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希望这片被遗忘的废墟可以被重新装饰,装饰成我喜欢的样子。在檐角挂风铃,在院子里种鲜花,在门前大树上挂秋千……而这天晚上,这一切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我眼前。
望江别墅大门前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几十只荧光罐,圆圆的玻璃罐子,每一只都像装满了发亮的彩色碎钻,将这个原本昏暗冷清的地方点缀得明亮又梦幻。台阶前面还铺着野餐布,布上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有两条长面包,还有很多零食和水果。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檐角隐约可见一串串风铃,在幽光里轻轻地荡漾着。
我并不期望刘靖初真的按照我说的将这里一点不落地装扮起来,急忙跨过那些荧光罐到院门口往里一看,那里面也有很多荧光罐,围着院子四周,摆成了方形的一圈。院子里真的有花,一盆挨着一盆,有凤尾兰、时钟花、彩叶草、波斯菊等等,都是盛开着的。虽然夜晚光线不足,但这满院的红黄青蓝紫也已经依稀可见斑斓震撼了。
我急忙又退出院子,最后看向那棵大树。大树粗壮的横枝上,缠着结结实实的铁链,两条铁链垂下来,中间有一块木板,搭成了简易的秋千,秋千下面的地上也摆着两圈七彩的荧光罐。
刘靖初真的把这个曾经寥落满目的地方按照我说的布置好了,这里忽然就变得缤纷梦幻起来,连地上的枯叶甚至一颗反光的鹅卵石好像也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慢慢地走到秋千那儿。但我已经把四周看了好几遍,却都没有发现刘靖初的身影。
“刘靖初!刘靖初你给我出来,别藏了!喂,你在这儿吗?”我喊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又给他打电话。
这一次,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我张嘴就没好气地问:“刘靖初,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之前不接我电话?”
“你好,我们这里是妙心医院。”那边的人回答我。
我愣了一下:“医院?他……他在医院?他什么情……”我只顾着打电话,没注意看脚下,大树是长在空地边上的,再往外一点就是荒草野树的小斜坡,下面是紫滨路。我说着说着,突然被长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然后往前一倒,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于是,半小时之后,我也进了妙心医院。送我去医院的是姜城远。他觉得我一个人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十分古怪,有点不放心,所以把车子开出紫滨路掉了头,又开回来,正好看见我从斜坡上滚下来,被树枝挂住。他跟我说:“你知道吗,你这白长裙黑头发,往那儿一挂,风一吹,活脱脱一个女鬼,我当时就看见一个司机吓得乱打方向盘,差点跟我的车撞上。”
他又说:“不过没事,就是脖子这里缝了几针,其他地方都还好,拍片的结果也有了,骨头也没事。那个斜坡还算温和,没有摔出大毛病。”
我躺在病床上,说:“呵呵,是啊,那个斜坡太温和了,应该对我狠一点的。”
姜城远愣了愣,眉头一皱问:“你在说什么呢?”
我仿佛在自言自语:“唉,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从斜坡上滚下去,这下终于梦境成真了啊。”
姜城远似乎对我这句话很敏感,正在倒水的手突然一顿,眼神复杂地盯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呃,没什么,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他又说:“医生说让你住院观察一晚,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出院,手续还没办,你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吧。”
我说:“算了,我没有家里人。”
姜城远总是被我一句话就说得一愣一愣的:“苗以瑄?”
我问他:“姜城远,帮我办手续行吗?”他点了点头。我又问他:“呃,再多帮我一个忙吧。我想打听我朋友的情况,他也住这家医院。不过,别让他知道我进医院了,也别让他知道我在打听他。”
他说:“你朋友?你是说你们班的那个刘靖初吧?”
我奇怪:“你怎么知道?”
他说:“放心吧,他没事了,刚才你进急诊室的时候,他正好被推出来。听说是被车撞了,拖到不行了才来的医院,在医院门口就昏倒了。他的情况比你严重,起码要住十天半个月,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姜城远对刘靖初的印象很不好,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据说,有一次我们广告班和他们新闻班举行联谊晚会,刘靖初在联谊晚会上把新闻班的人抬来的唱片机给踢坏了,双方因此而发生冲突,整场晚会都被他搅黄了。那次晚会我因为生病没有参加,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后来我们两个班再也没有举行过任何联谊活动,相互还对对方十分不满。据说,都是那次晚会留下的后遗症。
姜城远帮我办好住院手续以后便离开了,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六人间的病房里,别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睡不着。我还在想着自己从斜坡上滚下去的那几秒,那短短的几秒好像真的跟我的噩梦重合了。我总在梦里梦见自己从一条虽然不长、但遍布尖石的斜坡上滚下去,天旋地转,世界黑暗,我每滚一圈就会听到“咔嚓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
“砰!”最后我滚到了斜坡底,一头撞向一块有尖角的岩石……
“啊!”我每次都会在那个瞬间被突然吓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坐在家里,满头都是冷汗。
那个噩梦太真实了,现在我一想起来,心里也还是会觉得害怕,不舒服。这时,手机响了。
安静的病房里,不懂规矩的手机一直在响。铃声是从我床脚的位置传来的,但我的手机却放在床头。我很吃力地把床脚处的手机拿过来,是一部黑色的三星手机,我猜一定是姜城远把手机落在这儿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本地区号的座机号码,我按下接听键小声地“喂”了一声,电话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只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我又问:“姜城远,是你吗?你的手机没丢,掉在我这儿了。”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很轻的呼吸声变成了很粗重的呼吸声:“姜?城远?你来啊,来看我啊!”
说话的是个女人,也是个年轻的声音,细细的,轻飘飘的,明明一开始是边喊着姜城远的名字边笑,可是突然就哭了起来:“我,看我啊,来看我!远——呜呜,痛,眼睛,痛啊看不见了……”
我原本以为是恶作剧,或者是哪个被姜城远拒绝了的女生来哭诉博同情,但是听到对方连一句语法正确的话也说不完整,我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说:“他现在不在,你改天再打吧。”
我把电话挂断了,本来是想把手机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的,可是,我脖子上缝了针,头部转动不方便,没注意到我的手其实还没有够到那个柜子,手一松,“吧嗒”一声,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摔坏了,手机也自动关闭,再没法打开了。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出了院,回家拿上已经准备了几天的礼物盒子,就去了f市的富人聚居地比弗利大道。大道两旁都是别墅区的入口,各种风格不同的别墅都以大道为中心向两侧扩散排列着。在比弗利大道上很少看见步行的人,来往的都是车辆,而且其中有不少价值百万的豪车。
我一个人走在铺着雕花地砖的比弗利大道上,一只手抱着礼物盒,一只手还时不时捂一下自己的脖子,怕伤口裂开。我走得很慢,走到九十六号门牌前,正打算按铃,一辆银色的宾利开了过来,大门也自动打开了。
车子停在我面前,车窗半开着,开车的人冲我打了个手势。我拉开车门,僵着脖子坐进去,还没坐稳,就有人问我:“以瑄,你脖子怎么了?”
我说:“我从山上摔下去了。”
车内的年轻男人摘下墨镜看着我,是皮肤很白、眉眼清秀的一个人,气质斯文,说话的声音特别有磁性。他问:“从山上摔下去的?”
我听出了他的将信将疑:“沈航,第一,我以前是爱跟人打架,但我已经很久没有重操旧业了;第二,我也不说谎了,这真的是摔的。”
沈航把车停进车库,我们搭电梯进了客厅,他问我:“昨天的事?你怎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就能处理,这不好好的吗?”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去那边坐着,别折腾,一会儿吃饭叫你。哦,对了,等吃完饭有空了,还有件事情跟你说。”
沈家别墅的客厅里有不少人,都是沈家的亲戚,是来参加沈航和他爸爸的共同生日家宴的。
沈航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而我的哥哥苗以承——这个我时常都会对别人提到的人,他其实已经不在了。
我对姜城远说过,我已经没有家里人了。爸爸妈妈在我七岁那年便因为一场意外而去世了,当时,哥哥还只有十四岁。我们俩是靠着父母留下的一点积蓄,以及哥哥不停打工挣来的钱,一年一年熬过来的。
我们曾经过过很多苦日子,比如两个人只能吃一碗泡面,冬天冷得没厚衣服穿,或者生了病怕花钱而忍着没吭声却病上加病,一年一年地熬,渐渐地,也一年比一年好。我曾经以为哥哥大学毕业以后正式进入社会,有了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我们的苦日子就应该渐渐到头了,然而,命运却又再给了我一次沉痛的打击。依旧是毫无预兆的意外,哥哥也离开了。
那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
十月于沈家而言是一个喜庆的月份,沈航爸爸的生日在月初,沈航的生日在月尾,所以他们每年都会选月中的某个日子来举办共同的生日宴。
几天前沈航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有点为难,他说:“以瑄,我知道以承的忌日刚过,你要是没心情就不用来了,我爸也是这么说的。本来我们都不打算庆祝了,不过他今年整好满五十,还有些远亲也来了,都说要给他热闹热闹,这场家宴就不得不办了。”我说:“沈航,别说五十是个大日子,一定得办,就算是四十九、五十一,那也得办,怎么能因为我而影响到你们的生活呢?”
沈航在电话里叹气:“没想到我以后每年的生日都会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忌日挂钩,如果是这样,这个生日又有什么好庆祝的。”
我说:“你必须得庆祝,你要是不庆祝,对我哥哥来讲,那只会增加他的负疚感。”
沈航还是叹气:“以瑄,一年了,你真的好吗?没事了?看开了?”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说:“嗯,看开了,我哥哥也不希望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伤心颓废是不是?他希望我看开,那我就一定要看开。”
其实,我是忍着哭说完那些话的。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这一年,我失去至亲、失去朋友,我就像被一场滔天的洪水席卷了,漂浮在汪洋里,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又怎么会好呢?
七岁那年,我在父母的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后来还往地上扑,哥哥来拉我,我乱吼乱踢,怎么都不肯起来。而二十岁这年,我在哥哥的葬礼上只是安静地低着头,拼命忍着,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我没有再任性地扑在地上发泄,因为我知道,没有人来拉我了。
若非命途荆棘满布,谁愿意走得遍体鳞伤还要独自逞强?
我也想在孤独的时候有人惦记,在心痛的时候有人安慰;在未归的深夜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在受伤的时候,好好地哭一场,说一句,我疼。然而,一个人,可以吗?
生活迫我勇敢,生活逼我坚强,我常常很自豪,是的,我做到了。但如果可以,我宁可自己还和一年前一样,为了一张明星的海报就会尖叫;为了一封甜蜜的情书而喜上眉梢;为了一张照片里的风景而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但青春里的肆意张扬,在我的二十岁,便戛然而止了。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沈家的亲戚里有人认识我,也有
人不认识我。不认识我的人还窃窃私语猜测我是不是沈航的女朋友。认识我的人就会解释,那是沈航好朋友的妹妹,沈航对她像自己的妹妹一样,老沈和沈太太也常常不把她当外人看,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半个女儿一样。
是啊,我何其有幸,能识得沈家人。哥哥临终的时候,再三央求沈航,希望他能念在兄弟一场,以后多少也要照看着我一点。沈航没有辜负我哥哥的嘱托,他对我的照顾只多不少。葬礼遇到了麻烦,是他帮我解决的;邻居找我的晦气,也是他在帮我处理。无论大事小事,他总是说,只要我开口,他就一定会帮我。他说,哥哥不在了,他就代替哥哥,做我的哥哥。
他甚至还把沈家别墅里的一间客房亲手布置了一遍,换了一张挂着清新淡黄色纱帐的公主床,买了配套的柜子和窗帘,说要把那个房间送给我。他说,我可以把沈家当成我自己的家,他和他的亲人都是我的亲人。那样盛大的热情与关怀,在哥哥离开以后,正是我最需要的。
我没有拒绝。因为根本舍不得拒绝。
沈叔叔和周阿姨也跟沈航一样,对我特别好。哥哥在高中时认识了沈航,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经常像根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们。有时候他们也会撇开我自己玩,我就会帮周阿姨做家务。周阿姨总是夸我乖巧懂事,她不知道,那时懵懂的我那么极力地付出,真的是一心想讨好他们。
因为,在这座浩然大海般的城市里,我跟哥哥就像是漂泊在海上的一艘小船,因此我想要一个偶尔可以停靠的避风港湾。我想,沈家会是一个很好的港湾。沈叔叔的亲切热情,周阿姨的善良大方,还有沈航的踏实可靠,我统统都想要。
我也想替哥哥要。
我要我们不只是两个人,我要我们有困难的时候可以倾诉、可以依靠、可以求助,我要我们不再那么害怕。
或许,我真的得到了。
哥哥死了以后,如果不是沈航把跪在灵堂前发高烧的我背回家;如果不是沈叔叔在哥哥火化的前一晚陪我守了一夜的灵;如果不是周阿姨在我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如果不是他们,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熬过人生里最痛苦的那段时间。然而,那样的得到,却最终令我明白了,其实,我最想要的并不是任何华丽的依靠。
我只想要回我的哥哥。
我想要一个家。
沈航为我准备的那个房间,我其实很少住。因为那里始终不是我的家。可是,当我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时,我却又不确定了,那里真的就是我的家了吗?以前,至少还有哥哥跟我相依为命,而现在呢,那里的墙壁那么冷,灯光那么暗,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何以为家?
这天,生日宴结束以后,沈家的亲戚都陆续离开了,沈叔叔问我:“以瑄,你有兴趣当游戏代言人吗?”
我吃了一惊:“游戏代言人?”
沈叔叔是一家名为沈宫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沈航也是公司的行政总监,他们公司最近代理了一款大型网游的宣传推广,推广计划之中有一个项目就是要举行代言人选拔赛。
沈叔叔说:“赛前我们宣传部会物色一些候选人,然后再进行现场选拔,最后由沈宫和游戏公司的特邀评委投票选出冠军当代言人。你不是刚刚拿了一个个人赛的奖吗,我看那个也是可以作为你的一个竞争筹码的。你要是想参加,我就把你的资料送到宣传部,投票的时候,我那一票肯定是你的。”
作为沈宫文化传媒的董事长,沈叔叔的那一票对于我能否当选肯定是有决定性的意义的,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听明白了,但我还是犹豫着问他:“呃,我会不会不够资格做代言人?没有名气,或者……不够漂亮?”
沈航端着一盘水果从沙发背后绕过来,说:“你这丫头,我爸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换了谁不激动啊,就你还沉得住气,问东问西的。”沈叔叔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接着说:“我只是先问问你的意见,这个项目的战线会拉得比较长,代言人正式选拔大概也要明年初才举行,你还有时间考虑和准备。”
我看了看沈航,说:“不用考虑了,我当然想当代言人了。以后会有千人捧万人追,风光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是吧沈航?”沈航塞了一块西瓜给我:“是沈航哥哥,老是没大没小。”
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着自己成为一个全国热门的游戏代言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甚至兴奋的事情吧?但是,我心里很平静。这种平静,这一年来,一直都存在。
记得我最初接触cosplay是一个偶然。当时我跟着沈航去沈宫筹办的网络游戏角色扮演的会场,看见穿着非日常衣物的每一张年轻的面孔都是愉悦而生机勃勃的。我那时就想,如果把自己装扮成别人,是不是就可以暂时忘记真实世界里的那些不愉快了呢?所以,那就是我的初衷,为了逃避。
最初跟一个专门为coser做服装的裁缝姐姐学做衣服的时候,我试过连熬两个通宵,分明不用赶时间,我却好像把每一天都当成末日在忙碌。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每晚都赖在那个姐姐家里不肯走,明知是强人所难,却还是厚着脸皮,哪怕只是在那个堆满了布料的杂物间里蜷着过一晚也觉得庆幸。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我才告诉她——在你这里,我不会做噩梦。
我不会一个人睡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却在夜里一次又一次哭醒,发现四周冰冷得就像地狱。
在你这里,我心里多少会有些宁静。
为了那份宁静,我开始收敛自己的任性和坏脾气。以前,我围绕着的、围绕着我的,都不过是一个跟我臭味相投的刘靖初而已,后来我便开始跟越来越多的人交流,交朋友,总是和他们在一起,做服装,学妆容,拍照,甚至学后期修片,也参加个人赛、团体赛,忙得不亦乐乎。
我在那种忙碌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宁静。
或者说,我忙碌得可以不必再去理会我的那些不宁静了。
我总要有一些忙碌,把空掉的那一块填满,才不会让大片大片的冷风灌进我的生活里吧?我总要有一些忙碌,才能够压制住自己想要舔舐伤口的恶习吧?什么被人追捧、名利双收,其实都不是我的目标。我并没有太远大宏伟的目标,我最想要的,只是从别处借来一束光线,从别处赊来一点温暖。
周日那天,我带着姜城远的手机去维修店,老板把手机拆开检查了一通之后告诉我,问题不大,可以修。
我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修手机,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脖子上挂着一张纸牌的年轻男孩进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做了个手势,把挂着的纸牌摊到我面前。
纸牌上写着字,大概就是恳求路人做善事捐款之类的。
维修店老板“噌”一下就站起来,赶人说:“出去!出去!别来骚扰我的客人。”
我瞥到男孩的纸牌上写着“御北区”、“安澜院”这几个字,拉住那个男孩:“你是为安澜院筹款的?”
男孩是个哑巴,表情有点委屈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虽然带的钱不多,扣除手机维修费以后,剩下的也只有不到一百块,但我还是全都给了他。
男孩高高兴兴地将钱放进募捐袋,再三对我点头致谢,然后才离开维修店。维修店的老板嘀咕说:“刚才跟你商量修手机的价钱,十块钱你还跟我砍,现在又这么豪气?”我勉强笑了笑,说:“我有朋友在他们那个安澜院。”老板边修手机边说:“哦,安澜院,那个社会关爱群体收容所啊。”
是的,就是那个安澜院,里面收容的要么是无亲无故的老人或者孩子,要么就是身体有缺陷的残疾人,我是认识一个住在安澜院里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她叫舒芸。她曾经也是我们c大的一名学生,艺术学院的,和我同级。是个长相非常甜美,声音尤其好听的女孩。
之前,我们学校的校园网成立了一个网络电台,有段时间每晚十一点的时候,电台主持人都会播香港词人林夕作词的歌曲,还配上一段自己写的抒情感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非常唯美,而且直击人心。那套节目播了多久我就听了多久,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节目就是由舒芸主持的。
——“她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生,漂亮,气质优雅,也是我们艺术系里成绩最优异的女生。她不太爱笑,话很少,初相识,会给人距离感。但是,和她深聊,你却会发现,她其实很简单,很容易相处。”
——“写出一篇令自己满意的广播稿她就会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人抱着稿子在寝室里傻笑。她傻乐呵的时候特别多,有一次就因为吃到了可乐和鸡腿就傻笑了,还被发现了,问她笑什么,她立刻有点不好意思地狡辩,我哪有笑啊!”
——“虽然外表柔柔弱弱,但是,每次遇见不平事她都会仗义执言,用很温柔的声音去和对方进行抗辩,有时甚至是吵架。她吵架的时候声音也特别轻,慢条斯理的,说的人不着急,听的人都着急了。在旁边看的人看她抻长了细细的脖子抬头叉腰的样子,都觉得她特别可爱。”
——“但是,这样可爱的舒芸,以后却不能再出现在我们的深夜电台了。”
我一直都记得去年的某个深夜,新的电台主持人代替了舒芸,她说的这段话,就像很多记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心上。我几乎不敢听,但却还是坐在电脑前,蒙着脸一直听着。
同寝室的人发现我有点不对劲,被我吓了一跳。“苗以瑄,我没看错吧?你会哭?还哭成这个样子?你认识她说的那个舒芸吗?”
我忍了忍,骗她们说:“嗯,是的,她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可是,其实仅仅只是我知道舒芸的存在,她却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
第二天,我带着修好的手机去学校,正好在校门口遇见了姜城远。他这天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衬衣,还打了领带,手上搭着一件西服,另一只手还抱着他的个人简历。我故意调侃他:“去相亲啊?”
姜城远答非所问,有点着急地说:“苗以瑄,我正想去找你呢。我前天还去了医院,可你已经提前出院了。我没有你的电话,周末都联系不到你。”我笑着说:“我掐指一算,你是有求于我?”
姜城远不像平时那么爱笑了,很严肃地说:“我的……”
我接着说:“手机吗?”
他问:“真的掉在医院了?”
我点头:“嗯。”
他有点责怪我的意思:“那你不早点跟我说?”
我说:“我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啊。”我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说,“呃,我把你的手机摔坏了,不过!又修好了。喏——”
姜城远伸手来接手机的时候,他的手还没够到,我突然看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晃了一下,我手里一空,手机不见了。不,准确地说,是被人从眼皮子底下给抢走了!一个穿着破洞牛仔短裤的男人已经像风一样地横穿马路往对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示威似的扬了扬手机。
我大喊:“老麦!把手机还给我!”
老麦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压根不理我。我还没喊完,姜城远已经拔腿追了过去。
我跟着他,远远地就看到老麦跑上了一座人行天桥,天桥的桥面正在进行维修,有四分之三的部分依旧让行人通过,其余四分之一的部分就被隔开了,搭起了围栏和钢架,还有人在施工。
老麦把手机一抛,手机就掉在了盖在施工架上的篷布上面。
他转身冲我们俩摊手,大声说:“喂,别让我失去耐心啊,小苗,再给你两天时间,不然我可就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老麦说完就加快步子跑了,姜城远追到他丢手机的
地方,也不追了,抓着围栏就想往外翻。
我急忙拉住他:“喂,人家在施工呢。”
姜城远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冷,很凶,瞪了我一眼说:“那又怎么样?”
施工架是架在桥面外侧的,盖着篷布,也看不清篷布下面到底是实的还是空的。姜城远不敢贸然踩出去,只能站在天桥的边缘,一只手抓着栏杆,身体使劲往外倾,伸长了手去拿他的手机。
我弯腰搭在栏杆上,半截身体都探了出去,知道反正也劝不住了,干脆帮他打气:“姜城远,不够不够,斜前方,四十五度,再往外一点。不不,左……往左一点……”他自己不方便看,只好听我的指挥,胳膊和身体都在慢慢地往前伸,一点一点地摸寻着,最后终于拿到手机了。
我打了个响指:“好孩子,回来吧!”
姜城远也松了一口气,背贴着栏杆慢慢地站起来。刚站直,右脚忽然打滑向外一撇,踩到了篷布,果然那块篷布下面只有架着的几根钢管,很多地方都是空的。他一踩,篷布就塌了,他也就失去了重心,跟着往下掉!
“啊……姜城远!”我尖叫了一声,第一反应就是扑过去抓住即将要从天桥上摔下去的姜城远。
我扑过去的那一瞬间,脖子上也传来一阵剧痛。伤口裂开了,刹那间鲜血横流。流出来的血是温热的,但风一吹,就变成刺骨的冰凉。
“姜……姜城远……抓紧我……”随着我的用力,伤口在不停地撕裂扩大,我痛得眼泪狂飙,但还是忍着。
姜城远的一只脚已经悬空,身体不稳,像一只挂在树梢的风筝,左右晃动着。他的一只手还抓着桥栏,另一只手很努力地想挽住我。
某个瞬间,他大概看到了我的脖子,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流了多少血,会令他为难成那个样子。我着急地催他:“回……回来啊……别发愣!抓紧!”他如梦初醒,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终于慢慢地够到了我。
他抓住我的肩膀,悬空的脚也总算找到了支撑点,用力往我这边一回,扑过来把桥栏跟我一起抱住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脖子贴着我的脖子,原本因为有风灌进伤口而微冷的脖子有一瞬间的暖热。
这时候,在附近施工的人也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俩拉进来,拖到了桥头,还用脏话骂我们。
姜城远吼了一声:“怎么样啊?骂到她血流干了你们就高兴了啊?”
众人一愣,还是继续骂,不过边骂也边走了。
姜城远的一只手横在我的脖子后面,另一只手来搭我的膝弯。我“呃”了一声,有点尴尬:“不用。”
他说:“我抱你,伤口会没那么疼。”
我抿了抿嘴,算是同意了。
他把我抱起来,拦到车,又把我放进车里,还一直把臂弯借给我枕着:“你别动,就这样,忍一忍。”
于是,我也就真的乖乖地挨着他没动。
安静了一会儿,我们俩又同时叫对方。
“姜城远。”
“苗以瑄。”
他看了看我:“呃,你先说。”
我问:“你好像很紧张你的手机?”
他说:“嗯。”
我又问:“有纪念意义?”
他说:“只是有几张很重要的照片。”
我说:“哦,对不起,是我惹的麻烦,差点连累到你。”
他说:“我就是想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说:“不提也罢,反正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他又问我说:“怎么样,伤口还在流血吗?”
我摸了摸,说:“好像还有一点,不过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他低头看着我:“你不怕疼?”
我说:“谁不怕疼啊?”
他说:“刚才应该谢谢你的,要不是你拉住我,我就从天桥上摔下去了。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勇敢,伤口都那个样子了还能忍着不松手。”
我笑了笑,说:“人之常情嘛。一条人命怎么也比我这道伤口更重要吧?”
他说:“你跟别人嘴里说的不一样。”我问:“别人?别人怎么说我了?”姜城远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呃,也没什么。”
我知道别人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我自己也听见过。有一次,在教学楼的洗手间里,女生们不知道我也在,她们在议论我把班里一个男生的广告设计作品给砸了的事情。
“张曦也是活该,谁不好惹,惹苗以瑄。”
“他到底怎么惹她了?”
“中午他们几个不是都在教室里做设计模型吗,张曦把饭带过来了,一边吃一边做,跟岚岚还打情骂俏的,结果不小心把菜汤给洒到苗以瑄的作品上了。”
跟着就有另一个女生说:“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苗以瑄那臭脾气,管对方是谁呢,敢惹她,她就得还回去。”
接着她们还说了几句跟那次事件无关的我的旧历史,大致用了“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脾气古怪”、“睚眦必报”这几个词,别说女生都对我避而远之,连男生都未必敢跟我发生正面冲突。
然后之前解释经过的那个女生又说:“那也是张曦活该啊,老是跟岚岚腻来腻去的,我看着也烦。”
第三个女生说:“不就是一点污渍吗,苗以瑄的水准谁不知道,就算没污渍她那作品也拿不到高分,没想到她居然把张曦的作品给砸了。张曦郁闷坏了,还不敢吭声,那小子胆小着呢,他敢闹,刘靖初还不得揍他?”
“可不,刘靖初是喝了苗以瑄的迷魂汤了,她说一他就不敢说二。哼,要不是有刘靖初撑腰,苗以瑄敢这么跩?”
“嘉利啊,你确定你不是在吃醋?刚来的时候你不是把刘靖初看成咱们院里的院帅了吗?”
“呸,就是长得好看点,给脸不要脸,我那次约他,不答应也就算了,还说我丑,我现在看见他就不爽。跟姜城远比啊,人家是天上仙,他就是地底泥。”
“总之啊,刘靖初跟苗以瑄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惹不起。你看她那次把胡哥推进水里就知道了,啧啧,不就是……”
“不就是胡哥在背后造她的谣,说她跟刘靖初之间不清不白吗?好好地解释不行吗?她看胡哥正好经过校前广场那个大喷水池,二?
?没说,一脚就把胡哥给踹水里去了,是吗?”
洗手间的隔间里传出一个接话的声音,当然,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我。
我打开隔间的门走到洗手台前,一边洗手一边慢慢地说:“哎也不对啊,那次是我一个人,刘靖初那几天请假了,都不在学校。胡哥从水池里爬起来,就知道瞪着我,骂都没敢骂一声,我没有刘靖初撑腰不也挺能吓唬人的吗?呵呵!”
女生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那个嘉利说:“呃,以瑄,别生气,我们就是嘴臭,也没有恶意。那个……张曦活该,早就看他跟岚岚不顺眼了,经常旁若无人地晒恩爱,是应该教训教训。”
我脸一黑,一个眼神扫过去:“我告诉你们,别把我当疯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踩到我的底线,我是不会怎样的。至于你们今天在背后说我的这些话嘛……”我顿了顿,她们很整齐地聚到一起,身体都往后缩了缩。“呵——呵!”我冷笑两声,擦干净手上的水,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还听见她们在背后嘀咕。
“她那是什么意思?”
“都是你!也不知道隔墙有耳,什么不好说,说她!”
“不会怎么样吧,她要是发飙,刚才不就发了?”
“哎哟!你说她会不会去告诉刘靖初我骂他是地底泥啊?”
“怕什么,对他们俩有意见的人多了去了,他们总不能把全班同学都得罪了吧?”
那时候的我,就像一颗被丢进油锅里的辣椒,时不时就会爆一下。有人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但背地里却没少非议我。也有人直接把我当路人,哪怕同在一个班级,有时候上课还会挨着坐,我们相互也没说过一句话。那样的状态贯穿了我的大一和大二,直到大三那年,我才收敛了我的坏脾气,开始温柔友善地与人相处。但尽管那样,也依旧有人觉得苗以瑄是一颗定时炸弹,担心哪天一不小心踩了我的脚,就会被我十脚踩回去,所以仍然对我能躲则躲。
姜城远说的别人嘴里的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没再问他,我们也都没再说话。
他大概是被我压得胳膊有点不舒服,他的手轻轻动了动,我察觉到了,就想坐直不再靠着他,可是稍微一动伤口就疼得厉害,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立刻把身体一转,另一只手扶了过来,托着我的脸,说:“别动!伤口会流更多血的。”
我忽然一下愣住了,被他温热的手掌捧着脸,脸也跟着热了起来。我们都侧着身体,面对面,近得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地扑向我,带着一种暧昧的温热,拂得我的脸痒痒的。
我渐渐觉得我的脸越来越烫了,他那良好的自我感觉显然又再度爆发,突然对我灿烂一笑说:“苗以瑄,你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哦!”
我回过神来,说:“姜城远,你总是这么臭美吗?这样子居然都没有被那些女生嫌弃,还把你当男神似的膜拜?”他笑着说:“她们都觉得,臭美也是男神的一种魅力。”
我尴尬地比了个手势,说:“有魅力的男神,可以别靠我这么近吗?”
他于是把身体往后靠了靠,我们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
到了医院,医生重新给我处理了伤口,还千叮万嘱,不可以再有剧烈动作了。姜城远让我坐在椅子上别动,他帮我排队拿药。这时,刘靖初正好打来电话:“喂,阿瑄?”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在。”
他说:“对不起,说好了那天要在望江别墅等你的,可是我没坚持住。”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可是这几天头疼得厉害,今天才缓过来一点。”我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我:“你后来还有见过老麦吗?”
我说:“见过,不但见过,还被他找麻烦了。”
刘靖初有点生气,说:“他还敢找你麻烦?我……”我接着说:“你怎么样?你拔了你的输液管子,爬着去找他算账吗?”他问:“你知道我住院了?”我说:“是,老麦告诉我的,你被车子撞了。”他说:“嗯,所以我那天才没有在望江别墅等你,我在别墅下坡那儿就昏倒了,是被人送到医院门口的。”
我说:“没关系,反正你等不等我都没去。”
他说:“阿瑄,已经整整一年了,你的气还没有消?还在怪我?”
我敷衍说:“算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多提了。”
我刚说完,医院的广播里就传出通告声:“骨科的叶淘医生、外科的姜汉医生,请到一楼急诊室。”
通告重复了两遍。刘靖初问我:“你也在妙心医院?”
我狡辩说:“没有啊。”
刘靖初不信:“那个姜汉医生,刚才我还见过他呢。你别骗我,你在医院干吗?”
我说:“你听错了,我明明在上课。就这样吧,挂了。”
我急忙把电话挂断,又等了一会儿,姜城远领了药回来了。我们俩等了好几趟电梯,每次都满载。我们看楼层不高,就决定走楼梯。我们慢慢地一层楼一层楼下去,下到二楼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了,有根拐杖倒在她脚边。她身旁还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刚站起身,一只脚跨过她,推开她背后的那扇门,似乎正打算离开。
姜城远的第一反应就是喊了一声:“喂,站住!撞了人就想跑吗?”
那个人一听,回头看了看。我们俩一愣,他也愣住了。那个人竟然是刘靖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