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萧瑾殊宣了梁王入养心殿。
萧昭在课业上还算对答如流,可见平日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连不轻易夸赞人的瑾殊也欣慰地颔首。
阖上书页,瑾殊叹了口气道:“过了生辰,昭儿就十六岁了吧?”
相较于女子的体贴细腻,男子行事更偏粗枝大叶一些。在翡雪同他提起这这桩事之前,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从不入他眼,他也从来都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他本是孤僻清高、我行我素的性子,加之位高权重,许多事都在股掌之上,可说属于做人狠,做事绝的。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豁得出去,更不必说对旁人。
可自他身边有了翡雪,有些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
昨日她说起这事时,他竟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大概是她那句“陛下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戳到了他心底的柔软。
陛下对人,向来态度凌厉、漠不关心,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萧昭深感意外,怔了一下,忆起之前与皇后的偶遇,猜出来个大概。
垂首低眉,他答道:“是的,陛下。”
萧昭的长相,与英宗有四五分相似。瑾殊凝着他的眉眼瞧时,有一刹那出神。
自己从前在长兄膝下,也曾被这样考较过功课。
年少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满室寂静,乍然被瑾殊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端详着,萧昭有些不适应。见座上的人半晌不语,他又沉声唤了一句:“陛下?”
“哦。”收回纷飞的思绪,瑾殊眉间跳了跳,拍拍座椅的扶手,站起身来,走到那边的博古架前,将雕刻镂空纹样的梨花木锦盒拿过来,放到御案上,推到萧昭面前:“打开看看。”
萧昭忐忑上前几步,双手打开看时,见锦匣里躺着一枚翡翠玉扳指。那扳指上有碧绿的天然色根盘桓,像龙又像蛇。
瑾殊扬了扬眉,冷声道:“这枚玉扳指,是你父亲的旧物。朕将它转交给你。”
梁王受宠若惊,躬身而拜:“侄儿多谢七叔!”
这小子,倒是有许久未这样称呼他了。看来有些事,多听听皇后的建议也不错。
萧瑾殊难得对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戴上吧。从明日起,朕再请尚老太傅,亲自教授你功课。”
尚老太傅是一代鸿儒,更是英宗的授业恩师。瑾殊和晋王他们这一辈的皇子们,都曾是他的学生。可英宗薨逝,尚老太傅伤心不已,自此告病致仕,深居简出。
此等意外之喜,即便是少年老成的萧昭都大喜过望。他此时彻底打开了心扉,终于不似平日怯声怯气,笑逐颜开地跪地拜谢:“臣叩谢陛下圣恩!”
瑾殊幽深的眸色中,有一簇光亮跳动了一下,过来亲自扶他起身,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治学与治国,朕希望昭儿,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梁王眼眶泛红,斩钉截铁地表决心:“侄儿一定不辜负父亲和七叔的厚望!”
萧牧云进来时,正好与梁王擦肩而过。
萧昭笑意深深,脚步轻快,见到迎面而来的中山郡王,止住步子,拱手躬身唤道:“叔祖。”
“嗯哼,”萧牧云也顿住脚步,见他的拇指上赫然戴着那枚碧玉扳指,点头笑了笑,亦正亦邪的眸色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之后深不见底:“这是才跟你七叔请过安了?”
“是。”梁王并不多说,与他匆匆打过招呼,径自出宫去了......
朝堂上,关于与北戎是战是和的争议悬而未决,牵扯了萧瑾殊很大的精力。
坤宁宫里,翡雪也没有得闲的时候,埋头在千丝万缕的六宫事务里。
从前在家时内宅清静,一共就那么几个主子,几个仆役,也没有那么多庶务需要打点的。母亲去世后,家中都由兄嫂操持,翡雪自是无忧无虑,安心地做家中娇生惯养的小女儿。
如今,她乍然将六宫的事务都接手过来,头绪众多。她也知道,宫里宫外,不知都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所以这几日就更加尽心尽力,凡事必得刨根问底,认真钻研计较一番才作罢。
虽有吴妈妈在身旁帮衬提点着,杜尚宫她们也十分尽心得力,可六宫事务繁杂,也不是三两天就能轻易拿的起来的。翡雪感到有些吃力,也会有些气馁。
到了用时方恨少的,又岂止是书?由此,翡雪竟都有些后悔。看来人还真是一点不能偷懒,在家时落下了不曾学的,如今真到了自己当家的时候,需要学的东西,够自己好一顿恶补了。若是她早知道自己将来要管着这全天下最大的家,当初长嫂教她管家时,自己一定会好好学的......
冬日午后,暖阳掠过穹劲弯折的树枝,又钻进窗牖的菱花格,自有一番惬意闲适之感。萧瑾殊溜达着过来,却见翡雪独自坐在那里,托着腮发呆。
过两日就是知澜成婚的日子,她还想着出宫一趟,也好全了两人儿时的承诺。可是要送什么给知澜做新婚的贺礼,翡雪倒是犯了难。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指尖绕起她的一缕发梢,置于鼻间嗅了嗅。
依然是熟悉的幽香,清淡,绵软,令人心安、心静。
翡雪仰起头看他,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莞尔道:“这个时间,陛下怎么得空过来了?”
拇指挑起她的下巴,蹭了一下,瑾殊淡笑,挨着她坐下:“皇后没空去养心殿,朕就只好自己来了。若再不来,想同皇后好好说会儿话,都难。”
在过来之前,瑾殊刚刚在养心殿同萧牧云大吵了一架。
那些朝臣们执意议和,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同他作对,连沈怀远也不支持他的想法。偏今日萧牧云又来了养心殿劝他。
按照萧牧云所说,将伐戎的银钱筹足,最少也还需要半年。于是劝他先同意和谈,拖延着时间,也给自己些喘息的机会。北戎趁这次和谈的机会,必然要对大仪讹诈一番,届时朝臣们算明白账,便知北伐之战势在必行,阻力也会小很多。
若以情势而论,萧牧云这个折中的法子切合实际,的确很好。可留给萧瑾殊的时间不多,有生之年,他定要平定北戎之患。于是,他在北伐一事上的态度就有些寸步不让。
如此相持争执,眼下......谁愿意和谈,就让谁去和谈吧,爱谁谁,萧瑾殊决定撂挑子,不干了!
不就是半年么?他正烦没时间好好陪她。
这半年,他就索性由着朝臣们折腾去吧,他刚好腾出手来,先处理些其他的事,也可多陪她些时日。
还是他的阿翡最好了,揽着她,他的戾气都消解了许多。
他在她唇畔落下一吻,一侧身,整个人就躺倒了下去,头枕在她的腿上:“阿翡在想什么?”说这话时,他将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晃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没了病气的萧瑾殊,凤表龙姿,光风霁月,眉眼间的舒朗俊逸更加掩饰不住,仿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翡雪垂眸端详着他的脸,满腔的爱慕溢于言表,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抬手抚了抚他额上的头发,又将葱尖的指头放到他的太阳穴上,轻轻的按揉起来:“陛下,过两日宋姑娘出阁,我们自小感情很好,我可不可以出宫去,送她出嫁?”
怕他不允,她又撒娇地补充了一句:“我只出宫半日就好。”
她手上的力道不疾不徐,恰到好处,真的似有扫除疲乏的奇效,话也说得乖巧讨喜,让他舒坦,比起那帮子与他拧着干的朝臣们强多了。
瑾殊不再强压倦色,微微阖了双眼养神,云淡风轻地道:“巧了,朕也正打算带阿翡去暖泉山待一阵子,就这几日出宫,一路刚好带你在京中去转转,散散心。”
太皇太后一直在暖泉山颐养,他早就打算带翡雪去见她。况他也说过好几次,要带她出宫的。可之前总是俗务缠身,就一直拖延着。
这回正好。
他整日焚膏继晷,忙到不可开交,在翡雪眼中已是稀松平常,现下却突然有功夫陪她散心,反倒是铁树开花,一桩怪事。
翡雪声音中带着未能掩去的笑意,根本就不相信:“陛下能得空闲?”
听得她这么说,男人缓缓睁开眼,低声笑道:“我何时诓过你?一会儿让齐福将朕私库的钥匙交予皇后保管,你想给宋大姑娘送什么贺礼,只管自己去挑。”
不以为然,倒是大方。
既然得了他这句话,翡雪就真的不讲客气了。陪他用完午膳,随着齐福去看了看宫中内库。内帑属于皇帝私人的财产,与国库分开管理。秦太后统领六宫期间,执掌库藏钥匙的却是齐福。难怪这几年萧瑾殊对秦太后所为睁一眼闭一眼,任其所为。
这回北伐最大的阻力是因国库空虚,他就将一大半私库都充入了国库中,以筹集军饷。饶是如此,当齐福推开那厚重的私库大门,看见那琳琅满目的古玩字画,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的金银财货,甚至还有别国进贡的稀奇玩意,翡雪不由啧舌,仍是吃了一惊。
她亲眼瞧了这一遭,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富可敌国,家大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