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禇非烟在宿舍里写了一天的文献作业。文献的注解最是繁琐,任何一个有出处有典故的词都够你研究半天。所以褚非烟又是查文献又是在网上搜资料,一篇几百字的四库全书的总目提要,一天下来也不过注了一半。她书架上的书有限,网上的资料在未经核查的情况下又不能直接拿来用,所以晚饭后褚非烟不得不去图书馆。
窗外的天色已暗下去,褚非烟正搬了好几本大部头趴在桌子上便边翻边做笔记,隐隐觉得好像有目光在看向自己,结果一抬头,就看到林嘉声的笑脸。
他不知何时坐在了斜对面。图书馆的桌子很宽大,他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对她扬眉毛。
禇非烟就觉得自己白白为他担了许多的忧心,原来他自己并不以为意。低下头,继续看书做笔记。
到八点多钟,资料查得差不多了,头也晕晕乎乎的,禇非烟收拾东西离开,林嘉声也跟在她后头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阶梯,禇非烟回头说:“你是怎么回事?”
林嘉声说:“非烟,你得救我。”
灯光在背后,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眼睛却依然明亮。
褚非烟以为他又发什么神经,尚未来得及说话,林嘉声又急急道:“你说过你会为朋友两肋插刀。”
禇非烟想一想,好像自己从未说过。倒是林嘉声自己说过好几次。于是便说:“我可以插你两刀。”
林嘉声听了,却笑起来,说:“哎呦,真的呀?那可求之不得。你也知道我现在中毒了是不是?你能帮我放放血,那可救了小人的命了。”
头疼。褚非烟以手抚额,想了想,待要不理他,转身欲继续走下阶梯。他却几个大步又挡在面前,苦着脸说:“我错了我错了。不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真遇到大麻烦了。”
只见林嘉声轻锁了眉心,换了一副少有的严肃神情。那样子,倒不像是哄人开心。
禇非烟心下起疑,本能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嗨,怎么说呢,”林嘉声发现事情其实很难表达,想了半天,才艰难地说:“误会,现在全世界都误会我跟江伊涵在一起了。怎么办?”
禇非烟一听果然又是这事,心里不由得就有些烦恼,面上却浮上一抹笑意,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讥诮:“这不是很香艳的事吗?别人求都求不来。”
“嗳,说了不开玩笑了。我现在说正经的,你能别拿我开心吗?我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样下去,你们班同学都会骂我,说我不负责任,不是东西。你们班男生也许还会想揍我,你说说,他们会不会扒了我的皮?”
就班里的那些男生而言,褚非烟觉得不会。不过再想想,又不确定。据说越是平常看起来性子温和没什么脾气的人,发起飙来可能越会叫人大吃一惊。程浅就说起过她初中时候的物理老师,个子很高,有一米九多,平素极其木讷寡言,为人温和顺从,与他那身高不足一米五五却极其厉害的老婆形成鲜明对比。但就是那个物理老师,有一次期中考试的试卷批不完,就请了物理课代表和另一个成绩较好男生帮着批,结果那男生在自己的两个好哥们的试卷上做了手脚,把他们不及格的成绩提到了及格线以上。谁知道当晚两个学生批完试卷离开后,物理老师又连夜复查,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当即把两份试卷的成绩全改成了零分。第二天上课时,物理老师黑着脸把那个男生叫到讲台前,飞起一脚将他送到了教室门外。全班都傻了,教室里静得吓人。物理老师这才哆嗦着嘴唇说:“不及格有什么了不起?不及格的牛人多的是。但小小年纪就徇私舞弊,弄虚作假,性质太恶劣。”程浅说,那是物理老师教他们两年时间里唯一的一次动怒。
“你倒是说话呀。”林嘉声皱着眉头看着褚非烟说。
褚非烟这才回过神来。当她看着林嘉声,她发现越是整天嬉皮笑脸的人,一旦那脸上挂了点忧色,就容易叫人跟着难过。
若是早两个月,她也许可以劝林嘉声不要辜负真心,也可以骂林嘉声不识好歹。但自从林嘉声说出他喜欢的不是江伊涵而是她褚非烟后,那些话,她知道她是再也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而且她觉得,这种事,他多多少少是有些自找。
于是禇非烟笑了笑,说:“我现在也搞不懂你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然而但凡感情的事,都不该是你这种态度。非空穴不来风,真是误会二字就能了结的么?”
她是这样问了,就像她所困惑的。她还记得林嘉声接她下班的那些晚上,记得操场边的事,记得林嘉声在香格里拉打给她的电话,记得他飞回来后第一时间找她,然后在花园假山旁将东西一样样往外掏。她每次回想的时候,内心里都不想怀疑林嘉声的真诚。认识这么长时间,她对他的品性是如此信任。
也许像程浅说的,坊间的传言,只是江伊涵的战果。但程浅真的了解么?有道是人非木石,江伊涵钟情日久,林嘉声若真的动了心,禇非烟觉得自己也能理解。
总之,怎么想都不是百分百合理。她觉得混乱。
然而此刻林嘉声站在她面前,竟是这样笃定地说:“真的是误会。”
禇非烟终于知道了有些影视剧编得并不是太夸张。于是她笑道:“那也没什么,问题是你想不想要这个误会。或许你内心里其实想要……”
“不,我不想要。”林嘉声打断她。
“那么……”褚非烟想一想,说:“你该去跟江伊涵好好谈谈,也许她能谅解。找我能有什么用?我是局外人。”
禇非烟自认无力做他的军师,有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让她想要摆脱这些事。然而就在她抬步欲走的时候,林嘉声抓住了她。
她只穿着一件白衬衣,袖子挽在手肘的位置。林嘉声抓着她的小臂,肌肤相触,褚非烟只觉得他的手滚烫。以前也不是没有肌肤接触过,但他的手,从未像此刻一样烫。
林嘉声说:“真的是误会,你听我说。”
褚非烟心里叹一声,觉得自己若真的执意不听,倒像是在闹小女儿情绪。当然,她也承认,她想知道真相。
于是她说:“你先放开我。”
林嘉声忙放开了她,也有些不自在似的,讪讪笑着,一边将手往身后缩。褚非烟说:“林嘉声,我欠你的。”
说完了,两个人都有些愣。这样的话,林嘉声说过,褚非烟知道林嘉声说过,林嘉声却不知道褚非烟知道他说过。有点儿晕。总之这时候两人的感觉都有些复杂。
最后是褚非烟微低了头,草草地说:“好啦,看在天气还不错的份儿上,我陪你走走吧。别站在这儿惹眼。”
林嘉声高兴起来,要帮褚非烟背着书包。褚非烟说不用,书包里只装了一个笔记本两支笔,根本没重量。林嘉声非要帮她背着,强自去扯她肩上的书包带,她不耐烦,皱眉说:“你烦不烦啊?”
“嘿嘿,我不烦,是你老觉得我烦。这世界上只有你褚非烟最烦我。”
还是和从前一样。褚非烟说:“走吧。书包真是空的。我哪儿会跟你客气?”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往学校西边走。也许潜意识里觉得往西走能遇到江伊涵的几率相对较小。
暮色笼罩,路灯光次第晕开,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在地上,长长短短。林嘉声说:“最近怎么样?还在做兼职吗?”
褚非烟说:“昨天辞了。”
“辞了?”林嘉声不相信似的,“真辞了?”
“辞了就是辞了。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辞了好,辞了好。你不适合那种工作。”
“行了,说你吧。”
“呃,好吧。”林嘉声这次倒顺从,转而说道,“从哪儿说起呢?呃,旅行吧,旅行本是陈诚等五人的计划。他们坐火车去的。而我是临时起意飞过去的。我到达后才跟他们会合。”
“这个我知道。”禇非烟说。
“嗯。接着,江伊涵也是自己飞过去的。她到机场后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
“她怎么知道你去了香格里拉。”
“我不知道,据我寝室的人说,她在放假前找过我,当时我不在,可能是寝室的人透露给她的。”
禇非烟没说话,林嘉声便接着说。说完了之后,禇非烟大致理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飞机降落后林嘉声刚打开手机,就看到江伊涵的来电,他正要按掉,江伊涵已经到了他跟前。他一路上没情没绪的,并不知道她跟他坐在同一个机舱里。当时林嘉声心里叫一声苦,也只得带了她去同陈诚他们会合。
对于陈诚他们而言,旅游时有个美女作伴是件美事。问题行程安排得紧,他们想不想照顾一个女生是另一回事,何况这个女生还有些娇气。好在江伊涵主要是缠着林嘉声,陈诚他们那帮没良心的也乐得顺水推舟,声称这美女是林嘉声的福利。而他们五个也就顺着江伊涵的意,轮流帮她拍拍照什么的,将她哄高兴了不闹情绪就算万事大吉。
这样一来,林嘉声就躲不开也不能躲,毕竟江伊涵是个女孩子,大老远飞到香格里拉,他也不忍让她很难堪,加上他心情本就不大好,也懒得计较许多,矫情一点做作一点,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由着江伊涵去了。
林嘉声当然也觉得累,那种累不是一天玩好几个地方那种体力上的累,而是精神累。他知道她的心思却丝毫没有办法,她懂迂回,会装傻,善于回避问题。她其实是个聪明而又心思细密的女孩。
直到四号那晚跟褚非烟通过电话,林嘉声想提前回北京。和陈诚他们不一样,林嘉声此行本就没有什么计划,随心所欲罢了。所以五号那天起来后,他说他要买些东西,下午就飞回北京。当时林嘉声看出江伊涵脸色不好,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回。江伊涵拒绝了。于是当天下午,林嘉声就自己回来了。谁知道次日江伊涵回来后会那么高调,弄出那么多动静,弄得全世界人都以为他们是一起去香格里拉游玩。而陈诚他们一开始就对“下飞机后碰到的”这个说法持怀疑态度,这时候也一样来调侃。
褚非烟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了句:“原来是这样。”
林嘉声听到了,顿觉宽慰,禁不住就问:“你相信我说的?”
“相信啊。”褚非烟说,“你骗我做什么?等等,你不是真的编故事骗我吧?”
“怎么会?”林嘉声忙举手指天说,“我对天发誓,我说的全是真的,我若说的有半句不实,叫我天打……”
话没说完,褚非烟啪地打在他举着的手上,“发什么誓?谁叫你发誓了。”
林嘉声笑了,说,“只要你相信,其他都是浮云。是不是?”
“可是……你还是该去找她。”
林嘉声的笑容僵住,懊恼地说:“她不理我。”
禇非烟也有些无奈:“你到底想叫她理你还是不理你?”
“问题是她让大家都以为我跟她在谈恋爱。我一个人没法澄清我。”
“然后呢?”
“你帮我。”
“我怎么帮你?”
“我们在一起。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就算以后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再分开。”
褚非烟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嘉声,她几乎不相信这话是自他口中说出。她禁不住就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
“嘉声,你脑袋灌水了么?以火救火,你要把我们都烧个外焦里嫩么?”她像是有些生气,连声音都提高了些。
林嘉声却说:“为什么不行?上次那个什么北大才子追求你,不是我帮你挡的雷么?你不是也拉着我说我是你男朋友么?我也没被烧焦啊。”
褚非烟有些无语。“那怎么一样?”她气恼地说。
“怎么不一样?”
“那北大才子本就心性不定的,追我兴许也是一时兴起,随便用点手段他也就知难而退了。江伊涵怎么一样?江伊涵和我是同班啊。江伊涵追你我还帮过忙的啊。我之前帮忙现在又拆台,有这么干的么?”
林嘉声挠头:“也是,也是,我糊涂了。”
褚非烟说:“越活越不长进了。”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林嘉声继续挠头。
“那就等几天,等她愿意搭理你的时候,好好跟她聊聊。有什么事是说不通的呢?”
林嘉声没再答话。他在心里说:“要是说得通倒好了。”他没说出来,不过心里已经觉得满足。原来他潜意识里是这样怕褚非烟也误会,只要褚非烟不误会,他觉得别的他都可以解决。
有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区的小广场。小广场上的灯光挺明亮,有人在打羽毛球,有人绕着圈儿溜旱冰,有人坐在一边的竹椅上聊天。有羽毛球落在褚非烟脚边,她捡起来丢给跑来捡球的男生,男生说谢谢。褚非烟转头对林嘉声说:“原来西区的课余生活比我们东区要丰富多彩。”
林嘉声说:“你想打球,我陪你。”
“我们那边没有小广场。”
“但我们有排球场。排球场上可以打。还有公园里的喷泉那里,不开喷泉的时候也是挺大的一块空地,也可以打球。你要觉得这里好,我骑自行车载你过来。”
“你倒有主意。可惜我不想打。”
“……”
绕过小广场往回走。林嘉声像是心情变好了似的,从褚非烟左边挪到右边,右边挪到左边,一会儿又跳到前边,弄得褚非烟眼晕。褚非烟只好命令他:“林嘉声,你给我到后面去,别让我看见你。”
林嘉声说好,在后面沉默了不好两分钟,他试探地叫褚非烟的名字:“非烟。”
“嗯。”
褚非烟答应了,他得意地自己笑了笑,又说:“你到底喜欢谁啊?”
“啊?”
“你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比如说,你表哥,你师兄,你父亲世交的儿子之类的。”
“说什么呢?”
“有吗?”
“有你个头!”
“没有吗?”
褚非烟不理他。他又说:“那就怪了。你看,你又不讨厌我。可我默默喜欢你你感觉不到,我暗示你不回应,我坦白你也不买账。褚非烟,你到底吃哪套啊?”
“……”
“告诉我呗。”
“……”
“那是我做的还不够?”
“到前面图书馆那里,我往右走,你往左走。我们不要一起回去。”褚非烟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
“我不想让坊间的传闻变得更狗血。”
“你其实介意,是不是?”
“这跟介不介意是两回事。”
林嘉声想了想,没有太明白,但他还是说:“好吧,我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