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子期走向后山的那一刻,笼罩着整座粥山的稀薄白雾宛若分潮般,缓缓朝两侧退散,留出一条仅供数人并肩而行的狭窄小道。
蓝乔瞧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有些不敢动身,轻轻拽了拽陈子期的袍子。
陈子期拍了拍腰间的酒囊,爽朗笑道:
“就算他成了仙人,那也是我兄弟,你是我夫人,论辈分他得喊你一声嫂嫂,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咱们也不是空手而来,这不是带了春风酿嘛,这小子啊,就好这一口。”
听闻此言,蓝乔稍稍安心,同时又觉着很是激动。
她自然知道,将要见到的人,是名动天下的天机榜首宁钰。
传闻中,这位宁先生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一手问心剑意使得出神入化,无数江湖高手死在他的手里,白袍白发,绝代芳华,迷得万千少女芳心暗许。
如今,这位宁先生,竟然成了仙人。
蓝乔不见其面,便敬之如同鬼神,心头憧憬之余,不免又存着些许怯懦。
两人手拉着手并肩而行,山路平坦,并不难走,仅仅过了一炷香,便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小小的土坡。
坡上有坟,坟前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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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乔手心隐隐出汗,不自觉低下头去,不敢抬眉,只敢以眼角余光偷瞄。
这时候,她发现陈子期越走越慢,竟是缓缓停步,不再前行。
“怎么了?”
蓝乔小声问道。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这时候,蓝乔忽然发现,陈子期的身子,竟然轻轻颤抖起来。
“怎么了?”
蓝乔心头微紧,再次出声询问,同时抬头看了眼陈子期。
令她觉着惊诧的是,向来自诩人间第一流的陈子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红了眼圈,嘴唇也在轻轻颤动。
他的脊梁骨,似乎在这一刻,弯了下来。
“宁钰!”
陈子期松开握紧蓝乔的手,三步做两步走向土坡,带着一丝哭腔问道:“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蓝乔终于抬头。
那座孤零零的坟茔之前,哪里有什么风华绝代、风流俊俏的天机榜首,只有一个跪在坟前的满头银发的凄凉枯槁的迟暮老人。
他的衣袍破烂成了一条条的碎布条,上面沾满了暗紫色的泥土和干涸的鲜血,一条条皱纹仿似斧刻刀凿般印在脸上,身形消瘦的厉害,苍老的不成样子,简直像是一位半步迈入坟墓的将死之人。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那双鲜红似血的眸子,似乎带着冲天的戾气与漠视一切的阴翳,单是对视一眼,都要心神颤栗,抖若筛糠。
一眼扫去,满是心酸。
这短短的十年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位名动江湖的年轻游侠儿变成这般模样?
宁不凡拍了拍陈子期的肩膀,问道:“兄弟,你是来杀我的吗?”
陈子期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沉默。
他望着眼前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迟暮老人,心中越发酸楚与内疚,鼻头一酸,豆大眼泪如串落下,掩面擦泪,泣不成声。
宁不凡长长舒出口气,释然笑道:“太好了。”
不只是人间的许多大修行者在等陈子期从天谴之地走出来,宁不凡也在等着。
宁不凡不仅仅是一位仙人,他还是一位想死的仙人。
这些年来,他试过无数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杀死自己。
那么,唯一可以尝试的法子,或许便是融入天地棋盘内蕴含的仙人残魂,再聚齐七魄,让红尘仙在他身上彻底复苏。
当红尘仙数万年乃至数十万年的记忆复苏的那一刻,或许......可以抹去他宁不凡的意识,或许......宁不凡仍然是宁不凡,谁知道呢?若是去试一试,总归是有五成希望能去死的。
活着,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永远的活着,却是一件倍受煎熬的事情,尤其是,他受到‘长生’的诅咒,过去的一幕幕惨痛记忆始终印在脑海,每次不自觉的想起,都像是昨日发生。
长生啊长生,实在是人间最残忍的诅咒。
安琪啊安琪,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宁不凡将陈子期腰间的酒囊拿到手里,拨开塞子,洒在坟前,轻声呢喃,“夫人......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去寻你。”
他成了当年的羡鱼,心如死灰,求死无门。
可是,他即便成为了仙人,仍然想不明白——我这一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为何屡屡欺我?
什么天机榜首,明明是天生的愚者,遭人愚弄的可怜人。
“兄弟,咱们回柳村,”陈子期抓着宁不凡的肩膀,哽咽道:
“咱们回去吧,就当从来没有出来过,管他什么狗屁人间。就当成一场大梦,就当这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你我还是当年渴慕江湖的年轻人,还是......”
宁不凡缓缓摇头,说道:“子期,江湖已死。”
一阵柔和清风拂过。
蓝乔似有所感,蓦然回首,看到了三位气质飘然的垂暮老人。
半夏、王龟、叶灵秋。
人间三位天顺地仙,终于现世。
他们的目光有些犹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向小土坡。
宁不凡望向三人,咧嘴笑道:“我妻安眠之地,宵小也敢踏步?”
他站起身,杀气惊天。
三位天顺地仙相视一番,颇有些心惊肉跳,他们倒不是怕死,只是怕这个疯癫的伪仙做出危害人间之事,思虑少许后,还是后退数步。
王龟从宽袖中拿出一件紫金钵盂,一枚泛着淡淡白光的铜板儿,静静躺在那里,问道:“仙人一诺,价值几何?”
三枚铜板儿,是宁不凡最初立下的锚点,也是因果,其中一枚,已经随着柳村村长一道消散于世,这是第二枚。
可是,一位求死不得的仙人,还在乎什么因果?
只见,宁不凡微微招手,将那枚铜板儿抓来,握在手心,片刻过后,这枚铜板儿顿时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我一心求死,你们也想让我死,所以,我会不杀你们,我会守诺而行。但是,如果在融入最后一魂后,我仍然不死,仍然饱受长生之苦。我便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让这天下苍生,都好好品鉴一番,我所经受的一切痛楚,一切!”
宁不凡将陈子期怀中的天地棋盘拿出,丢向三人。
半夏稳稳接住天地棋盘,望着眼前这位比自己还要苍老的人,轻轻摇头,感慨道:“你果然如我们看到的那些未来片段一般,疯癫至此。如此看来,我们此前所做一切......皆是无错。”
这话,不仅刺耳,而且很是可笑。
宁不凡闻言,拍手大笑,“是啊,你们无错,都是我的错。”
言语落下,他再也无法抑制心头迸发的汹涌杀意,猛然抽出陈子期身后背着的那柄诛仙剑,骤然落剑。
霎时,赤红烈焰犹如喷发的岩浆一般,瞬间掀起数百丈炽热狂潮,将半夏的身影彻底淹没。
半夏倒飞百丈,重重跌落山谷,浑身上下猛烈燃烧,鲜血淋漓,眼看已是受了重伤。
在场众人无不心头大骇。
凭借伪仙之力,竟然能一剑重伤天顺高手?
宁不凡将诛仙剑抛给陈子期,淡漠道:“此剑只杀天上仙,他还没这个资格。”
气氛,一时寂静。
叶灵秋与王龟额头渗出冷汗。
这一刻,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亲手创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宁不凡忽然笑了笑,温声道:
“要么,你们试着用仙人残魂杀死我,要么,就看着我灭了人间。哦,这些不是你们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毕竟......我生来就是罪不可恕的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