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南带着殷北,晃晃悠悠地沿着山脊往下走。
殷北外貌总觉得似乎比他现在这副冥王模样年轻不少,十几岁少年撒着欢儿满世界乱飘,一股脑超过星南飘得不见踪影,星南远远地喊一声,他又像被勒了缰绳马一样,撒着欢冲回来。
殷北又一次冲回星南身边,星南问他:“北边怎么样了?”
“老样子,打着呢。一波波人命往里送,挤得鬼都要落不下脚。”殷北抬手亮出一道鬼爪,得意洋洋地说,“不过都不是我对手。”
“哥,你放心,他们要是赶来,我一个个撕了他们!”
“他们盯上云浮山这块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迟早会来。”星南缓缓往前走,这座山脚下有一条河流,他轻轻吹了一声音调奇特哨,那边水里立刻响起了哗啦啦流水声。
一条身形巨大赤红色鲤鱼跃出水面,欢快地招呼他,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孩子:“星南!这里,这里!”
星南笑了笑,走到河边,从怀里取出了几块颜色各异石头递给他:“我从别人那里换来,这个,说是从海里找来,这个,说是从火山口捡来,喏,你都尝尝,吃吧。”
那鱼欢快地抖了抖尾巴,张开嘴把石头吞下去,像嚼脆骨一般卡拉拉嚼起来:“甜甜!好吃!”
“因为我抹了果子,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就是那种果子,你入夜上岸时候,也可以自己摘一点。”星南笑弯了眼,伸手轻拍了拍它头顶。
巨大赤色锦鲤哼哼唧唧:“不要嘛,我没有手,你做最好吃。”
它撒着娇,扑通一下沉入水底,尾巴一抽,几条过路小鱼就被一尾巴拍晕,直接飞到了岸上。
殷北手中利爪一伸,那鱼就被他死死扣住了,星南面带惊讶:“你能碰到凡物了?”
“嗯。”殷北得意洋洋地点头,“我按照先圣所说,修炼己身,已经能碰到东西了。”
“你动作太慢了,鱼会摔在地上,等你也死了,我带你一起修炼。”
星南没有吭声,让他带着,把鱼串到他手上骨矛上。
赤色锦鲤还在水中翻腾,司南星开口:“好了,够了,再多吃不下了,上次部落里有人吃了腐烂鱼,还生病了,明天我还会来,还要麻烦你。”
“不麻烦!生病了我也能治,我可是横公鱼!”横公鱼眼巴巴地看着他,“你要走了吗?”
“吹什么牛?”殷北笑嘻嘻地弯下腰,“你不过是个半夜化形都不利索,上岸只能在泥地里打滚小——横公鱼。”
横公鱼愤愤跳动,妄图甩他一身水,还是有些担忧地开口:“最近常常有人过来,星南,你要小心啊。”
“这儿不是有你镇守吗?”殷北笑弯了眼,“他们想过河,你就把他们都吃了。”
“我只喜欢吃石头。”横公鱼抗议,接着小声嘀咕,“只有星南会喂我吃石头,那群家伙只会往水里倒黄泥,烦人。”
星南闻言脚步一顿,微微蹙起眉头:“黄泥?”
“你有没有觉得水位变浅了?”
横公鱼后知后觉地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我都觉得施展不开了。”
“……你最近不要过来了。”星南微微摇头,“他们要填河,你再待在这里,就会被他们抓住了。”
横公鱼傻了眼:“填河?”
“那这河岂不是挡不了他们了!你怎么办啊!”
星南往上看了一眼,神色平静:“没事,我们能应付,你快走吧。”
横公鱼恋恋不舍地打了个转,但也知道自己血肉有特殊功效,如果有机会抓他,一般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深吸一口气,往下沉了沉:“那好吧。”
“等他们走了,我再回来看你。”
横公鱼消失在了河底,星南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向远方。殷北抱臂站在他身侧,迟疑着开口:“哥,你不会真要去走先圣说那条路吧?”
星南收回目光,轻轻应了一声。
殷北就跟炸了毛小野兽一般嚷起来:“不行!我不同意!你自从生下来就没过过什么舒服日子,好不容易熬到死了,化作魂了,只要好好修炼,不被人打到魂飞魄散,岂不是能逍遥自在,做好久鬼?”
“先圣所说建立轮回,也不过是一种设想,谁也没见过轮回是什么样,谁知道是真能重新投胎做人,还是就此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了!”
星南就静静听他说着,一路蹲下来摘点野菜,捡点小石头,晃晃悠悠地,又往他来时土黄小屋走过去。
“但若是真,该多好。”星南扭头看向殷北,“你不是也听了先圣话,要去统率众鬼,把他们打服为止?”
“先圣已经开辟了一方世界,称为冥界,从此鬼魂居于冥界,无事也不可再滞留人间。”
“我到时候即便成了鬼,也不能再帮着大家做任何事了。”
殷北张了张嘴,垂下头:“我是答应了。”
“先圣说我天赋出众,能成为绝世鬼王,若只是胡乱争斗,只会失去本心,变成大荒之上随处可见怪物。”
“鬼魂残存于世,到最后都会忘了自己为何而战,变成只凭戾气行动怪物。我要按先圣所说,把这些怪物扔进冥界,封印起来,这样大荒纷争……或许会消停一点。”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不是很确信,“反正,我觉得要把那群怪物关起来,总是没错。”
星南又弯腰咳嗽了两声,他一路走来,动作越来越缓慢,咳嗽频率也越来越高,看起来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时候。
他站到了自己小屋前,把手里带回来鱼和野菜递给部族里其他人,自己跟殷北晃晃悠悠地,又往林子里走了过去。
殷北忍不住问:“你不吃一点吗?”
“我都快死了,干嘛还浪费食物。”星南认真看着地面,“别吵,帮我挑挑,埋在哪儿比较好。”
殷北不吃他这套,斜眼看他:“你真想好了?铁了心了?”
星南不再敷衍他,撑着身边树,缓缓地坐下来,拍了拍腿:“算了,走到哪算哪,就这儿吧。”
他身后靠着那干巴巴树干,仰着头看殷北,微微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小了,大荒里能长到像我这么大人,也都算命好了。”殷北臭着脸,忍不住叹了口气,“本来我刚生出来就要喂了异兽,是你把我带回来。”
星南幽幽叹了口气:“你也算是我败笔。”
“我从小养什么活什么,路边捡个蛋,孵出来小鸟都能活得长长久久,年年回来看我。只有你是个例外,年纪轻轻就死了。”
“死了也好。”殷北撑着下巴,看起来并不在意,“活着时候束手束脚,死了我谁也不怕!一会儿我倒要看看谁敢过来,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全宰了!”
他眉眼间煞气凝重,少年眉眼锋锐,周身气势凌厉不可挡,已经隐隐能看出将来上位者之势。
“他们想要云浮山地,想要粮食,却没想着学我们驯兽、种地。”星南半阖着眼,微微摇头,“轮回不立,生死界线不明,便不会有人珍惜性命。”
“好不容易建立部族,种下粮食也不会珍惜,只会无休止地征战、掠夺。”
“从活打到死,死了变成鬼还能杀人,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殷北沉默不语。
“你其实也明白,对吧?”星南温和地看着他,“你把所有怪物送进冥界,可如果没有轮回,他们只会逐渐积蓄成一股难以忽视力量,万一到了你挡不住时候,怎么办呢?”
“只要我变强比他们快!”殷北咬着牙,“只要我是天底下最凶鬼,即便所有其他鬼加到一起,也都不是我对手,不就好了!”
他定定看着司南星,生硬语气稍稍软化,“而且,就算你去当古往今来第一个轮回者,你一个人,怎么开那条路?”
“先圣轮回雏形我也看了,不过那么小一个,怎么可能让天下鬼魂轮回转生……”
星南抬起头,微微往身后看了看,他伸手这下一根树枝,随手插在地里,眼带笑意:“你看这无名之树,如果只此一根孤零零独枝,但年年岁岁下去,你怎么知道,有朝一日,他不会长成参天巨木?”
“说不定即便到我们魂魄都油尽灯枯之时,他还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只是觉得可惜。”殷北垂下眼看他,“你生来体弱,死了才能自由,为何非得是你去走那一条路……”
“总有人要走第一个。”星南仰头看着逐渐西落太阳,天色暗沉下来,大荒夜格外荒凉,他看见山脚下亮起了一排排火把,还有远远鬼啸声传来。
“他们来了。”星南往下看去,那里人和鬼在等着他死,然后掠夺他们部族一切,星南微微弯了弯嘴角,“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动,他们好歹等我死了再来。”
殷北眼带杀意:“他们要是敢来,那就都别想走了!”
星南眼皮越来越重,他靠在树干上,微微闭上了眼。
魂魄离体,穿过他脖子上系着骨笛,骨笛发出一声沉闷而悠远长音,部族那儿传回来一声声仿佛呜咽骨笛回音,星南魂魄往回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说:“先圣,我想好了。”
半空中浮现一张看不清眉目女面,她一张口,一道黑黢黢大门缓缓在他面前打开。
“族长!”
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人群中站着逝去族人魂魄,星南微微朝他们点点头,扭头一步跨进鬼门关。
他轻飘飘魂魄飞起来,化作一个光点,晃晃悠悠地朝着轮回道里,黑黢黢一片深处而去。
“族长!”人群中有魂魄飘然而起,跟在了他身后,“族长,我跟你一起去!”
微弱小光点跟在了他身后,似乎有些害怕般颤颤巍巍地往里飞去。
星南魂魄微微颤动,伸手不见五指漆黑轮回道里,他亮起了一点光,消散光芒落在他身后,留下一条看得见痕迹路。
后来魂魄就沿着这条路往前。
不断有小小光点跟在他身后,它们似乎想要追上司南星脚步,可他飞得太快了,没人能追得上他,也没有人能阻止他。
山下火把晃动,如同一条燃起火龙,朝着山上蔓延而来。
殷北长啸一声,把趁乱上来恶鬼一把扼住咽喉,手中利爪划破虚空,赤红着双目,把他狠狠掼进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