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议会的决定!”中年神官单手撑着粗壮虬结的柏树,另一手攥紧胸前布料大口喘息:“没有办法同意,怎么可能同意!那些人……”
青筋虬结,汗珠一颗颗顺着肌理纹路滚落。
“那孩子,那孩子从来不曾做错过任何事。即便被如此不公平的对待,也没有怨言。”站在他对面的人面覆神纸,微风吹过,隐约可见纸下红肿眼眶:“表决已经通过,无法更改。”
“没有人认为那孩子该被苛待,但我们又不得不举手投下处决票。”巫女的声音在最后变得细弱飘忽,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鼻音,仿佛灵魂幽怨哭泣。
头顶柏树随风摇动,散发出古朴素雅的气味,就像神前缭绕不绝的白烟。
巫女抬起头避免让软弱的印记再次划过脸颊,颤抖声音道:“我们都有罪,罪大恶极,不容原谅,不可赦免。我们谋杀了纯洁无辜的羔羊,此刻我们都是苟且偷生的犯人。”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神官放下抓紧前襟的手,勉强挺直脊背。站在他对面的巫女仍旧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态:“如果有办法,谁也不想牺牲空蝉。”
这个名字就像是根刺。
“不要选择太过残忍决绝的方式?零号本丸里的付丧神们恐怕也难以接受……”
虽说是个男人,此时神官表现得比巫女更加柔软。
巫女沉默片刻,低下头:“我想应该可以,如果我们同时联名申请……再说了,议会也不想对她做得太过。”
“人造人,究竟算不算是人,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她叹了口气。
尤其特殊审神者空蝉,本就是专门为了零号本丸的存在才被专门“制作”出来。与其说她的存在是科学的奇迹,不如说更像是时之政府为了稳定刀剑付丧神而特别向科学院定制的“工具”。
如今战争终于以正义一方的胜利告终,武器该去沉睡,工具……要被销毁。
大众朴素的观点中对于“人造人”始终抱持着猎奇心态。
人们认为人造人与真正的人类最大的区别在于人它们没有灵魂,就像空有躯壳没有智能只会严格按照程序行事的ai。
然而“灵魂”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办法被肉眼或是其他感觉器官所认知。谁也无法证明灵魂是否存在,自然也就说不清楚人造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就只能一概将其视做不具备灵魂的人造生物。
当工作完成之后,为了确保伦理与科学研究的合法,它们必须被彻底消灭。
“申请交给你,我去看看空蝉。”神官从袖袋中取出印信交给巫女,转身向庭院中的转换装置走去:“那孩子,还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至少、至少……”
他看着一次次轮回往复的孩子,如今却要亲手送她走向断头台。中年男人胡乱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站定在控制台上输入零号本丸坐标。
最后再去看一眼她,就像罪人去确认自己的罪孽,总要知道余生该背负多重的石头。
星河般的光芒消失后,他出现在一座规模宏大的本丸里。
零号本丸,时之政府掌控下无数本丸中最特殊的一个。这里的付丧神从不进入战场,他们就像真正孤高飘渺的神明那样沉默端坐着,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严密监控身上出现的各种异常。
真正的,从唯一不可复制之真品中诞生的九十九神,在这个本丸中通过审神者“空蝉”强大纯净的灵力过滤掉一切污浊暗秽,保证本体以及分灵的稳定。
如果以人体来形容整个时之政府的运作,这里就是最沉默的那个器官,默默排出污物,默默承担伤害。
“空蝉”是零号本丸唯一审神者的代号。自公元2205年起,时之政府就开始通过时间技术向分散在各世界线,以及时间层上的那些天生带有纯净灵力的存在发出邀请,只有这座本丸的审神者就没有更换过。不,不应该说没有更换过,而是每次都更换了完全一致的新“空蝉”。
就像定期更换电池。
基因编辑人造人,以及无数个她的复制体。
如果使用真实世界中的人类来承担这项工作,无异于谋杀。且不论负担如此庞大的付丧神数量究竟需要多少灵力,单提“过滤”一职,普通人都会在无法承受侵蚀的瞬间异变暗堕。在这个神秘已经隐退到只能动用付丧神的时代,暗堕往往是单向不可逆的,一旦发生便无可挽回。
所以时之政府才向科学院申请定制了“空蝉”。
她有着纯粹庞大的灵力,绝无瑕疵的容貌,以及先天完美的资质——科学家们不允许携带缺陷的“产品”诞生。反复尝试、测量、比对后,他们选择了最漂亮的一颗受精卵将它培育成型,又制备出无数备用体。
“空蝉”对得起缔造者们夜以继日的钻研,投入使用至今,从未出现任何异动。
当然,这种情况也可以归功于时之政府后天的培养。他们小心翼翼的将少女当做“人神”隔绝在人群之外,严密监视,疑神疑鬼。
一旦她有任何些微异于平日的行为,就会及时更换新的备用体。
起初很有些付丧神对此表示异议,但在见过“空蝉”过度滤过巨量负面情绪的惨状后,他们沉默了,不得不允许前来“回收”她的神官与巫女带走注定早逝的少女。
早早离开人世,对她来说反倒是种慈悲。
“空蝉大人今天怎么样?”
神官走出传送之地后见到的就是今日负责本丸运作的付丧神。一身葱绿长衫手持御币的大太刀垂眸颔首:“一切正常。”
随着他的话语,御币被石切丸握在掌中左右摇晃:“污秽祓除。好了,请跟我来。”
审神者空蝉所在之处便是全本丸海拔最高的天守阁,朱红色镶嵌金箔的精巧楼阁仿佛神龛般俯视大地。这里不允许任何付丧神进入,由数量庞大的狐狸式神上下传话,轮换担任近侍一职的刀剑男士们只能在下一层静待命令。
如果不是那浩荡宏大源源不绝的纯净灵力,他们甚至怀疑天守阁中究竟有没有人存在。
还是有的,至少每隔数年,他们都会看到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乘坐神轿被人恭敬送进来,再蒙着一层白色纱巾被带出去。离开本丸的空蝉去了哪里他们不知道,但是每一个新来的空蝉灵力都与前一个完全一样。
就这样,数百年光阴弹指一挥,金戈铁马烈焰寒霜,终于迎来了完结。
对于即将沉睡的命运,付丧神们没有什么无法接受的情绪,但是面对默默陪伴了他们数百年的主君……即便心如冷水身为钢刀,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
“上层怎么安排主公的将来?”石切丸早已从分灵回流中知道了其他本丸的情况——付出青春与灵力的审神者们将回到正常生活中去。
时之政府事无巨细的替这些功臣们考虑了方方面面。无论是技术也好,资源也罢,尽心尽力只为补偿他们滞留在本丸中耗费的时光。总之一句话,即便与原生环境略有脱节,也没有哪位审神者活不下去,或许一开始会有些不便与隔阂,但是物质与经济上绝对不存在苛刻亏待的情况。
唯一前途未卜的,就只剩下零号本丸审神者空蝉。
“空蝉大人辛苦了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我想,或许会是场温馨精彩的新旅程。”
时之政府的极刑方式只有两种,一种就地格杀,另一种则是将受刑者流放到时间乱流中。神官知道,巫女申请的定是第二种——代代更迭,每换一代都是重新开始,没有记忆也没有传承,但凡换个稍微有一点点危险的环境空蝉都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如果她能在新世界中活下去,那就是上天也不愿见到这样纯洁无辜的女孩横遭不幸;如果活不下去……也好早早免去更多痛苦灾难。
这是他们这些普通工作人员唯一能替她做到的事。
“这样么……”
端坐神社之中旁观人类来来往往数千年,石切丸不知听过见过多少,神官话音落地他就已经明白一切。
“我们整个本丸,所有付丧神本灵都愿意重新回到黑暗中沉睡,只有一个条件。”
大太刀慢慢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阳光顺着他眼角那撇朱色滑落,映射出不似人间的圣洁:“让我们多与主公相处数日,君臣从此别过,总该好好说句再见才是。”
“尽力而为。”神官停了一会儿,沉声应诺。
说话间他们来到天守阁下,两位粟田口的短刀正拿着麻糬试图贿赂狐狸式神。毛茸茸胖乎乎的狐之助当然躲不过满级极化短刀的速度,不管想吃不想吃,嘴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石切丸先停下脚步站稳,然后才低头微笑:“你们在做什么呢?”
“欸……”橘色长发的乱藤四郎食指相对:“那个,我们想和狐之助搞好关系嘛!”
“丧心病狂”下手塞麻糬的五虎退笑眯眯:“很小心的,没有弄疼狐之助。”
被塞得嘴都合不拢,更加无法发出声音求救的狐之助们眼泪汪汪:“……”
“好吧,适可而止。”石切丸让路给神官:“请,我只能送您到这里。这个时间,审神者已经在巫女们的辅助下起身了。”
读作“辅助”,写作“监视”。
神官转身向他弯腰行礼:“多谢,石切丸大人。”说罢他便沿着楼梯缓慢走上天守阁。
审神者空蝉的生活起居被禁锢在天守阁最顶层。
为了将她与外界隔离保持“纯洁”,被防范的对象除了外界访客自然也包括全部以男性形象现世的刀剑付丧神们。
神官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走,木窗与隔断将光线无限聚拢收敛,映衬着窗外油彩般厚重的梧桐、银杏与松柏,交织出一幅浓艳阴鹜的礼赞。他知道,他本该欣赏叹息一番眼前极其符合传统审美意境的画卷,电光火石间却想起另一件事——强迫尚未成年的稚龄女孩长期生活在这种沉闷压抑的环境中,难道不是种折磨与酷刑吗?
守门的巫女早已得知访客消息,提灯自黑暗中行来:“大人,请随我来。”
“嗯。”
神官收回心神跟着她走向天守阁顶层。
手持薙刀的巫女守在最外面的走廊上,穿过一道道严密防守着的门,由两位巫女掀开贝母串成的珠帘,他这才见到内室中端坐着的审神者空蝉。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联想到这种暗无天日的箱庭,生长迟缓简直就是一定的事。
乌黑如墨丝滑如瀑的长发,白到透明的皮肤,恍如石榴石般醇厚悠远的紫红色眼眸,眉眼细长俊秀微微上挑,浓密睫毛微微颤抖着仿佛息停在花枝上的蝴蝶。
是典型的传统长相。
女孩犹如石雕,她沉默着抬眸看向神官,同样穿着身巫女服,除了质地外形制与其他巫女一般无二。
“空蝉大人,我代表时之政府前来探望您,最近一切可还安好?”
无论在外面身份有多尊贵,进了这里中年男人都必须遵循觐见神明的礼仪,双膝下跪额头点地对着幼女行过大礼。
回答的人并不是主位上的少女,而是站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大巫女:“空蝉大人近来一切正常,请时之政府放心。”
毕竟这位才是无数复制体统一的源泉,真正的人造人本尊,稳定性也比那些大量克隆复制出来的副本要强上许多,所以才能撑到决战胜利。
“这就好,这我就安心了。”神官见到了空蝉,碍于规矩他并没有停留许久,很快便再次折腰行礼:“祝您福寿安康。”
数日之后,时之政府下令镇守监视零号本丸的巫女撤离。除了每日定期派个人来照顾空蝉起居,人类痕迹一下子降到最低。取而代之的是络绎不绝前来想要让主君记住自己的刀剑男士们,他们热热闹闹陪着她度过愉快的一周,尝试各种各样从分灵那里知晓的游乐活动。赏了花,看了雪,烹了茶,就着窗外的红枫听歌画画,在一个萤火虫飞舞的晚上办了场辞别的宴会。
“空蝉大人,该动身了。”
身边仅剩的最后一个巫女替她换上一套红色和服,越发衬得小女孩玉雪可爱。
这是审神者数百年来唯一一次自行走出天守阁,忠诚的刀剑分列两排目送主君离去。
也该放下责任好好休息了,为了保护人类从古至今的历史,她已付出一切。
“主君,后会有期。”
三日月宗近站在最前列,蹲下身和女孩保持视线水平:“好孩子,愿您身侧只有勉励,愿您脚下只有鲜花。”
其他刀剑男士都像约好了那样学着他一句又一句献上最诚挚的祝福,一路送她走出本丸直到被传送的光芒吞没。
“啊啊~笼中鸟,又要沉睡了。不知道下次唤醒吾等的,又会是什么人。”粉色头发的争夺天下之剑神色恹恹,他的兄长双手合十:“惟愿我主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
时之政府。
本部立于云端,高速发展的科技让人类得以比肩神明,区区浮空岛屿而已,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空蝉被巫女引到本部环形中央的控制台上。四周列席之人皆身着黑衣,胸佩白花,庄严肃穆,前来为她送行。
“空蝉只是个代号,您还没有名字吧?对不起!如果不介意,请您接受宫田日和这个名字……”陪伴她度过最后这段时间的巫女努力挤出笑脸,借着替女孩整理衣物的机会小声道:“宫田是提取您基因样本的人类的姓氏。”
全程没有表情更没有情绪反应、仿佛活着的人神的少女抬头看向这个奇怪的巫女,缓缓点头接受:“好。”
“谢谢您!谢谢!”巫女喜极而泣:“请您一定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活着。”
唯有如此,我们身上的罪孽才能减轻一二。
传送仪器启动,时间被模拟成江河的模样蜿蜒淌过少女脚下。她低头看着蜜一般的碎星砂砾流淌,背后传来坚定却温柔的力量:“去吧,别害怕!”
女孩被推入时间的激流,所有前来见证的人无不低头默然。人类放逐了亲手缔造的“神明”,从今往后神迹再也不会显现。
推她下去的巫女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朝向天空。众人反应不及,眼见她发狠撞在控制器尖角上——如果神明真的存在……
“快救人!快!”
与会的议员们没想到会有如此展开,纷纷大叫着呼唤安防。很快倒地的巫女就被抬了下去,祭坛上淋漓的鲜血也被擦拭干净。
很多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在心底暗自庆幸:还好及时处决掉了那个小怪物似的人造人。
否则万一某天叫她觉醒,难保不会被这种疯狂的信徒给挂在路灯上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