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烟在鸟儿欢叫声中醒来。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确然是鸟叫。
是呵,充斥着钢筋混凝土和汽车尾气的生活中,已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生动。
她起身来到露台,外面的大槐树上已然早无槐花,她却仿佛能嗅到记忆中那满树的槐花香,不远处,扑棱棱地飞起几只墨羽红顶的鸟儿,它们相继落在不同的树梢上,悠闲地四处瞻望。
袁沐说得没错,这房间的视野极好。远处起伏的山色,层层叠叠的浅烟浓翠,在初升的朝阳中鲜明一如画卷。
袁沐的爷爷,是怎样的一个老人?这样好趣味,又这样懂享受!
褚非烟喃喃自语,又摇头而笑。
洗漱后,褚非烟从莲青给她准备的几身衣裙里选了一套运动衣裤,是浅绿色。略显宽松的衣衫虚虚笼住她修长匀称的身体,愈显得她青春鲜明一如窗外的山色。
莲青在楼下插着几枝嫣红粉白的月季花,看到褚非烟下楼,忙说:“褚小姐起来了?我马上去准备早餐。”
褚非烟走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眼看着莲青那青色衣衫的身影闪身进了厨房,她不禁回头去仰望袁沐住的那间房,棕色雕花的门紧闭,袁沐,难道还在睡么?
这种感觉,真的很像做梦。很像。
早餐是一碗绿豆小米清粥,两碟山野小菜,几个玲珑素蒸包。莲青说:“褚小姐快来吃吧。三少爷特别叮嘱了,说你口味清淡,菜都是清炒的,包子是早上刚采的油菜香菇包的,你尝尝。”
褚非烟站在餐室门口说:“袁沐呢?”
“呃,”莲青迟疑着说:“三少爷叫你先吃饭。”
“我是客人,他是主人,他不应该丢客人独自吃饭。”
莲青不自觉地绞着手指,这才讷讷地说:“三少爷说,叫你,叫你别生气。他有要紧事,一早,一早起来已经离开了,不过,”她忙又睁大了眼睛看着褚非烟说,“不过他说了,事情完了他会尽快赶回来。他还说,……”
“他一个人走的么?”褚非烟打断了莲青的话。
莲青点点头:“是的,他一个人。”
褚非烟看着莲青,似是喃喃:“他的伤怎样了?又自己开车回去,没关系么?”
虽然声音很轻,莲青还是听见了,忙说:“不是不是,有司机的,有司机开车的。”
“呃。”褚非烟这才放松了些。
吃过早餐,褚非烟洗了自己的衣服。莲青要帮她洗,她哪里好意思。再说夏天的衣服薄,不到十五分钟,她就洗出来了,找了衣架挂在露台上晾着,太阳这样好,想着离开时就能重新穿上。莲青煮了咖啡给她喝。袁沐家的咖啡真香,比星巴克的咖啡味道好多了。
莲青说:“三少爷还说了,若褚小姐想出去逛,就叫我陪着在宅子四周逛逛。若不想逛,可以去他房间看书。山里就先不要去了,要想进山,等他回来陪你一起。”
“嗯,你先去忙吧。我想出去时再叫你。”褚非烟放下咖啡说。
袁沐的房间里有两个书柜,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柜里的书五花八门,有一些建筑方面的书,还有一些经济学史学文学的书,最叫褚非烟意外的是,还有几套颇为趣致的孤本小说。褚非烟随便翻了几卷,不觉间便消耗了大半晌时光,后来觉着倦了,便下楼去,想着去院子里走走。
太阳大,但院子里花树错落,白天看来又是一番趣味。褚非烟沿着花树下的阴凉地走。那条两尺来宽的清浅水流从后面那进院子里流过来,又从这边院子的西侧墙下流出去,褚非烟用手掬了把清水,那水带着些微的清凉,她猜着,应是从宅子后面的山里引来的活水。
院子西侧的葡萄架下挂着个鸟笼,里面关着只羽色鲜艳的鹦鹉,褚非烟无聊,便想过去逗鹦鹉说话。那鹦鹉瞪着对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褚非烟。褚非烟说:“你好。”
鹦鹉不理她。
褚非烟又说:“你真漂亮。”
鹦鹉还是不吱声。
褚非烟接着说:“欢迎做客。”
“天气真热。”
“我叫褚非烟,你叫什么?”
“你叫polly吗?”
……
哦,这只鹦鹉跟中学英语里那只叫polly的鹦鹉一点儿都不一样。她根本一句话都不会说,只会瞪着黑豆似的眼睛看人,那眼神,呵,还带着那么点儿傲气。褚非烟沮丧地说:“你一定不叫polly,polly会说很多英语,你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你好笨。”
刚说完,鹦鹉突然瞪着她说:“你笨蛋,你笨蛋!”
呵,小东西!褚非烟惊得瞪大了眼睛。
“你笨蛋,你笨蛋,大笨蛋。”鹦鹉还不解气似的继续瞪着褚非烟说。
褚非烟倒抽一口冷气。这鹦鹉,原来不是笨,而是懒得搭理她。这袁宅的鹦鹉都这么有性格,这么冷淡骄傲,跟那三少爷袁沐一个德性。三少爷?为什么莲青叫他三少爷,难道他还有两个哥哥?他们袁家不用遵守计划生育么?
褚非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出这个问题。她对鹦鹉说:“骄傲的小东西,你不愿搭理我,那就自己呆着吧,等你的三少爷回来陪你,哼。”她说完了,犹自有些沮丧似的,微低着头,沿着鹅卵石的小道,分花拂柳地继续往前走。
繁花尽处是一个凉亭,凉亭另一边是一片银杏树。等褚非烟看到其中一棵银杏树下的石桌石凳,坐在石桌旁低头编着一具竹筐的老人身影时,才惊觉自己已经绕过了前面的那栋别墅,到了后面的那进院落里。
如果说前面的院落是艺术,处处见精致,那后面的院落就是随性,无处不天然。左边的银杏树凉荫片片,右边的荷塘莲叶田田。树木之南,荷塘之北,各竖起一个凉亭,斜向来遥相呼应。中间的青石板地面宽阔而干净,显出整个庭院的古朴大气。
褚非烟正要折身返回,不料老人抬起头来,隔着凉亭,显然已经看到了她。她硬硬头皮,只好站在凉亭这边,远远向着老人点头示意。
老人样貌清癯,穿着休闲polo衫,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下隐约可见银色的发。他的眼睛很有神。眉宇间,隐隐有种从容气度。
老人向褚非烟招了招手。
褚非烟暗想,如果这是袁府的家丁,如果家丁都这样好气质,那袁沐的爷爷该是怎样一位神仙样人物?
褚非烟穿过凉亭,小心地踩过银杏树下错落的光斑,突然就想到了《笑傲江湖》里的绿竹翁。那一瞬她想,莫不是袁沐想叫她效仿令狐冲,因为感情失意,便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跟着老人学编竹?
呵,禇非烟险些要哑然失笑。
石桌上一个翠色果盘,果盘里红彤彤的樱桃犹自带着莹莹水珠。老人指指果盘说:“你看,这里的樱桃四五月份开始成熟,今年的时令比往年晚些,不过这也是最后的一批樱桃了。”
褚非烟点了点头。她有些奇怪,老人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不是袁家的私宅么?
但老人只是和蔼地笑着,说:“我编个竹筐,瓜果成熟了,这种竹筐装瓜果再好不过。”
老人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竹条。禇非烟看得有些发呆,仿佛老人是在编织一件精美无伦的艺术品。
老人一抬头,看禇非烟只是静静站着,微笑着又指指果盘:“吃吧,孩子,这是最好的品种,你在市里,未必能买到这样好吃的樱桃。”
难道他知道她是从市里过来的?褚非烟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樱桃果然还吃,清润甘甜。
吃过了樱桃,褚非烟谢过老人,自知学不来这编竹的手艺,便辞别了老人,依旧踩过树下光斑,穿过凉亭,回到了前面的院落中。
鸟笼中的红顶鹦鹉探头四望,禇非烟禁不住又过去说:“鹦鹉,你知不知道这宅子里有多少人?”
鹦鹉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说:“七个。”
褚非烟微微诧异。鹦鹉又说:“八个。”
啊?
“九个,十个。”
褚非烟茫然了,七个八个九个十个,到底是多少个?看鹦鹉再没说话的意思,只好摇摇头,继续分花拂柳地往回折返。
房廊下,莲青迎着褚非烟说:“褚小姐,三少爷刚才来电话,说午饭回不来了。”
“呃。”褚非烟说,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虽然这里很美很安静,人也都友好,可是袁沐不在,这终究是个陌生之地。这个袁沐,他把她丢在这里算什么?
“褚小姐,三少爷还叫我问问你,如果请你去后院陪爷爷一起吃饭,你愿不愿意去。”
“嗯?”褚非烟只顾自己沮丧,没听清。
莲青就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呃……”褚非烟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昨晚袁沐明明说,不打搅老人家的。
莲青看褚非烟不点头也不摇头,就说:“褚小姐若不愿过去,我就回了爷爷,说褚小姐身体不舒服,不去后面了。呆会儿我把饭菜端来这边就好了。”
“你是说,爷爷知道我在这里么?”
莲青看着褚非烟,点了点头。
怪不得刚才后院那老人刚才看到她一点儿也不奇怪,原来爷爷早知道她在这里。那她还有选择么?总不能真的托病。褚非烟突然觉得,这个袁沐终究也不值得相信。
于是褚非烟点点头说:“不用了,我到后面去吃吧。”
莲青十分高兴地回话去了。褚非烟回到葡萄架下,坐在竹椅上,仰头望着鹦鹉说:“鹦鹉,你告诉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很严肃吗?还是很和蔼可亲?”
“爷爷好爷爷好。”鹦鹉欢快地说。
自古说鹦鹉学舌,原来有些鹦鹉也不是只会学舌。
半个小时后,褚非烟跟着莲青到后院吃饭。青石板的路在太阳下反着光。她们一路沿着荷塘岸边而行,岸边一派柳依依,沿途洒下清清爽爽的树荫。
快走到凉亭时,迎面过来一条狗,一身黑色的皮毛如匹段一般,油亮水滑,没有一丝杂色。褚非烟一下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就往莲青身后躲。莲青转头笑道:“褚小姐怕狗么?”
“呃,有,有点儿。”褚非烟有些尴尬。
“不用怕的,黑缎非常温和,对所有人都很友好。”
褚非烟皱皱鼻子。她每次被狗吓到的时候,最讨厌狗的主人跟她说:“没事,它不咬人的。”
褚非烟一直觉得,既然养狗就该管好,就算不咬人,吓人也不对。不过人在屋檐下,她没说出来。
黑缎似乎意识到褚非烟有些怕它,便停了脚步,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两人走过去,一直目送着两人的背影直到进了别墅。
两幢别墅的设计非常相似,只是后面爷爷住的这一幢,室内的陈设更古朴一些。老人站在客厅的深处向褚非烟招手:“快进来吧,孩子。”
老人已换了一件灰色的衬衫,除去了草帽,一头皓白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依然温暖和煦。褚非烟怔了一瞬,走进去恭恭敬敬叫了声“爷爷”。
午饭其实也很简单,都是田园风味。看得出,老人的饮食很讲究,荤素精粗皆经过细致搭配。
饭后,老人午休。褚非烟到前面袁沐的房间里翻了会儿书。袁沐的书桌上放了一沓白纸,最上面的几张画了室内装修的设计草图。禇非烟从下面抽了一张,裁了裁,折了一只大眼睛长翅膀的蜻蜓,搁在了袁沐的书架上。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莲青过来说:“爷爷叫你去下棋。”
下棋是最能消耗时光的。紫绡在旁边煮着一壶新茶,在淡淡的茶香中,时间就那样悄悄滑走,对弈之人却已忘了时间。
第一局,褚非烟输了,她由衷说:“爷爷赢了。”老人哈哈笑:“你这孩子果然不简单,爷爷小心攻守,也只赢得你一步。”
暮色四起时,第二局的阵势才摆开,袁沐却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