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棠眼中闪过种种情绪,但也不瞬息的功夫,便又沉寂了下来,仿佛刚才是失态是错觉一般。
他定定地看着颜卿卿,缓缓地勾起了唇角:“娘娘,你又赢了。”
在颜卿卿的印象中,上一世的端王从未落魄,哪怕是到了最后。即便是此时此刻,他被铁链束缚着,也依然从容,仿佛他还是那个大权在握的端王。
颜卿卿一脸平静地说道:“你我之间不必不死不休,若你愿意辅助陛下——”
“然后看你和沈少洲恩爱缠绵?”赵柏棠低笑着打断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娘娘也将本王想得太大方了。”
颜卿卿皱了皱眉,一言不发低看着他。
“不,”赵柏棠话锋一转,放下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如今赵梓枫身上没中毒,文有颜千钰和袁绍晖,武有颜家和沈少洲,更何况还有娘娘在暗中护着。”
“上一世大夏都那样了,娘娘还能力挽狂澜,如今的朝堂,对娘娘来说又有何难。”赵柏棠似笑非笑道,“赵梓枫有你们足矣,他也不会放心本王。”
“以,”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紧紧地锁着少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从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中觑见了一丝裂缝,“娘娘,你朝赵梓枫求情了,为你对本王心中有愧,是不是?”
颜卿卿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是。”
赵柏棠纵声大笑,与平日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
他看着她渐冷的色,笑得愈发放肆,又指了指桌上的提盒:“让本王再猜猜,里面是醉红尘,若是本王不答应,娘娘便如上一世那样,亲自送本王上路。”
“你既已想起前世的事,皇位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颜卿卿低声道,“若是你不愿辅助陛下,做个闲散王爷也可以。”
“是啊,助你除了几个王爷,抄了丞相的家底,收拢北疆兵权,”赵柏棠想起了从前,点了点头,像是有些怀念,又像是有些唏嘘,“本王有无数次机会坐上龙椅,最后却喝下了毒酒,只因为那是你亲手奉上的。”
颜卿卿握了握拳,声音微冷:“端王,说到底,当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你们赵家的江山!你也不忘了,弘武六年铁勒来犯的时候,你是怎么威胁我的!最后是我三哥上的战场!”
“那娘娘如今又为何心中有愧?”赵柏棠偏了偏头,一脸无谓的笑,“是因为你又一次利用了本王对你的感情。上一世本王不得不死,这一世却还有得救,是不是?”
颜卿卿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浮起怒意。
不识好歹。
上一世他明明也已经大权在握,只要他愿意辅助皇帝,只要他安分地做他的端王,她就不会动他。
那时他已是唯一的亲王,丞相一派也倒了,朝中大权已经归到她手中。
正如他说的那样,她与他其实很像——同样被虎狼环绕,同样势单力薄,却又同样工于心计,企图在一团死结中牵丝结网。
她与他之间不止争斗,也互相提防互相合作,就这样走了十年,朝中从混乱不堪一直到日渐清明。
他们之间是对手,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算得上是老朋友,她不想做那飞鸟尽良弓藏之人。
若是就这样一直下去,便是狼子野心的亲王最终成为一代贤王的佳话。
可他偏偏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反了,输得毫无悬念。
她和他之间总是走到这样的死局。
颜卿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重生的缘故,仿佛脾气也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她冷静下来,只觉得满心疲惫,看着赵柏棠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无可奈何:“你为何总要逼我。”
“是本王不好。”赵柏棠如此说着,脸上却不见一丝悔意。
她看着他不说话了,他抬手支着耳侧,懒散笑道:“娘娘还是如此天真,本王愿为娘娘裙下之臣,可娘娘既想要臣的好,却又不愿给臣之求。如今娘娘为求心安,便又要臣屈服于赵梓枫。”
说到赵梓枫,赵柏棠笑容未变,眼神微冷:“赵梓枫何德何能,也配居于本王之上?”
颜卿卿不想与他在过去的事上做唇舌之争,说道:“事已至此,端王,你该放下了。”
“‘放下’?”赵柏棠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底隐隐透着几分恶意,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不,本王但求一死,本王娘娘此生心中有愧,娘娘永远都记着本王,记着本王为你做什么,记着本王是如何两次死在你手里。”
牢笼中放了烤炉,可赵柏棠每说一句,颜卿卿就感觉身上了一分寒意,让她忍不住微微战栗。
明明被铁链锁住的是赵柏棠,他连靠近她都做不到,但那目光却仿佛毒蛇一般,不紧不慢地从榻边游移来,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爬,在身上一点一点地收紧,勒得她有些喘不气。
年的交锋让他们彼此间都知根知底,赵柏棠知道她心中有愧,便知道自己能占上风。
他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色,笑意愈深,继续说道:“娘娘莫要忘了本王,上一世你选择了赵梓枫,这一世选择了沈少洲,既然娘娘心中有愧,那下一世便总该轮到本王了。”
颜卿卿抱着手炉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指尖微微泛白:“京中的小姐们爱慕你的大有人在,总能找到品貌才情比我更好的,你又何必如此。”
“可那些都不是你。”赵柏棠笑声渐止,眼中终是浮起了不甘,“上一世赵梓枫捷足先登本王无话可说,可沈少洲又是什么东西?!能做宣平侯也不是得了重生的便宜,说到底也不是个愚蠢的莽夫,娘娘竟委身于他,本王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赵柏棠是真的想不明白。
他甚至觉得,她与沈少洲站到在一起,都是有失身份。
颜卿卿看着赵柏棠,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可怜,可她知道他不需别人的怜悯,哪怕是来自于她的。
她笑了笑,反问道:“那我又有什么好呢?除了一张脸,王爷还看上了我什么呢?祸国殃民之名?心狠手辣的手段?翻脸无情的性格?”
“我上一世从未为自己而活。”颜卿卿敛了笑意,与赵柏棠平静地对视,“你皇兄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让我做他的皇后。他对我好是真的,可我为那三年为他守了二十几年江山也是真的,谓帝王心术不如此。”
“太子并非他的亲生孩子,我与他没有男女之情,更没有夫妻之实,他临死前让我摄政,让我宣布有身孕,然后与心爱之人结合,日后可废除假太子,让我的孩子继承皇位。”
饶是赵柏棠经历许多风雨,听到这个藏了一世的秘密时,眼中也掩不住震惊。
“很意外吗?”她与赵柏棠都是局中人,自然知道这三言两语间含了少辛酸苦楚,“他不吝这帝位,可帝位也非我想要的。我本想将帝位还你们赵家,四王已绝,便只剩下你,只要你立妃,有了世子,我便会将你的世子立为太子。”
然而,上一世的赵柏棠,枕边侍寝之人无数,王妃之位却始终空着。
颜卿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最后缓缓地笑了笑:“赵柏棠,除了我自己,我可以将能给的都给你,可你只想着跟我玉石俱焚。”
“娘娘……”赵柏棠看着她眼中的伤感,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想要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然而身上的铁链紧紧地缚着他,即使磨破了皮,他也离不开榻边半步。
“这便是区别,赵柏棠。”颜卿卿看着他徒劳的挣扎,脚下不动半分,“沈少洲从未想过伤害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说?!”赵柏棠挣得铁链铮然作响,眼角发红,“本王怜你惜你爱你,连性命都给你,何曾真正伤你!”
上一世她就在他的眼前,而她与赵梓枫之间竟然什么也没有!
他本该有大好的机会的。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可我不信你,赵柏棠。”颜卿卿声音平淡,“我不信任何人。对于男人来说,江山也美人是雄心壮志,可对于女人来说,摄政便是牝鸡司晨。每天我坐在高台之上,御座之后,下面的每一个人嘴上高呼千岁,心里却都想把我拉下来。”
那些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如今颜卿卿说起来不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上一世早就不是颜四小姐了,只是颜太后,我背后是颜家,是十万禁军,是先帝临终前的托孤大臣,少人将性命交到我手中,稍有不慎他们就得跟着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牵了牵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既是自嘲,也是笑男人的天真:“我连我自己都不是我的,如今你竟然问我为什么不信你,赵柏棠,你不觉得可笑吗?”
“那本王死了之后呢?”铁链勒入皮肉,上沾了点点血迹,赵柏棠哑声道,“本王死了之后,你可有一丝一毫动情?”
颜卿卿微微垂下目光,扇形的羽睫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投下一片阴影,掩住里面的色。
她轻声道:“赵柏棠,我对你有愧,但无悔。”
也就是说,即使上一世重新来一次,她的选择依然还是那样。赵柏棠沉沉地笑了:“娘娘真狠心。”
牢笼再奢华终究也是在狱中,即使烤着炉火,从外面的走廊中不断有阴冷之气灌进来。
颜卿卿抱着的手炉已失去了温热,她只好随手放下,呵着白气,畏寒地拢了拢狐裘,下巴都埋进了绒毛领子中,整个人愈发显得娇小。
不是几步之距,赵柏棠却可望不可及。
他知道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从前每年刚入冬,她在的地方便烤得如同蒸炉一般,他每回去御书房都要出一身汗。
“酒拿过来吧。”他看向桌上的酒壶与白玉杯,“让本王喝了,娘娘也早些回去,狱中阴冷,莫要受寒了。”
颜卿卿目光一颤,细长的眼尾斜斜抬起,漆黑的瞳仁映着烛火,波光粼粼,盈润得仿佛随时溢出水来。
赵柏棠阅人无数,这桃花眉眼一直是他见中最好看的。
他想起了上一世与她初见时,她被皇兄牵着,一脸乖巧地喊他殿下,那媚眼跟后来她在御座之后生杀予夺时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让人恨不起来。
见颜卿卿脚下不动,赵柏棠挑了挑眉:“不舍得本王了?”
她缓缓问道:“你想清楚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赵柏棠靠在墙上,目光拂她的媚眼,一点一点往下移,落到她的心口处,“本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即使得不到娘娘,也在娘娘心中占一席之地。”
颜卿卿转身,慢慢走到桌旁,拿起了酒壶和白玉杯,又回身一步一步走到了榻边。酒壶冰冷,她有些手抖,抿着唇将酒倒入白玉杯中,抬起手远远地递赵柏棠。
赵柏棠抬了抬手,衣袖滑落一截,露出手腕上小段铁链,那长度仅能让他抬起不到一尺,根本够不着那酒杯。别说这距离,他若是坐直了,让他自己拿着杯子都送不到唇边去。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往里面让了让,拍了拍身侧榻边:“来,你怕什么?本王又不害你。”
颜卿卿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走了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她的狐裘甚至覆上了他一小块衣衫。
赵柏棠慢慢坐直,她抬起手,白玉杯中散着酒香,漾起细细的波纹。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而一笑,轻声道:“娘娘,你大意了。”
颜卿卿一愣,心中一沉,想要抽身而退已经来不及了。
赵柏棠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按在她后颈上,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赵柏棠的脸倏然贴近,双唇覆上她的。
颜卿卿猛地睁大眼。
赵柏棠方才借着衣袖的阻挡,一手拉着另一手的铁链,以看起来才会那么短。他竟然在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思算计这个,这让颜卿卿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白玉杯跌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衫上,颜卿卿左手仍拎着一壶毒酒,不敢随意摔了,分间唇上一疼,是被赵柏棠咬了一下,她倒抽气时张开了唇,让他乘虚而入。
她空出的右手推搡着赵柏棠,却动不了他半分。
那双桃花眼离他如此近,他看到那瞳仁中迅速浮起的雾气,眼尾艳如红鲤,那点泪痣仿佛沁出血一般,与他无数次在席被间闭眼想象时一模一样。
赵柏棠一将颜卿卿推开,她扬手就要朝他脸上掴去,被他一握住了手腕。
颜卿卿气得发抖:“你……”
然而,不等她说完,赵柏棠便拿过她手中的酒壶,衔着壶嘴将酒灌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咽了下去。
颜卿卿愣愣地看着他,他将酒壶随意一扔,握在她腕上的手用力一扯,又将她拉近了几分。
酒入口后,赵柏棠感到那酒之处犹如被灼烧一般,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腹中像是有一钝器在血肉中翻搅。他喉咙间一阵腥甜,定定地看着颜卿卿,仿佛将她的模样刻入脑中:“颜卿卿,你本王记好了,你欠本王的,下辈子还。”
颜卿卿微微有些发抖,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她朱唇微启,仿佛一朵艳丽的娇花一般,那是被他方才染上的颜色。
血丝自他唇边蜿蜒而下,眼前的少女开始有些模糊,可他仍是不愿松手,忍着剧痛追问道:“记着了吗?”
“赵柏棠,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姑娘……”
赵柏棠已经看不清那心心念念的面容,耳边开始一阵嗡鸣,少女的声音时远时近,指尖还能隐约感到她的肌肤。
“你会很喜欢她,她也会一心一意地待你……”
不会的,不会的,本王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
赵柏棠想告诉她这句话,可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管处涌出的鲜血堵住了有话,他最后听到的一句,是她哽咽着的一声“对不起”。
不哭了。
最后一丝残余的意识也消失殆尽,赵柏棠安静地倒在颜卿卿身上,双手滑了下来,垂在两人身侧。
颜卿卿眼前一片模糊,扶着赵柏棠的肩膀,想要将他放回榻上。
男人高大的身体无知无觉,沉重的身躯带着她往下倒,看起来就像是她伏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颜卿卿正准备起来,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手臂,蛮横地拉了起来,带着她转了身,撞入一个冷硬的怀抱中。
“你哭什么?”
沈少洲捏起她的下巴,一眼便看到了她唇上的痕迹,拇指用力地在上面擦拭,目光阴晴不定:“告诉我,你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端王宝宝一路走好【瀑布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