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廷尉署中,廷尉听到了杨夫人声声泣血的讼词。
“小女来自交郡,夫君是交郡长平县县丞杨宏。”杨夫人压着颤抖的音调,朗声道:“两个月前,五个歹人闯入杨府,先后杀害府中数十人,夫君与幼子亦死于歹人之手!这五个歹人,正是郭解的手下。”
廷尉面色震惊,县丞也是官,杀官可是大罪!
他下意识看向周云深,这件事被他知道和被皇室之人知道是两个概念。周云深看上去倒是十分平静,甚至还能安抚一下身边的霍灵月。
杨夫人接着道:“小女与侍女侥幸逃脱,一路从交郡赶往长安,昨晚在长安城内,遭遇那几个杀手,险些被杀。”
廷尉问道:“你们是怎么进的城?又是怎么从杀手手中逃出来的,我看你二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
杨夫人:“是霍大将军带我们进的城,昨日那些杀手,正欲行凶时,也是霍大将军救了我们。那几个杀手,被一些人带走了,大人可召他们对峙。”
廷尉额头上冒出一点汗,这事怎么还跟霍大将军有关了。
“什么人带走的?”廷尉问道。
杨夫人微微顿了一下,她不知道那些穿着赤袍玄甲的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都听霍大将军的。
“是缇骑队。”霍灵月幽幽地说:“昨天的人,此时已经关入牢房之中。廷尉大人可以连缇骑队长一起召过来,昨日的事,他也在场。”
按理说旁观是不应该说话的,但霍灵月说完了,廷尉想了想,还是只能这么干。
于是他写了调查令,派人与缇骑沟通,很快缇骑队长便带着五个人进来了,其中三个人精神萎靡,他们在不同部位受了重伤,牢房之中又没有良好的医疗环境,还活着就不错了。
廷尉署和缇骑队本来是完全不同两个机构,他们的牢房都是分开的,这次跨越机构能配合得这么快,不得不说这其中有霍屹的几分关系。
廷尉便尽心尽力地开始审案,那五个人对自己要杀杨夫人一时供认不讳,却无论如何都不承认自己是郭解的人。至于杨府的事,则是一问三不知,只说他们五人对杨夫人见色起意,但没有得手,就被拦住了。
双方各执一词,廷尉也颇为头疼,现在还没有任何物证,只有双方的辩词,他一时难以做出判决。
杨夫人说来说去的,她身体又虚弱,面对那几个凶手的谎言,几度愤怒地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廷尉署外,传来一个明朗响亮的声音。
“陛下驾到——”
廷尉瞪大了眼睛,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前面,皇帝陛下正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廷尉署,霍大将军也跟在身边,廷尉署所有人纷纷跪下,低着头为皇帝陛下开辟了一条通道。
廷尉也连忙行礼,反应快的便都纷纷跪下了,那几个杀手没反应过来,廷尉署的小吏摁着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摁到地上,绝不允许他们直视圣颜。
周云深和霍灵月也连忙站起来,霍灵月过去拍了拍杨夫人的肩,示意她们低头。
廷尉和周云深他们的声音传到了杨夫人耳边,她深思恍惚,不敢抬头,只看到玄色衣袍的衣角从她面前走过,上面绣着精美的刺绣,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在整个廷尉署中,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空气都变得紧绷起来,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不敢乱动,所有人都在等陛下说话。
这位就是皇帝陛下?
大越天子,最高不可攀的那个人吗?
杨夫人有些恍惚。
她听见皇帝陛下说了句什么,但因为太过于紧张,身体又很虚弱,那句话过了耳朵没能进到脑子里。过了一会,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杨夫人虽然没和霍屹说几句话,但已经记得他的声音。
杨夫人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霍大将军。
昨天在深巷之中,霍屹虽然没有露脸,但他站在那里,如不可逾越的高山一般,自然便让人敬畏。而今天他站在皇帝陛下身边,气势却平淡了很多,像一颗河边被雾气所笼罩的树。
反而有些看不清了。
皇帝陛下似乎过来就是想说一句话,说完就浩浩荡荡地带着人走了。
霍屹稍微慢了一步,路过廷尉身边的时候,道:“陛下亲自下令要将此案调查清楚,此事便劳烦你了。”
“应该做的,是我应该做的。”廷尉连忙道:“大将军慢走。”
霍屹笑了笑,又顺便瞥了一眼霍灵月,转身离开了廷尉署。周镇偊在廷尉署外面等着他,见他过来,脸上表情一松,两人才一起赶回紫微宫。
霍灵月看着自己小叔叔和皇帝陛下的背影,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她转头问周云深,周云深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是吗。”
“不奇怪吗。”霍灵月纳闷极了,是她想太多了吗。
这件事有皇帝陛下的亲自下令,便立刻得到了廷尉署的最高重视。
廷尉当即调动起一切力量,准备将此事调查清楚。他甚至派了几个人前往交郡,那几个杀手转移到廷尉署的大牢之中,被严加看管。
杨夫人身无分文,在长安城无亲无故,只好暂住在霍府之中。但皇帝陛下对这件事的关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甚至亲自给杨夫人安排了住处,又派人贴身保护,杨夫人很快又从霍府中搬了出来。
对杨夫人来说,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
时间很快过去,廷尉那边在抓紧办案,秋鸿光带着军队正跋山涉水往长安赶,为了犒赏军队,张来潜也在努力折腾国库,想从中压榨出一点钱来。
具体的调查过程,霍屹并没有参与。根据周镇偊的计划,秋鸿光回来后不久,他们就要展开一次全面的进攻。霍屹去军营的时间越来越长,因此留在紫微宫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如果打下河西走廊,其实就相当于匈奴达到了长安城门口。
这次战役至关重要,霍屹只能全部心神都放在这次战役上,对如何行军,如何进攻,逐渐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想法。
“秋将军应该还有半个月就回来了。”紫微宫中,霍屹喝了一碗甜羹,这东西是皇帝陛下强力推荐的,周镇偊觉得太甜了,近乎有些腻,但周镇偊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霍屹只好一口一口地强迫自己喝下去。
周镇偊皱着眉看了一会,把碗拿回来,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
霍屹愣了下,伸手想摸碗:“还好……”
周镇偊躲开他的手,仰头一口把碗里的甜羹喝完了。
霍屹尴尬地把手收回来。
“不喜欢就直说,我连那些变着花骂我的文章都听得,还听不得这个嘛。”周镇偊嘟囔着说,口里的甜味散去之后,还是有点苦的。
霍屹勉强笑了笑:“一碗甜羹而已……”
周镇偊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可这碗是他亲手做的啊,虽然他唯一动手的地方就是加了一勺糖进去。
霍屹连忙转移话题:“我今天碰到了张大司农……”
张大司农最近对皇帝陛下和霍大将军的意见都比较大,毕竟打仗的钱,是要他想办法拿出来的。
周镇偊微微一笑:“其实我最近有个想法,不过和张大司农讨论之后,还是决定之后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霍屹嗯了一声,知道皇帝陛下这是没做好,暂时不打算告诉他。
“还有陶博士那边的事……”周镇偊揉了揉眉头,最近的事太多了,都堆在一起,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得空做了碗甜羹,还一点都不好吃。
“陶嘉木……怎么了?”霍屹忍不住问了句。
“陶博士一直以来,都在专研卷宗和国法,他前些日子,给朕上书了一份奏章,关于国法的。”周镇偊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具体的内容。
霍屹知道陶嘉木一直在准备做什么事,但没想到,他的目标居然和国法有关。
难怪他总是在翻阅卷宗。
但他具体想干什么呢,霍屹知道,陶嘉木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不过看皇帝陛下这个反应,应该是不太赞同陶嘉木的想法。
他自己想了一会,无论是陶嘉木的事,还是张来潜的事,其实他都难以插手。
比秋鸿光更快回到长安城的,是廷尉那边的消息。当初他派遣了几个人去交郡调查,因为有陛下的皇命在身,手下一路狂奔,各驿站也大开方便之门,和当初霍屹去买马差不多。
那几个手下干事也非常利落,调查结束之后,断定那五个人和郭解有关系,并且确实是他们杀害了杨县丞一家。廷尉署的人还没有回去,先把调查结果一路快马加鞭地送回到长安。
此事的调查结果也被直接送到了皇帝陛下的书案上。
皇帝陛下震怒不已,亲自下令将郭解捉拿归案。
郭解近段时间,一直在长安城呆着,和各路豪侠结识,今天去这个官吏府上,明天去那个贵族家里,混得顺风顺水,得意极了。
其实很多时候,哪怕他自己没什么能力,但当他身上有许多关系的时候,自然会组成一张关系网,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他来找到其他人,他就是中间的那个节点。
更何况,郭解认为自己还是有能力的。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有人来找郭解,对他说最近大事不妙,最近有一起案件,疑似和他有关。
郭解莫名其妙,他了解整件事情之后,道:“在下行的直坐的端,此时与我毫无关系,在下为何要跑呢。”
其他人纷纷佩服他的胸襟,也都认为郭解确实毫不知情。
所以当廷尉署的兵吏来抓人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在一个小官家里做客,郭解的很多手下也在,见廷尉署的兵吏比他们人少,便胆大包天,甚至想要抗命。
幸好郭解还比较理智,知道这里是长安城,胆敢抗命的话,来的就是赫赫有名的北军了,到时候这里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他安抚了其他人,说自己绝对不会有事,随后主动站出来被带走。
然而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抓起来了。
这件事办得声势浩大,当郭解被抓的消息传遍整个长安城的时候,很多人都感到震惊且疑惑。
那些和郭解走得比较近的人,仗着自己的身份,纷纷来到廷尉署中,为郭解求情,求情的人太多,甚至踏破了廷尉署的门槛。
廷尉也没办法,他没想到郭解甚至能与九卿之太常都能扯上关系,还能劳动太常为他求情。
但皇帝陛下让他办案这件事,其实是保密的。
所以这是一件即重要又机密的事件,皇帝陛下不允许他透露细节,正因为如此,才有这么多人前来为郭解求情。
廷尉忽然想到,这不会也是陛下的目的吧……
他打了个冷颤,将求情一事,包括那些求情的人,尽数摆在陛下面前。
皇帝陛下这次比之前平静了很多,但他下了一条命令。
此案将转接到丞相手中,由赵承全权处理。
此言一出,整个长安城一片哗然。
赵承就职廷尉时的丰功伟绩,没有人会轻易忘记,当初几次大案,他手起刀落,斩杀了无数贵族官吏。
如今陛下要将这事由赵承来处理,什么意思,反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廷尉是赵承一手提拔起来的,对赵承接管此事毫无怨言,他从中嗅到了风雨将来大厦将倾的气息,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
只有像赵承那样的人,才能在腥风血雨中搅弄浪潮。
他就算了吧。
赵承接手此事之后,就开始审郭解。
审来审去,他发现郭解对此事确实毫不知情。杨县丞是他走之后才死的,在这之前,他也没有下过这方面的指令,杨夫人的事也是,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整件事情,都是之前那个朋友告诉他之后,他才了解了一点消息,而更多的细节,包括杨夫人被追杀一事,还是赵承告诉他,郭解才知道的。
至少在这个案件之中,郭解是无辜的。
但要放了他吗?
审判当天,周镇偊亲自到场。
当初镇南王谋反一案,皇帝陛下也不过多问了几句,如今审判一个小小的郭解,周镇偊亲自到场,足以说明他的重视。
除了赵承和皇帝陛下之外,霍屹和廷尉,还有其他一些朝中重臣都在。
当把郭解带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
郭解不愧是久经历练,面对这种场面也丝毫不慌张,他向皇帝陛下行礼之后,便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赵承早已经有了主意,缓缓道:“此事虽然郭解并不知情,但杨县丞却是因他而死。郭解尚未下令,竟然会有手下自动为他杀人。”
郭解道:“此事小人确实不知情,在离开之前,我甚至劝阻过他们,要遵纪守法,敬畏官府,不可妄为。”
他确实这么说过了。
赵承冷笑一声:“看来你手下太多了,你管不过来啊。”
郭解愣了愣,没说话。
在场有人道:“若要定罪,也是那五个杀手的罪,无论如何,郭解对此事不知情。国法之中,尚没有这样的罪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别人的行为而承担惩罚。”
他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国法之中没有这条。
赵承冷冷道:“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权诈之术,以挑衅官府权威,向皇权示威!郭解自己不知道,这个罪过却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
“他不过一介平民,何德何能让诸多权臣官吏为他求情。结党营私,为谋私利,以威势杀人!”赵承甩出那份名单,道:“廷尉署下令捉拿郭解,却遭郭解手下反抗,此事说明,郭解心中毫无国法,有纠结百姓,对抗官府之嫌,此乃谋逆之罪!”
“正因为有郭解这样的人,国法才无法在乡镇中起作用,而郭解只是其中之一,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这样的事发生。”
郭解愣愣地看着他。
赵承站起来,道:“臣认为,郭解当以大逆不道定罪,诛九族!”
郭解浑身发软,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环顾四周,这些人大多是他从未见过的,只在“朋友”们那里听过名号,如果自己再走的高一些,也许能和他们有所关系。
但此时,他们的眼神都很冷漠。
有的人,认同赵承的话,有的哪怕不认同,也在揣摩陛下的意图而不敢说话。
郭解忽然看到了霍屹。
霍屹正襟危坐,穿着一身标准的玄甲,只卸了头盔,他是从军营中赶来的,扎得整齐的黑发因为一天的训练而有些凌乱。
当郭解看过来的时候,霍屹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凝聚在霍屹身上。
如果霍屹不站起来的话,周镇偊已经决定盖棺定论了。
而郭解的眼睛陡然亮起来。
他当时就觉得,霍屹是一个心软的人,此时想来,能救自己的,也只有霍将军了。
赵承沉下声,道:“霍大将军,你有何指教?”
他这语气真不客气,霍屹拱了拱手,道:“不论是门客还是杀手,都是郭解养的,他尚且对手下作案毫不知情,更何况他的亲人。”
“郭解确实罪无可恕,却并非诛九族之罪。当初镇南王谋反一事,陛下宽宏大量,原谅了镇南王的后代,也请陛下为郭解的亲眷网开一面。”
霍屹只是想起了在响马镇发生的事。
郭解的外甥被人杀了,他姐姐痛不欲生,想找凶手报仇,郭解为了成全自己的名声,放了凶手,甚至说出“你杀的对”这种话。
亲人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收拢人心的道具罢了。此时又要为他去死,实在是冤枉。
如果可能的话,他姐姐恐怕更希望和这个人毫无关系。
在场其他人都愣了下,赵承也沉默片刻,他盯着郭解,又意义不明地注视着霍屹。
啊,这个人……赵承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本来应该坚持自己的观点的。
周镇偊坐在最上位,单手撑着额头,脸色冷淡,看不出喜怒,目光在所有人身上短暂地滑过,最后停留在霍屹身上。
“霍卿说的有道理。”周镇偊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便判处郭解死刑,择日执行。他的那些亲眷,若是无辜之人,便放了吧。”
“除了郭解之外,其他人的判决一事,便尽数交由赵丞相处理。”
周镇偊和赵承目光相对,两个人眼底都是黑沉沉的,片刻后,赵承拱手应是。
这件事,是血腥长安城的开端。
郭解手下有三千人,有几百人在长安,剩下的都在交郡。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亡命之徒,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人命的,哪怕没有人命,也干过刨人祖坟,私造货币,敲诈勒索等事件。郭解在官府和国法下庇护了他们,他们便为郭解做事。
因此,这三千人,尽数处死,一个不留。
即日执行,甚至没等到秋天。
那几天的菜市口,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负责砍头的刽子手甚至把刀都砍得卷刃了。那天刽子手一刀下去,砍了一半的脑袋,刀卡在脖子里面,差点拔不出来。
刽子手给被砍头的囚犯说了声抱歉,换了把刀,手起刀落,人头便掉在地上。
而那些曾经为郭解求过情的官吏,则尽数被撤职,同样一个不留。再翻翻底案什么的,还能再砍几百个人。
所有依附过郭解的那些豪绅则关在大牢里,等着家人拿钱来赎,有的则直接抄家,全部充公。
这一次,总共杀了近四千人,那几天,长安城的天空似乎都是红色的。
百姓们走在街上,甚至觉得连街道都空了不少。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赵承站在城墙上,看着殷红的地面,那些残留的血迹不知道何时才能清理干净。
“这群人死于自己的愚蠢与无知,他们根本不明白,陛下当初为何要杀镇南王。”
“杀一个镇南王不够,再加个郭解,他们应该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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