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的医院,挂号窗口永远排着长长的队伍,住院楼里间或传出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又或者有早起的人去洗手间,睡眼惺忪,表情呆滞。
九层的走廊很安静,只有护士间或走过。
林普贤出现的时候,是黎明时分,医生都还没有来例行查房。
因为伤口疼痛,林嘉声始终没办法睡沉,这时却也早早醒了。他睁开眼看见林普贤时,很是意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的确还是这间病房,何宇阳睡眼惺忪地坐在对面的陪护床上。
那就是说,林普贤来北京看他了。
林嘉声心里一阵难受,又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说话。
林普贤的声音却少有的温和,他说:“怎么了?很难受么?伤口疼?”
林嘉声不说话,林普贤就又叫了一声:“小嘉。”
这一声呼唤,就像年幼的时候,母亲用温和的声音叫他。可是母亲再也不会叫他了,她累了,所以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伤口已经没那么痛,可是心里痛。那些痛一直在心里,埋得再深,每次翻出来时,还是那么新鲜,一点儿都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淡去。
林嘉声别过头去,看着雪白的墙壁,说:“你来做什么?”
和林嘉声相比,何宇阳不是个机灵的男生,可他还是很识相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说:“林伯伯,嘉声,我出去一下。”他说着,已经起身离开,并在身后掩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林普贤和林嘉声两人。林普贤的声音变得粗重,林嘉声知道,他生气了,可他终于没有发作,他说:“你是我儿子,你说我来做什么?”
林嘉声说:“妈妈死了,你才知道她是你妻子。我被人捅了刀子躺在医院里,你才知道我是你儿子。”
林普贤气得双手发抖。可令林嘉声意外的是,他还是没有发作。他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我跟人打架打输了。”
“混账。”林普贤终于忍无可忍,低低骂了一句。
林嘉声转向他,看着林普贤那因为生气而十分阴沉的脸,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要看到林普贤发怒,看到林普贤痛苦,他才会觉得快意。尽管那快意之后,紧跟着而来的只有深深的失落。
“你妈妈的事是个意外。”林普贤说。
“是上天可怜她,她不幸福,她累了,所以上天带走了她。”
“你以为我不后悔吗?”
林普贤终于承认他后悔了,这有多难得!可是林嘉声丝毫也不觉得欣慰,相反,他觉得讽刺。逝者长已矣,还有意义吗?
两人都不再说话,病房里很安静。这样的安静林嘉声已经太习惯。小时候,父亲深夜不归,母亲执着地守候,很安静。父亲和母亲吵完架,母亲进卧室,父亲进书房,全都紧闭房门,很安静。重要的日子父亲不在,只有林嘉声和母亲,守着满桌子的佳肴,很安静。母亲走后,这种安静就更是家常便饭。那么大的房子,两个男人,有时候几天不见面,见了面也互相不说话,家里的佣人也不敢多说话,家里安静得像是没有半分生气。
最后打破安静的,是敲门声。敲门声很温柔,一下,又一下,林嘉声就像没听见一样。林普贤只好回头说:“进来。”
进来的是江伊涵,她打量了一下站起身的男人,迟疑地说:“林……叔叔?”
“你好,我是林嘉声的父亲。”林普贤说。
江伊涵忙恭敬地说:“林叔叔好,我是嘉声的朋友,我叫江伊涵。”
林普贤伸出手去:“江小姐,谢谢你通知我。”年轻时,林普贤开创事业的时期,见人握手已经成了习惯。而这些年,他做到这个位置,跟人握手反倒少了。但是面前这个娇俏的女孩,是林嘉声的朋友,不用衡量什么,他无法不重视。
商场将他塑造得这样冷酷。儿子却是他唯一的软肋。尤其是在妻子离开后。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可不是吗?儿子都找女朋友了。想当年,他初遇尹丽云时,她也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只是没有江小姐打扮得靓丽。他娶了她,却又忽视她,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那天林嘉声抱着满身是血的尹丽云,一字一句地说:“在你心里,事业永远是第一位,母亲永远都排在你的事业后面。那么多次,你从来不知道,在你的事业需要你时,母亲其实更需要你。你不知道,也拒绝知道。现在好了,你只有事业了。母亲再也不需要你了。……”
“不,不谢,林叔叔客气了,您叫我小涵就行,”女孩的声音柔柔的,“我也是太担心嘉声。”
林普贤强迫自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笑道:“江小姐坐吧。”还是叫她江小姐。
“林叔叔坐。”江伊涵谦让着,到桌边拉了另一张椅子,却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了床边。
在整个过程中,林嘉声一直冷眼旁观,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只有在林普贤说“谢谢你通知我”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昨天江伊涵动了他的手机。
昨天下午江伊涵就要林嘉声通知家人,林嘉声不肯,江伊涵没有联系方式,也没办法。到了晚上,林嘉声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看见江伊涵在正把他的手机放回桌子上,手机坏掉了,他知道,他不知道她动它做什么。也没在意。
看来,她是用了手机里的sim卡,不然她不可能联系到林普贤。林嘉声其实也并不在意,他只是想,sim卡里有没有别的东西?比如,他发给的褚非烟的或者褚非烟发给他的短信。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信息是存在卡里还是在手机里。其实那些信息也没什么,但就算没什么,也没道理被别人看到。
林嘉声突然有些烦躁。
江伊涵关切地说:“嘉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林嘉声简单地说。
江伊涵回身说:“叔叔连夜赶来,一定很累吧。我倒水给您喝。”
病房里用的是暖水壶,江伊涵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端给林普贤,又倒了一杯水搁在桌子上,走到病床前对林嘉声说:“我扶你坐起来吧,你也喝点水。”
林嘉声说:“不用。”他试图自己坐起来,牵动伤口,痛得他吸了一口冷气,江伊涵忙去扶他,林普贤则将枕头竖起来,叠在他的背后。
江伊涵递水给林嘉声,林嘉声没接。林普贤就骂道:“臭小子,你手也挨刀了么?”
林嘉声心里一悸,心想,没有被切掉手指,算我幸运。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接了水杯。确是有些口渴,他便喝了几口水,然后把杯子递给江伊涵,江伊涵将杯子重新放回桌子上。
林普贤说:“这小子,从小脾气就臭,他要有你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
江伊涵说:“叔叔您别怪嘉声,他是生病了才这样的。他平时可不这样。”
“不这样?”林普贤冷笑,“我还不知道他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家里,他哪儿知道父母的心?”
“他也是怕您担心,所以才不告诉您。”
林普贤的表情这才缓和一些。
这时候医生来查房。林普贤来到后就直接找进了病房,还没来得及见医生,趁着这时机就问了问林嘉声的情况。当听到刀子插入的位置离心脏只有半寸的时候,他的眉头锁起来,痛楚在他那深沉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不过他终究是林普贤,他客客气气地送走医生,转回来对着林嘉声,神情十分阴郁。
小时候林嘉声每次见到这个样子的林普贤,都会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自从母亲走后,他就再也不怕了。自从母亲走后,就是林普贤情绪再不好,林嘉声也敢跟林普贤逆着来,甚至故意表现出对林普贤的不屑。他发现林普贤根本就拿他没办法。于是,他只是十分平静地看着林普贤。
倒是站在旁边的江伊涵,心里生生打了个颤。
林普贤说:“告诉我,是不是姓盛的干的?”
林嘉声心里冷笑,口上却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那事情的经过呢?告诉我经过。他们都说了什么?”
林普贤的声音低沉。林嘉声看着林普贤,他的父亲,小时候他心里的了不起的人物。
有江伊涵在,林嘉声本来不打算继续跟林普贤呛着,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林普贤露出这种阴郁的表情,林嘉声就又觉得痛快了,他说:“过程重要吗?不是说只有结果才是重要的吗?结果是我躺在这里,没有死。”
林普贤再次气得手发抖,但终于,他什么也没说,丢下一张银行卡和一叠现金,转身出了病房。
林普贤交给林嘉声的银行卡,密码一律都是尹丽云的阴历生日。这一点也让林嘉声反感,他觉得这不过是林普贤的惺惺作态。
江伊涵十分不安地看着林嘉声,说:“嘉声,林叔叔好像很生气,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林嘉声懒洋洋地说。
“那事情的经过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林叔叔?”
林嘉声笑了笑,没说话。江伊涵看着林嘉声,露出了犯错的孩子那样的神情,轻声说:“对不起,嘉声,我是不是不该告诉林叔叔?”
林嘉声突然又觉得心烦,可他还是说:“不关你事。他早晚会知道。”
医院的早饭供得早,刚过七点,就有工作人员将早餐送到了病房。
林嘉声昏睡的时候,褚非烟守了他一夜,临走前还记得帮他定好了医院的营养餐。其实这也是最保险的做法,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医院自会根据病人情况供餐。只是她一走之后,再也不来看他,连电话也不打来。对了,他的手机坏了。可是,固定电话呢?病房有固定电话,褚非烟应该知道号码吧?还是她忘了记下?林嘉声倒希望她是忘了记下。
江伊涵端着粥碗尝了一小口,对林嘉声说:“粥熬得很好,冷热也正合适。嘉声,我喂你喝吧。”说着,用勺子盛了粥,便凑近了要喂林嘉声。
林嘉声吓了一跳,忙说:“我自己来。”
就听到开门的声音,何宇阳的一只脚迈进门口,见状便道:“哦,我没看见。”脚撤回去,门也随即关上了。
江伊涵也没想到何宇阳会在这时候进来,顿时红了脸,垂了眼眸一派娇羞模样。
林嘉声心里叹气。江伊涵有江伊涵的可爱,她本该有自己的幸福?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局面?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江伊涵才是对的,也弄不懂褚非烟的心思。自从他醒过来,虽然身上各处的伤口都痛,却都不及心里的痛。以前,他一直觉得褚非烟是天生冷性,是慢热型的女孩。可是那夜,一袭轻纱黄裙的褚非烟,是他从来不熟悉的样子。那么晚,她和另一个男生在一起。可她又毫不犹豫地来救他,他记得自己意识微弱的时候,她哭着对他说:“嘉声,你要坚持住。”她在病房里守她一夜,他记得他醒来后她眼里闪着泪光,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没事。”就像八年前,酒店大楼的一侧烟焰肆虐,小小的女孩会拉着他的手逃生。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救他,明明他才是男生。如果这是他们的缘分,他却不知道这缘分会否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有时候他又想起那个男生,模糊只记得是一张清冷俊美的脸,像是有种天生的尊贵气质,不像他,不管老爹创下多大的家业,他心里还是只在乎失去的幸福,很多时候他还是个傻小子的样子。那男生出手时又是那样不凡,那种迅捷的身手叫人吃惊,不像他,只有被收拾的份儿。如果褚非烟会被那样的男生吸引。他觉得他能理解,可是,他真的没办法接受。
“想什么呢?”听到江伊涵温柔的声音,林嘉声才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他说:“没什么。”
“喝粥吧。冷了就不好喝了。”江伊涵说着,又用勺子盛了粥要喂他。
他本能地避了一避,就说:“我自己来。”说着便用手去接碗和勺子。
其实他的左手上也缠了纱布,只是伤得并不严重。江伊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碗和勺子都递到了他的手里。
林嘉声端着粥碗,确是慢火熬出的白粥,可是他没胃口。不过是顾及到江伊涵的感受,还是勉强吃了几口。
就在这时候,又有敲门声响起。林嘉声以为又是何宇阳,遂说:“敲什么敲?进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顶多一米七的样子,瘦瘦的,但是看上去挺实在。男子自我介绍说姓王,叫王小强,是医院的护工,一个余先生聘他来照顾小林先生的。
林嘉声皱一皱眉。那王小强又说,余先生还让他带个话,林先生有事,先离开医院了,下午再来看小林先生。
王小强说的余先生是余信华,是林普贤的贴身秘书,从很早的时候就跟着林普贤,也算是个元从。林嘉声不知道林普贤是因为公司有要紧事回去了,还是回去收拾盛氏集团去了,林普贤有林普贤的手段,林嘉声也懒得管。不过这护工,倒的确是林普贤的风格。从前尹丽云生病住院的时候,林普贤忙得抽不出空来,也是请护工在医院照顾。尹丽云不许林嘉声耽搁功课,林嘉声只好一放学就往医院赶,等赶到医院陪尹丽云吃了晚饭,有时候林普贤还没忙完。尹丽云从来都不说什么,林嘉声知道她难过,可他也不能说出来,因为如果他说出来的话,尹丽云一定会更难过。
一不小心都会想起过去,林嘉声的心绪更低落了几分,看着面前的白粥也觉得厌憎,就微侧了身要将粥碗放回桌上。江伊涵忙去接:“怎么了?不吃了吗?”
“不想吃了。”
“再吃点儿吧。吃饭有利于身体康复。”
“不吃了。”
“那吃点鸡蛋羹吧。蒸得很嫩的。”
“不吃了。”
江伊涵无奈,只好将粥碗放回桌上。
林嘉声抬眼看到那王小强还站在门口,便冷淡地说:“我暂时没什么事,你找地儿呆着去,别在我眼前晃。”
王小强有些不自在:“那,那我在门外候着,您有事就叫我,叫,叫小强就行。”
“叫蟑螂行吗?”
王小强愣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憋了一会儿才说:“我是护工,但你不能这样。”
“随便吧。”林嘉声依旧很漠然,而且,有些不耐烦。
王小强才退出了房间。
江伊涵一直看着林嘉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嘉声。在她的认识里,林嘉声始终是那个阳光的邻家男孩,与人相处总带着善意,从没有有钱人家孩子的那种傲气。可老实说,她喜欢现在这样的林嘉声,这样有点骄横之气的林嘉声,她觉得林嘉声就应该是这样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想往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林嘉声对江伊涵说:“你回学校上课吧。有护工在就够了。”
“可你不喜欢那护工。”江伊涵说。
“我没有不喜欢他。”
“你明明就有。”
“你回去吧,叫他进来。”
“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我想一个人呆着。”
“我不说话。要不我也找地儿呆着,不叫你看见。”
贵宾病房配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江伊涵说着,收拾起桌上的粥碗和餐盒,转身就去了厨房,并关上了厨房的门。
林嘉声看着紧闭的厨房门,半天没回过味儿来。
过了一会儿,叶辉来换走了何宇阳。何宇阳没再进来,是叶辉进来说,何宇阳已经回学校了。林嘉声说:“江伊涵在厨房,她还没吃早点,你叫她出去吃点东西。”
叶辉看了看林嘉声,林嘉声就对他使眼色。叶辉便去敲厨房的门,说:“江伊涵,林嘉声叫你。”
江伊涵出来时眼睛有点红。叶辉脑子一向活络,转头便对林嘉声说:“你小子,住院情绪不好就拿别人撒气是不是?”
林嘉声没答话,转对江伊涵说:“叶辉在这里,你出去吃点东西吧。”
江伊涵不说话,林嘉声又说:“照顾病人也不能饿着肚子。”
江伊涵走后,林嘉声才对叶辉说,你看看王小强在不在门口,叫他进来。
“什么王小强?”叶辉话说出口,立刻反应过来,“哦,我说门口怎么蹲着个人,那人是……”
“护工,我老爹请的。”
叶辉“哦”了一声,刚在楼道里跟何宇阳交接时,何宇阳倒说了,林嘉声的老爸来过,看起来挺牛气的样子,不过好像气氛不对,不知道为什么,不到半个小时就又走了。
林嘉声平时几乎从不提起家里,叶辉也不明所以。当下叶辉扯开嗓子对着门口叫了一声:“王小强,病人叫你进来。”
“你他妈才病人。”林嘉声说。
叶辉说:“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计较。”
林嘉声瞪他一眼,转对门口的王小强说:“暂时没事,你找地方坐吧。”说完了又对叶辉说:“你也回去上课吧。他在这里比你专业。”
叶辉有些不爽,不过林嘉声说的也是实话,叶辉虽没有林嘉声那样有钱的老爸,但父母好歹也都是公务员,他从小也是养尊处优的,照顾病人这事委实不怎么在行。叶辉就说:“好不容易名正言顺地逃课,我还就不走了。”
林嘉声说:“我有事求你,行不行?”
“说说看。”
“第一件事,你回去告诉同学,这里有护工,叫大家谁也别再来了。第二件事,你去帮我买个手机,找时间再给我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