掉的房间,换床单,换毛巾。保洁员跟保洁员说话,声音略大了些,吵醒了褚非烟。
褚非烟打开手机,袁沐的短信跳出来:“起床后打我电话。我等你吃早餐。”
酒店的自助早餐已结束,袁沐带她去一家老店吃杭州特色的早餐,牛肉粉丝汤,鸭血汤,生煎包,烧麦,她不是太吃得惯。袁沐只好又给她要了一杯豆浆,一碟切成段的生黄瓜。她将黄瓜吃光。袁沐摇头笑。
酒店本就离西湖不远,吃早餐的餐馆又在去往西湖的方向。吃完早餐出来一个转弯,就看见了西湖的一片水光,和湖畔的半道长廊。
褚非烟六七岁时曾到过西湖,印象已很模糊。此时再到西湖边,依稀记起幼时曾在某处买新鲜的莲蓬吃,却想不起是哪处。于是讲给袁沐听,袁沐笑说:“谁带你来的?”褚非烟答:“我妈妈。”袁沐便说:“那你回去问妈妈,她一定记得。”
后来事实证明,袁沐说是对的。
这日太阳大,游人还是很多,两人混在游人间,很快走出一身薄汗。袁沐样貌本就出挑,假肢搁在口袋里,也是一种闲雅气度,自是时不时便会吸引旁人目光。也有女孩子拿了相机叫袁沐帮忙拍照,褚非烟总是主动接过相机。女孩子虽说有些失望,却也不好表露得太明显。等到拍完照,道了谢,还忍不住再回头望一眼。褚非烟便在心里笑,笑别人,也笑自己。
曾几时,初相遇,她也这样迷恋他的容颜。
杭州的莲蓬比北京熟得早,一艘小船靠岸,竟是赶上了最早的一拨莲蓬开卖。袁沐说:“褚非烟,你好运气。”竟然也凑过去,挤在一群人中,给她买莲蓬。
坐在断桥边,褚非烟掰开莲蓬,剥出一颗颗莲子,剥去绿色外衣,剥出嫩生生的白色莲米,自己先吃一颗,鲜嫩甘甜,她由衷说:“真好吃。”又剥出一颗,叫袁沐吃,袁沐笑着,拈了她剥好的莲子放入口中,果然鲜嫩甘甜,说:“难怪你小时候来一趟西湖,只记得买莲蓬吃,原来是这样好吃。”他不是没吃过新鲜莲子,就是想这样逗她。
褚非烟自然知道他是调笑她,心里却高兴。两个人坐得近,她继续剥着链子,眼风瞅到他的膝部,质地精良的西裤包裹下,左右两膝是不同的轮廓。方才他挤在人群里买莲蓬时,她也分明看到,有人撞到他的右腿,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抚上膝部。她知道自己的猜测九八不离十,便装作随意地问道:“换药了么?”
袁沐的神色一滞,看向她,却笑得温润:“傻话,当然是换过的,我一早换过。”
“谁给你换的?”褚非烟低着头剥着莲子继续说,脸颊有些烫。
“我自己。只是手笨,纱布没缠好。”他的手在她头顶一揉,安慰她说,“别担心,没事。晚上再换药时,你来帮我。”
他说得仿佛很自然,心里却笑,这个鬼丫头,竟然还是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反正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得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