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嘉木担忧的是霍屹的处境,但他也看出来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他无法干涉其中。
……有机会还是劝劝吧,当一个裂土封侯的万户侯,手握重权的将军多好,和皇上扯上私人感情,只会招来恶评。
天下读书人,对以色伺君的男人,哪有什么好话呢。
随着时间流逝,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仿佛全长安城的人都涌进了庙会里一样。周镇偊自从下令停战两年之后,百姓们又安安稳稳地生活下来,很快便显出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就连这次的中秋节也格外盛大,秋收在即,今年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百姓的恢复力其实很强,只要稍微给予喘息的机会,便会如石缝之中的野草一般生长起来。
大家只是想好好过日子罢了。
周镇偊和霍屹先是逛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便找了处酒楼,店家为他们送上了一些新鲜的东西,全都是从西方送过来的特产。随着河套地区的建设,商路逐步稳定下来,越来越多的西方特产被运送到长安城。大越虽然没有延绵不断,水土丰美的大块平原,所以粮食产量始终有限。但大越的优势在于国土面积大,东西南北跨越山脉临海盆地,拥有复杂齐全的地理环境,所以来自西方和南方的各种异族种子都能在这里培育出来。
坐在长安城的酒楼里就可以吃到来自西域的食物,周镇偊剥开葡萄的皮,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他若有所思地说:“在大越之外,还有很多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啊。”
葡萄其实是有点酸的,霍屹因为酸牙微微眯起来,说:“是啊。”
“光是从河套地区之外到西域诸国这段距离,就有这么多没见过的东西。”周镇偊感慨说:“在更西边,更南边,以及海的另一面,不知道还有什么呢。”
霍屹吞掉葡萄,道:“要出海的话,现在的船还只能在近海行动,离远了,就找不到方向了。”
“西南方向呢?”周镇偊问。
“西南方盗匪猖獗。”这也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霍丰年早年就曾经去西南方剿匪,可惜收效甚微,霍屹道:“……你肯定没见过南方人打架,那边地势崎岖,为了占领高地和粮仓常常集群械斗,打起来比军队还凶。而且家族势力猖獗,以血缘关系凝聚在一起,宗族实力很强,官府都管不住。”
“管不住?”
“没错,也许现在的情况会好一点。”针对地方政府与中央朝廷割裂,和在地方上与宗族势力相对抗的问题,公孙羊曾经采取过一些手段,也许有用,但具体效果不好说。
周镇偊慢慢喝了杯茶,忽然说:“响马镇就在西南方是吧?”
“嗯,响马镇位于交郡下。”霍屹说:“交郡离蜀郡近,这次南下,我要路过蜀郡。”
周镇偊:“霍大哥是蜀郡人?”
“我娘是,小时候我在蜀郡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他来说,年幼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记忆的真实性,仿佛上辈子经历过的一样:“我和陶嘉木从小便相识,他家是耕读传承,两袖清风。不过那时候我和他关系没那么好,就是认识而已。后来相处久了,才变成现在的朋友。”
周镇偊心里冒出酸涩的泡泡,嫉妒陶嘉木认识霍大哥的时间更长,口里佯装轻松道:“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霍屹笑着说:“我小时候又傻又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陛下见了说不定还会失望。”
周镇偊第一次见别人这么评价自己,他都忘了提醒霍屹关于称呼的问题。
霍屹有感而发,接着道:“我倒是一直都在做些蠢事,晚上每每回想起来,都辗转反侧。陶嘉木就不一样了,他好像从小就十分冷静聪明,和我这种舞枪弄棒的粗人不一样,所以那时候他和我们也玩不到一起去。”
周镇偊问:“这怎么说?”
“陶嘉木虽然出身世家,却过得十分简朴,以书为乐。年幼时便跟着长辈游览了大越很多地方,真切地看过了那些人是如何生存的。他很早以前便有了想法,来这世间一趟,必须留下些什么东西,日后别人知道的便是他的名字,而不是陶家某一任家主。”
“他有一颗悲悯之心。”霍屹说:“从小就是这样了,看不得别人受苦,提心吊胆地为别人担忧,还常常因为一些奇怪的缘由哭。那时候我们那群小屁孩哪懂他在想什么,都觉得他是个小哭包……”
陶嘉木小时候还有件趣事,当初陶家养了两只鹅,后来请客的时候,陶家家主杀了其中一只鹅,陶嘉木当场就哭晕了,晚饭也没有吃。
相比之下,霍屹五六岁的时候,还偷过池塘里别人家的鸭蛋,行径十分恶劣,是他每次想起来就感到羞愧的程度。
霍屹摸了摸鼻子:“所以我们那时候玩不到一起,现在大家都变了不少,反倒能相处得很好。”
周镇偊:“怎么变了?”
“大家都变成熟了嘛。”霍屹说:“经历的事多了,人总会变的。”
例如现在的陶嘉木,就学会了控制自己过于强烈的同理心。
“但也有那种无论经历什么,都不改本性的人。”周镇偊说:“我看廷尉赵承,倒像是磐石一般。”
他那就有点过刚易折了,同样是理想主义者,他比陶嘉木更加偏激。
霍屹其实是有点担心他的。
相比之下,秋鸿光就好多了,虽然在战场上是个疯子,但平时为人处事,倒是从来不惹麻烦。
他们就在酒楼里聊了一下午,气氛十分和谐,正如霍屹所说,如果两人没有身份上的悬殊差异,确实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霍屹一直以来都很欣赏有想法有行动力的年轻人,例如秋鸿光,赵承他们那些人,其实年轻人中,最优秀的应该是周镇偊才对。
等到天色逐渐变暗,周镇偊才和霍屹离开酒楼,两人并肩往西玄观走去,两边的灯笼如影随形般,一盏一盏地点亮了。
周镇偊仰望着高处隐藏在黑夜之中的西玄观,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舒适而愉快的氛围之中。喜欢真是一种奇怪的感情,能让人从内心感到充盈,仅仅只是同行,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让他有一种如同漂浮在云端之上的幸福感。
这种幸福感差不多可以和他得知北伐得胜相比了。
如果两人心意相通,这种感觉想必会更好。
周镇偊踏上石阶的时候,往身边看了一眼,正巧霍屹也偏过头来,两人目光微触,周镇偊先移开了视线。
看我做什么……周镇偊心想,还偷偷摸摸的。
奇异的氛围在他们两人身边环绕着,霍屹也沉默下来。
他觉得今天的周镇偊和以前不一样。
两人慢慢走上西玄观,那些灯笼跟随在他们身后,月色已经足够明亮,高处的西玄观已经很热闹了,来来往往的人们排着队上香。
周镇偊上去的时候,西玄观观主亲自出来迎接,将这一行人迎进大堂。
禁卫军清了场,包括那些贵族子弟也被带出去,周镇偊在观主的亲自主持下上了香,霍屹心里感慨了一声特权中的特权,也走上去拿香,给他点香的人是听尘道长。
霍屹拜了三拜,听尘道长问:“施主最近睡得如何?”
霍屹笑着说:“你不是会算吗?”
“……这不值得我算一卦吧。”听尘道长摆了摆手。
霍屹笑:“多谢道长关心,现在已经好多了。”
“少想点事,能多活几年。”听尘道长说。
周镇偊看着他俩交谈,走过去问:“这位道长是?”
“听尘道长,在西玄观中十分有名望。”霍屹心想,听尘道长厉害就厉害在岐黄之术特别厉害,他的名望都是在外义诊打下来的,很少正儿八经给别人算点什么。
他自己以前说过,医术救命,道法救心,救心比救命难。
听尘道长向周镇偊行了一个道家礼仪,态度恭敬而不谦卑:“陛下,西玄观东有颗千年银杏树,很多人会写了寄语挂在树上,那边看晚上的烟花也十分合适。”
周镇偊听了果然感兴趣,侍从过去拿了两张红笺,周镇偊和霍屹一人一张。
两人又往东边走去,他们一离开,那些被拦住的达官贵族和百姓们就被放进来了,有人吵吵嚷嚷地质问道观,有人很快便去处理,后面也就没什么声音了。
银杏树下,霍屹在红笺上写了一句话,抬头就看到周镇偊正好奇地盯着他,霍屹也往周镇偊那边看过去,周镇偊下意识藏了藏,说:“挂上去吧。”
两张相邻的红笺挂上去,风一吹就相互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
周镇偊看了一会,问:“你写的什么?”
霍屹笑:“就是祈祷国泰民安,家人一生平安。”他想不到更多的了,众人所追求的权势和财富对他来说唾手可得。在道观里上香的时候,他也想的就是这个。
周镇偊点了点头,有点想让霍屹问他,但又不想让对方知道,他刚才在红笺上只写了两个字,其他的什么都想不到了,就干脆直接挂上去了。
霍屹果然没有多问,两人站在银杏树下,周围几个人围着他们戒备,这次没有再清场,来来往往的人们也不知道这里站着的就是紫微宫那位只闻其名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灯火越来越多,如天上繁星倒映人间。霍屹想到上次中秋节的时候,也是这么热闹,他在西玄观遇到了张来潜,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和皇帝陛下擦肩而过。随后冬天来临,忽如其来的冰冻了整个大越帝国,那时候北方边境人心惶惶,大越境内谣言四起。但紧接着,雪灾结束了,太学宫建立,一切都安稳下来,今年的中秋节,又是一年团圆之日。
霍屹忍不住转头看向周镇偊,去年雪灾承受压力最大的就是他,如今周镇偊看着灯火下那些芸芸众生,不知道会想什么呢。
周镇偊看到的世界,和他看到的世界,一定是不一样的。
周镇偊此时,想的却非常简单,无关天下与朝廷。
他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氛围十分难得,让人觉得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尽管周镇偊没有准备,他还是忍不住道:“霍大哥,你……”
“霍大哥!!”响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霍屹应声转过头,就看到秋鸿光领着霍灵月那几个小孩正朝他们招手,令人惊奇的是,旁边还有陶嘉木。
陶嘉木和秋鸿光也是认识的,毕竟都是霍府常驻人口。
陶嘉木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秋鸿光一无所知,霍灵月则直接跑过来,一下扑到霍屹怀里。
霍屹接住她,笑着说:“你们也上来了?”
“嗯。”霍灵月眼睛亮晶晶的,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虽然很快乐,但在这里看到霍屹让她更加高兴:“有个道长让我们来这里,说有烟花看。”
霍屹松开她,朝秋鸿光和陶嘉木他们挥手。
“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认出我的?”霍屹问。
秋鸿光说:“我认出你哪需要看脸啊,你站那儿我就知道是你了。”他指了指陶嘉木,说:“我们上来的时候,还遇到陶大哥了,他坐在台阶上走不动……”
陶嘉木低咳一声,打断他的话,随后朝周镇偊行礼,低声道:“陛下。”
秋鸿光这时候才发现旁边是皇帝陛下,连忙行礼,几个小孩也凑上来。周镇偊心里复杂,一言难尽,挥手让他们不必行礼。
陶嘉木的目光在霍屹和周镇偊身上游离。
秋鸿光傻乎乎地和霍屹讲他们在庙会上遇到的事。
过了一会,霍灵月指着旁边两个人影,小声问:“那是不是廷尉大人和大司农啊?”
霍屹看过去,虽然夜色有些模糊,但在隐隐的灯光下,那边确实是赵承和张来潜。
他朝那边挥了挥手,张来潜看到了,便拉着赵承过来,赵承看上去有点不愿意,走过来的时候脸色还有点僵。
与此相对应的,是他手上拿的小糖人。
“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张来潜摸了一把霍灵月的脑袋,高高兴兴地说:“刚才我在下面遇到了赵大人,就一起上来了,哈哈,今晚好热闹呢。”
“上香的人也特别多。”秋鸿光说,去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大家祈祷未来会更好。
“没错没错,有位道长让我们来这里看烟花,没想到就看到你们了。”张来潜的目光扫过去,落在周镇偊脸上,愣了一下:“……陛下?”
在黑夜之中,又穿着常服的周镇偊,确实不太好认。
周镇偊已经习惯了,摆手让他不必见礼。
这下人就特别多了,赵承站在最外围,并不愿意加入话题。陶嘉木忧心忡忡,秋鸿光和张来潜谈得热火朝天,要不是这里还有小孩和陛下,话题可能就从金银之物一路偏到秦楼楚馆了。
霍灵月拉着霍屹的手,到了晚上便起了风,霍屹把外袍脱下来披在霍灵月身上。
霍灵月问他:“小叔叔,烟花什么时候开始?”
“很快。”霍屹说。
周镇偊道:“今天的烟花比以前的还漂亮哦。”
他话音刚落,烟花便猛然炸开。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去。
周镇偊心里还有一丝怅然,今天的烟花是他吩咐准备的,和以前完全不是一个水平。他本来是想和霍屹两个人看烟花的,不过现在……他环顾一圈,霍屹身边已经站满了人。
唉……
果然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九成都会发生在他身上。
天空如同一片漆黑的画布,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画布上抹开绚烂的颜色,那一抹彩色稍纵即逝,星星点点落下来的时候,几乎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叹惋,然而很快,又有另一朵烟花腾然升起,炸开,裂成漫天星火,延绵不绝。
霍屹忽然朝周镇偊看过去。
这一次正大光明,周镇偊却在看烟花,那些五彩斑斓的光落在他的眼底,轮廓分明的脸庞在闪烁的星火中有一种朦胧的美。今晚他卸下了身为帝王的气势,让霍屹才注意到他的脸。
霍屹见过很多好看的少年,不说秋鸿光他们,那些送到霍府的画卷之中也不乏好看的年轻人,但此时他才发现,周镇偊的五官和轮廓也极为出色。
是那种让他目眩神迷,几乎屏住呼吸的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823:43:39~2020-12-1923:3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横二竖井家君(墨客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上言30瓶;拿呀拿10瓶;04071022、沫|*雅轩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