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的人欠我钱,中等的人得觉眠。下等的人跟我去,好过租牛耕瘦田!”
——张嘉祥
——
“前进!”
随着康朱皮的怒吼,数十名骑手猛抽坐骑,挟刀持矛,疾呼突进,风一般卷过面前的范氏家骑,冲上高坡,直奔尚未关闭的坞堡大门而去。
李始之则在混乱中弯低蜂腰,一把抄起落马的范琮,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作为人质,大声呼喊让周围的范氏亲兵放下武器,在部曲们短暂的失神中,康朱皮预留的乙队骑手就冲上去,能缴械的尽量缴械,不能缴械便搅在一处混战,不让他们腾出手来。
眨眼间,康朱皮等骑便冲过了一半的坡路,大门处还未关闭,恼怒的坞堡部曲拼了命地去驱赶牲畜,推动大车,想尽一切可能抓紧最后的机会关门。
“射弩!”
“杀贼!”
门楼上响起急促的鼓声,求援的喊叫此起彼伏,虽然许多人都去大门处帮忙搬货,但坞墙上仍然闪出了二十几名弓弩手,一排排弩弓指向猛抽马鞭,朝大门突进的康朱皮等人瞄准。
“前进,随我前进!”
没有任何停留或闪躲的可能,康朱皮用力夹紧马腹,马蹄在斜坡上激起烟尘,大门与门上的弩手同时在他的视线中变大,变得更大。
弩弦声响成一片,呼啸的箭矢落在冲锋的骑阵当中,当即爆发出几声惨叫,坠马者数人,翻倒数匹骏马,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砰!”
一枚三棱箭头带着一石弩积蓄的冲击力,砸在康朱皮的胸甲上,迸裂出火花与清脆的响声,箭头虽然没有完全侵彻康朱皮所穿那身精良的钢铁铠甲,但动能却如一柄铁锤,敲得康朱皮胸口如遭重击,人往后仰,几乎一把抓不住缰绳。
“康帅!”
眼尖的亲兵惊慌大喊,欲加速战马,挡在主帅前面。
“叫什么,前进!”
中箭负伤已经快成习惯了,康朱皮握住缰绳,倚紧马鞍,稳住身形,这才没有坠马,还趁着守备方装弩的工夫,又贴近了许多距离。
那个明显是王波安排,化装成补鞋匠的内应已经造成了足够大的混乱,关门的部曲与推开障碍的私兵搅在一团,慌乱之中还是来不及关上坞门,连吊桥都被驮物的牲口压住,难以拽起,一些人干脆放弃关门,拔出武器来准备抵身搏战。
近前的骑兵们用骑弓还以一排箭矢,靠着近身直射的威力,撂倒了门口的许多范氏私兵。
这回他们原本是出来迎接贵客,故按家主要求是“穿好衣”,而不是穿好甲,让康朱皮等人占了装备上的优势,进一步缩小了攻方的劣势。
胸口扎着弩矢,康朱皮依旧一马当先,朝着名身高力壮,扛着长戟,横在门口的部曲武士扑去,只微微侧身,就避开刺来的戟刃。
冰冷的铁器擦过脸庞,带着一股急风,康朱皮趁着横枝还没勾回的工夫,仗着马快,迅速缩小了双方的距离,高举起链枷棒,两枚铁锤头虎虎生风,在手腕扭转下飞速地在他头顶绕过几圈,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道,化作两道残影,狠狠劈向那范氏部曲的头顶。
锤头携马力,一击砸碎天灵感,目标脑浆与眼珠崩裂的同时,康朱皮一骑扎入了门洞中,撞倒几个不及避让的坞堡私兵,旋即又从马鞍边拔出百炼清刚,左右挥砍,刀刃平过,血光喷涌。
愈来愈多的骑兵跟随康朱皮的行动,涌入狭小的门道内,这里被大车和私兵堵塞,一时难以通行,康朱皮的亲兵便顾不得许多,拿矛刀乱戳乱搠,凡是挡路者,无论是人是牲畜,都一律砍倒,硬是踏着尸体,挤出一条血路。
“挤进去,一口气压倒他们!”
坐骑一脚踏入某具奄奄一息人的胸腔,踏碎骨头的同时趔趄,晃的康朱皮差点用力过猛,把刀甩脱了手,对惨叫声充耳不闻的他继续吼叫着,鼓励部下继续前进。
大门是关不上了,但坞墙顶端占据制高点的持弩守军仍然是威胁,而门道内障碍物太多,后面紧急动员起来的护院壮丁在几个经验丰富的范氏宗亲、部曲头领的指挥下也从慌乱中恢复,见大门失陷,立刻开始利用堆在门附近的货物做障碍,同时驱赶门后的牛马羊往门道内挤,形成对冲之势,缓解康朱皮突击的态势。
“前队下马,赶马冲阵,上门楼!后队放箭射狗头!”
康朱皮见障碍太多,阻碍了进攻势头,便果断命令下马作战,前队先占领制高点,后队则持弓射击。他翻鞍落蹬,跳下马背,踩在一片血泊中,顺手弃了在狭窄地形挥舞不开的连枷棒。
猛击马股,让坐骑自己前进,突击范家部曲还不成形的阵势之前,康朱皮顺手拔出了那柄缴获自宇文鲜卑手中的长汉剑,剑刃划过鞘口,发出清厉的嗡鸣,剑身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铭文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扛着长
剑,握着长刀,踏上狭窄的登楼门道,半个脚都悬空在台阶外,康朱皮的每一步都必须踏的坚实,不然就有一脚踩空坠落的风险,这也极其影响战斗的效率。
每一步都面临战斗,被斩死的尸体与伤员从高处滚落,稍不及避让就会被撞个结实,兵刃从头顶袭来,需要拼尽全力格挡,甚至还有开水、石块、装满石灰与粪便以及木刺的陶瓶子会不时落下,刺耳的喊叫与咒骂更是不绝于耳,仿佛一万只鸭子与野猪在垂死前,正抵着每个人的耳朵,用尽气力共同哀嚎。
开水烫着手,疼得康朱皮扔下百炼清刚,石灰在头盔顶飘散,几乎迷了眼睛,石块砸中了身后的亲兵,没空回头查看情况。
康朱皮在生病之后再一次选择冲阵,后退会削减威望,没有威望意味着更多的牺牲,而前进也会面临同样的困难。
不能运筹帷幄,不能坐镇中军,凡事不亲力亲为就会有失控与失败的巨大风险,康朱皮不确定自己这样的行事作风还能坚持多久,也没空去想,只能希望亲兵们跟紧他,今日一定得打下坞寨,过河的卒子从无后退!
撞倒挡在楼梯口的那家伙,康朱皮几乎快要跌倒,单膝跪地才稳住身形,盔甲压着他的肩膀与腰,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没有休息的闲暇,康朱皮拄着剑,靠膝盖摩擦沾满血与泥的夯土墙面,将就着把剑刃对准倒地之敌的心脏,用力推刺进去,从心口飙出的鲜血一时喷的到处都是,沾满了剑刃。
康朱皮费力敲打剑柄,抖掉血珠,以免粘手影响接下来的战斗。趁着这工夫,好几个亲兵涌上门楼,往前突击,才把康朱皮从最靠前的位置换了下来。
战斗打到这个层面,也算是出乎康朱皮的意料,不仅守卫坞堡的范氏宗亲、私兵、部曲战斗意志极其旺盛,甚至在坞墙垛口与战棚间来回奔走,在楼下或手持武器搏杀,运输箭矢石块的身影,除了那些心知破堡必死的宗亲,还有堡主厚养的那些游侠部曲之外,更充斥着不少衣衫褴褛的身影,应该是这坞主蓄养的奴婢衣食客乃至农奴都上了一线。
“儿郎们,快唱歌,快喊,喊穷人不打穷人!”
坞外响起了王钧的招呼声,还没进来的后续攻击部队赶紧敲鼓吹角,传唱熟悉的歌谣,康朱皮寻思着,刚才也是冲阵砍人太紧张了,居然连这法子都忘了。
“黑鼠大,黄狗凶,认不得主人翁!食粟都抢空,却教我喝风!羊马皆咱养,夜里睡窝棚!”
“我等是义军,穷人不打穷人!”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刀在手,跟我走,杀坞主,抢寨楼!”
高唱着《鸱鸮歌》,继续发动凌厉攻势的义军们原本以为,那些饱受压迫的奴婢苦役不说倒戈相向,至少也该消极怠工吧?
然而并没有,在上谷屡试不爽的招数,在这儿却失了效果。
大门失守,门楼陷落,角楼被点燃,广场被攻克,但坞堡的守卫者们无分男女老幼,仍在绝望地抵抗,在明堂抵抗,在大屋抵抗,在飞楼、仓库甚至是厕所、猪圈和屋顶上抵抗,每一步都要伴随双方的鲜血,只不过来不及穿护甲的守卫者流了更多的血。
那些穷长工、家养奴婢、老庄丁,既有束发的汉人,也有髡发索头的鲜卑和乌桓人,尽管他们都穿得破衣烂衫,赤脚在满是血与泥的地上走来跑去,尽管他们和上谷坞堡里的同类一样,都穷,都面黄肌瘦,都眼神呆滞,表情僵硬,整个人萎靡不振,仿佛骨子里空空如也。
但他们仍然不同,上谷的奴婢庄客,义军攻坞的时候,要么被锁起来,要么藏在房屋和巷子里,因为他们饥饿到了极致,康朱皮点燃的火星,呼喊着“刀在手,跟我走”,都足以把他们化为反噬主人的猛兽。
但此时的坞堡奴婢手里有刀,却不跟康朱皮走,他们拿着草叉,木矛,柴刀,门板,连枷棍,锄头,石块,木棍,拼了命地反抗,主人与奴婢站在一起,每后退一步前都要进行殊死的反抗,彰显着所谓幽并边塞儿郎的斗狠之气。
“杀贼匪啊!”
“杀贼啊,不要让他们进来啊!”
“放他们进来,我等就全完了,跟贼人拼了!”
守卫者用吼叫回应着义军的劝降与号召,或者冷漠如寒冰,他们先是对上谷土话与广宁乌桓方言十分无感,后来哪怕王波带着本地土匪们加入了喊叫,与陌生人厮杀到红眼的他们也顾不得许多了。
攻击者的手也根本不软,康帅从不排斥他们杀人,只是不允许未经审判便杀俘,和战斗中脱离队伍去砍人罢了,既然不肯投降,那就继续杀吧。
夺占了高处后,义军们架上弩弓,居高临下,把守卫者射得皮开肉绽,尸横遍地;又推倒与砸开照壁,穿过屋壁去攻击躲藏其后的守卫,最后还搬出稻草点燃,用烟尘反熏躲在仓库和飞楼内的顽抗者……
鲜血汇成池塘,又几乎汇成小溪,最后几乎看不到没
有血与残肢尸骸的地面了。
坞壁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火焰的噼啪声,伤兵的哀嚎,还有不明事理的孩子哭泣,胜利者康朱皮感觉鼻子里又有被塞入了两只活刺猬——还是在挣扎那种,这种难受感觉与空气中的血腥气搅拌在一处,令他喘不过气,从手到脚的疲乏感令他步伐不稳,得靠剑鞘来当临时的拐杖才能走路。
但还不能休息。
“不许杀俘虏,不许抢劫,不许强奸,把人都捆好!赶紧灭火!清点缴获!驴儿,把大屋里的尸体搬开,弄块宽敞地出来!”
康朱皮奔走着,提醒军正哪怕是在如此的血战后,依然得维持军纪。
范氏坞内剩下的人除了负伤力竭被擒,或者实在被吓破了胆的少量宗亲部曲外,基本就是没战斗力的老弱妇孺——他们也作出了反抗,现在坞堡内的水井还被自尽的尸体堵塞不通,救助伤员所需要的净水还得下坡去取,十分耽误时间,这些繁杂事令康朱皮头疼欲裂。
“伤、伤哪了!”,
正随着李始之一起进入坞壁内的李丹英,坐骑还没站定,就一眼望见正到处大呼小叫的康朱皮,而且发现他的胸口还插着根弩矢,康朱皮居然都没空拔掉,赶忙奔了过来,急匆匆地拉住康朱皮检查伤势。
“我没事,阿卿你去管别人!”
康朱皮甩开李丹英的手,朝伤兵堆一指:“李天师,命令!建庵庐,包扎,急急如律令!”
“你!”
李丹英瞪圆了眼睛,她的小手刚碰到康朱皮胸前的箭羽就被拨开了。
“执行命令!”康朱皮大吼一句,头也不回的往俘虏堆快步前进,现在没空管李丹英,康朱皮晓得她会去救死扶伤,而且有更要紧的事情。
“他妈的!你们这些蠢虫,你们这些黄羊羔儿,聋了吗?”
一身是血,从官军服色染回康朱皮义军服色的康武骂骂咧咧,冲到一群衣衫破烂的范氏奴婢庄客面前,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眼珠都快从深陷变得凸出,心中难以抑制的怒火喷涌而出:
“叫你们投降!投降!听不见吗?我喊的嗓子都裂了,听不见?我把你们都砍了!砍了!”
愤怒的康武高举起佩刀,旁边拖来新俘虏的几个亲兵则装没看见一样,因为他们也很愤怒。
“不许杀俘虏!”
康武刚要一刀斩下,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把他踢了个趔趄,刀也砍歪了,刚要回头怒骂是谁多管闲事,便见是神色疲惫至极的康朱皮,刚才那一脚飞踹差点把康朱皮自个都掀倒了,正在原地摇摇晃晃。
“部大!”康武赶紧扶住主帅:“你没事吧?”
“不许杀俘虏是军令,何况是穷人。”康朱皮的声音低哑,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却不容置疑:“谁违反军令,我便治谁的罪......”
“部大!”
康武紧紧抓住康朱皮的肩膀,话音带着哭腔:“那些羔儿不肯投降,非要帮奢豪说话,他们都穷成这样了,还不反!咱们来帮他们,他们还打伤咱好多儿郎,部大!这都不能杀吗?部大你看看啊,‘赤狗儿’半个脑袋都找不见了,‘两斗粟’断了胳膊,他们都是咱武乡的老兄弟啊...伤在这里...居然伤在这里...”
“命......令。”
康朱皮死死盯着康武几乎要哭出来的脸,眼珠纹丝不动,脸上的肉抽搐着,最后依旧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锵啷”一声,康武收刀入鞘,长叹一口气,朝康朱皮低下了头:“部大,我违背军令了,你找方贼曹罚我吧。”
“你还没杀俘虏,无罪不罚。”
康朱皮重新站稳,指着那些在鬼门关徘徊而归,几乎已经精神崩溃的老弱俘虏们,粗喘的气息伴着话语慢慢吐出:
“他们已经投降了,便是俘虏,我说过,俘虏无罪便不杀。再说,他们不懂我们为什么要打坞,当然会反抗,杀这些人,不教而诛,恶罪!去吧,抓紧工夫,反正也没剩多少人了,帮我组织公审,有罪该杀的杀干净,无罪不该杀的按老规矩带走。”
康武退下后,康朱皮转过身望着缩成一团的奴婢们,冷冷地问道:“为什么不早些投降?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么?我不杀穷人,听不懂么?”
大部分俘虏茫然地低垂脑袋,连看也不敢看康朱皮,还有人只在哭,却不敢大声哭,生怕惹恼了面前这浑身人血,好像从黄泉钻出来一般的妖魔。
“快回答我,你们到底他妈在想什么!说实话不杀人!”
在已经不耐烦的康朱皮喝问下,终于有一个少年壮着胆子抬起头。
他看上去也才十几岁,面色青黄,满脸泪痕,身躯瘦如柴枝,屁股小而肚腹肥涨,一看就是草根菜叶之类不消化的杂物吃多了,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旧不堪,怕是比他父母的年岁还长,都是经其祖宗穿了遗留下来的,拆洗
补缝,千疮百孔,硬得如棺材,几乎不能蔽体。
啜泣声中,少年的话语虽然断断续续,夹杂哭声,但依旧被康朱皮听得分外清晰:“回、回大王话,郎主养活我们,没了他,我想也没活路了......就......就......大王,我说的都是实话!大王,别杀我,呜呜呜......”
——
“领主养活了我们,我们穷人种的地和吃的饭,穿的衣服是他们给的......穷和富的原因是命运促成的,富是因为他们命好,穷是我们命不好。富是由于他们省吃俭用,会过日子,我们穷是由于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
——西藏扎囊县农奴在1960年平叛及土改后的部分发言。
注:该地区农奴为领主耕种时需自带口粮,自备劳动工具,自负借用领主的牲畜饲料,完成从施肥、播种、拔草、收割的全部过程,如不能按期完成,则需另外雇工,雇工开销由农奴自理,领主不承担任何费用。
耕地所得则全部收归领主所有,领主会拨出总收成的约1/400给全体农奴做“奖励”。另,农奴自营份地每年上缴总产量的70%,租佃地则缴纳所得的6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