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灵雨一早就发现凌晔状况不对劲。
本来最近还有心思逗弄她的,今日倒好,又恢复了先前那恹恹的模样。
可这回,邹灵雨却觉得凌晔心情不好的原因,极可能是自己引起的。
考虑到是自己造成的缘故,邹灵雨不像之前故作不知,只静静等待他想通,然后两人又像没事人那般互动。
这回,邹灵雨坐到凌晔身边。
因太过意外,怎么看都不像她的作风,凌晔还抬眼瞟了邹灵雨一眼。
──邹灵雨向来不会坐得离他这般近。
每回都在有多远离多远,还有太远了,会不会反而引起反效果?两者之间来回拉锯,最终挑了个适中的距离坐下。
换作不知情的来看,只不定还以为他会跟恶鬼似的,将她拆吃入腹,邹灵雨才那样忌讳。
邹灵雨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不必化为言语,凌晔都能从她犹豫的举止中读出。
他向来最喜欢这样默默观察邹灵雨。
每回看着她面上的微小表情,去推断她此刻心境变化、究竟在想何事,就会觉得她这人怎么情绪这样多变的?
不知不觉就盯着她看了许久,都舍不得挪开眼,就怕又错过她哪个拧眉嘟唇的瞬间。
可今日他却没了这样的闲情逸致。
凌晔只看一眼,便收回眼神。
他这副反常的样子,就连邹灵雨都瞧出不对劲。
邹灵雨小心翼翼问他:“生气了?”
或者她该问的是“还在生气”?
她在想,昨夜自己那个反应,凌晔不会以为她是真的讨厌他吧?
分明她后来都说已经没那么讨厌了啊……
思及此,邹灵雨自己表情也不太自然。
“已经没那么讨厌”,这话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完全不讨厌的……
邹灵雨咬住自己下唇,正绞尽脑汁思考,自已该怎么同凌晔说明才好,凌晔已淡淡回了一句:“没。”
就一个字。
邹灵雨心中嘀咕,这回话和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没生气啊。
这可怎么办?
还没想好该怎么哄哄他才好,凌晔便问了句:“又要出门?”
邹灵雨点头。
“嗯。伯母想听明静大师讲经,盼了许久,今年才因缘际会得了名额,邀了我一道去听。”
明静大师讲经一席难求,一年前没能抢到席次,今年要听,难如登天。
侯夫人闺中密友原先约了今年要前往,偏儿媳怀上身孕,怀相不好,早早取得席次的婆媳两人皆走不开。
她们听闻侯夫人去年晚了一步,没能抢得位置很是扼腕,便将名额让给了她。
虽然很想听讲经,但碰上这等事,还是以身体为重。
这可是他们家的头一个孩子呢。
侯夫人倒是开心,曾与邹灵雨说过:“这可是喜事一件,他们盼着孩子都盼了有好几年了!眼看跟我同年岁的都已抱上孙儿,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够等到腾哥儿成亲。”
说着说着,侯夫人叹了重重的一口气。
邹灵雨明白侯夫人的心事。
她大哥哥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要等今年殿试发榜以后,最终的结果满意,他才会同意说亲。
否则的话,他也只会以“不能耽误人家姑娘”,这样一板一眼的态度来回侯夫人。
侯夫人虽也不是那么不分轻重的人,但眼见底下三位妹妹都要嫁出去了,除了最小的那个目前还让她头疼外,她反而担心邹腾辉不会真等到三个妹妹都要嫁人了,他还单着吧?
邹灵雨只得替邹腾辉缓颊,“也许大哥哥自有大哥哥的缘分呢,我们在这干着急也没有用。”
侯夫人点点头,“你说的极是。”
邹灵晨刚嫁人,侯夫人便没想着找她,至于邹灵曦又是个坐不住的,侯夫人压根没考虑那毛毛躁躁的丫头,便问到邹灵雨这处来。
恰好,邹灵雨本就打算寻个因由再往元德寺一趟,侯夫人此举有若瞌睡就送来枕头,时机正刚好。
凌晔沉默了下,忽地皱眉轻哼:“又是元德寺。”
俨然很有意见。
邹灵雨很是无语地偷觑一眼凌晔,觉得他这态度,就好似在闹脾气的小孩儿,一时之间,都不知她和凌晔到底谁较为年长了。
她只好拿出哄幼童的那套,没敢伸手揉他发顶,只温声道:“乖啊,我很快回来。”
完全未加掩饰的语气,让凌晔深深盯着她看了许久,眯眼打量她。
若非他错觉,那便是邹灵雨怪里怪气在同他说话。
邹灵雨没给凌晔找自己算账的机会,笑笑说完便取披风出门,凌晔都还能听见她偷偷憋着的笑声。
凌晔沉着脸,心想她如今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可奇怪的是,他也并不觉厌恶。
他望向邹灵雨离开后,几乎像是静止的房间。
若非还有小鱼偶尔跃出水面的声响,凌晔只觉也静得太过份了些。
外头脚步声接近。
凌晔随口问了句:“忘了带何物?”
一问出来才顿住,轻嗤一声,也不知笑的是谁。
细听就能听出脚步声不同,这怎么听,着实都不像是邹灵雨的步子,而他竟在还未听清前已然开口。
果然,敲门声响起后,传来的是袁叔的声音。
“公子,少夫人已出发了,若您有要事交代,老奴派人去追少夫人回来,应也是来得及的?”
凌晔哼道:“免了。”
这几个月朝夕相处在一块儿,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如今已适应得太过。
反而对邹灵雨不在屋里这件事,才觉奇怪起来。
他心情莫名烦躁,反观袁叔却是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两人面上情绪可说是天差地别。
凌晔挑眉,问他:“何事?”
看样子是得了好消息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猜得没错。
袁叔说:“最后一次药浴泡完,再来一个月腿部别使力,公子的腿脚便能有起色。上回都能绕浴房走一圈,再来安生歇着,等药物滋养修复,便无大碍。”
凌晔对自己能不能站起倒没太大触动,只轻轻“嗯”了声,表示自己已听见。
袁叔在心里摇头,向来知道凌晔最不爱惜自己身体,没想到长大成家后,这脾性倒半点也未变。
“还有何事?”凌晔多问了句。
就如袁叔了解他一样,他对袁叔也知晓一二。
袁叔不会单单只为了说这事便来寻他。
于是袁叔说道:“上回公子交代的,查明少夫人踪迹一事,已有眉目。”
谈到邹灵雨的事,凌晔才总算起了那么点兴趣。
他坐正身子,“说来听听。”
“中元那日,少夫人到元德寺后,祭拜一切如常。不过……”
看到袁叔面上的笑意减退,换上担忧的面容,凌晔追问:“不过什么?”
袁叔说:“少夫人容貌引人注目,不管在何处,总会引得人探看。派人去元德寺探问时,有人认出我们是国公府的人,还特意来问少夫人的手可要紧?”
凌晔皱起眉头,不解为何陌生人突然问起邹灵雨的手要不要紧,莫不是受了伤?
可他这几日揉按,她肌肤还是一如往常的细若凝脂,别说伤痕了,连个口子都未曾见,何来受伤?
袁叔接着道:“细问过后方知,少夫人在烧纸钱时举止有异,像是被烫了手,蓦地从金炉缩回手并按着,白着脸让丫鬟去要间厢房,可也没有去请大夫。”
对邹灵雨双手状况再了解不过的凌晔摇头,“她手好好的,并无伤着的迹象。”
若真被烫伤了,别说邹灵雨忍不忍得了痛,伤处的肌肤应也能摸出差异才是。
“老奴正要说这个。”袁叔皱眉,“怪就怪在,少夫人要了厢房后,待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便离去,这连小憩一会儿的功夫都不够,若真伤着了或身子不适,这点子时间哪里足够?还别提少夫人离开后,就带着丫鬟进京去采买首饰,真受伤了哪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所以受伤这个前提,基本可以拿掉。
既如此,那个向来端庄的邹灵雨,又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凌晔拧眉思索,继续往看似不重要的小细节上问去,毕竟往往,这些小细节都是最能扒拉出些蛛丝马迹来的。
他问:“他们去京里哪间铺子?又买了那些首饰?”
袁叔一一回了,买饰品去多宝阁,倒没什么奇怪。
金银玉钗、耳坠与镯子,买的也都是寻常物事。
说到一半,袁叔还道:“那掌柜的言道,少夫人后来让丫鬟们先上了马车后,自己还买了只玉镯。只同款式的镯子有两只,另只品相好的,少夫人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只让掌柜的拿稍次的给她,所以掌柜的记得特别清楚。”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要送礼,买的饰物自然会挑选上好的,挑次品也送不出手不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凌晔觉得,关键许是出在那玉镯上。
心中隐隐有答案,但为求稳妥,他仍再问:“少夫人最后买下的那只镯子是何样?颜色和形貌,可有问到?”
袁叔点头,“问到了。那是只约略半指宽的白玉细镯,成色并不透亮,而是隐含白雾般的杂质。”
据掌柜的所言,另一个白玉材质清透,要比邹灵雨买走的那个不知漂亮几倍,他还纳闷像邹灵雨这样被娇养大的姑娘,难道也不识货吗?
凌晔听此描述,面色一变,倏地坐起身来。
这形容,分明与邹灵雨腕上戴的那只玉镯,一模一样。
她极其珍视那只镯子,因是母亲遗留之物,当初他连想让她摘下,还在惧怕自己的邹灵雨都敢同他厉声言拒的。
联想到她烧纸钱时按住腕子的行为,以及后来掩人耳目买玉镯的事,凌晔闭起眼,深吸口气。
“让那掌柜的把嘴闭紧,别再将此事与他人道出,谁来都不行,知道吗?”
凌晔脸色凝重,袁叔猜到这许不是什么小事,神色一凛,低声应下。
而凌晔的吩咐还不只如此。
“派一队人马,去守着少夫人,务必不能生半点差错。”
他攥起拳头。
希望一切只是他多心。
否则的话,邹灵雨那丫头,可真是胆大包天,竟连这样的事都想瞒着他?
邹灵雨身子颤颤,缩了下肩膀。
外头艳阳高照,她竟觉一股寒意。
侯夫人把她这模样给看在眼里,探手给她摸了摸额头。
“没烧啊。雨姐儿,你最近是怎么了,我最近次次见你,你都像冻着了那般,要知道现在可是三伏天啊。”
邹灵雨腼腆笑笑,“我也不知怎么了,感觉忽然像一股冷风吹过似的。”
侯夫人还以为邹灵雨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担心不已。
邹灵雨只得安慰她,“我没事的,真要那样,都已踏入佛门圣地,哪还容那些玩意儿造次?”
这话说服了侯夫人,她点点头不再深究,“也是。”
明静大师讲经只有一年一次,在这日前来元德寺的人比中元那日要稍少些,因大堂内座位有限,并不足以容纳太多人,来客也多是虔诚的香客。
她们在空旷的大殿内跪坐于蒲团之上,不管寺内寺外,都弥漫着一股能让人静心的檀香。
起初香客们因天热都还有些躁动,可当明静大师一步步向中央,盘坐着,以那温厚的嗓音娓娓道出佛经此段所说为何意,信众们也不知是受气氛熏陶还是旁的,一个个听得专注,连邹灵雨也听了进去,只觉自己近日忧烦都能得短暂化解,浮动的心平静下来。
听进去后,时间便过得极快。
转眼已是午时,明静大师今年的讲经结束,直到大师都离席已久,信众们才慢慢回过神。
用过素斋,侯夫人整个人都觉神清气爽,准备离去前,同邹灵雨说道:“对了,你大姐姐和你大姐夫知道他们成亲那日小公爷露面,却没好生招呼,委实过意不去。他们夫妻在问,方不方便去庄子上拜访,补全那日失礼,未能顾及小公爷之事。”
邹灵雨听得失笑,“姐姐和姐夫多礼了,小公爷想一出是一出的,连我也是见到他了,才知他打算来接我。想必小公爷不会多加怪罪于他们,让他们放宽心便是。至于来访一事,我同小公爷问问他意思后,再派人递信给大姐姐吧?”
她嫁人以后,不管是同姐妹还是闺密说话,都是邹灵雨自己出门去寻,从未邀人上庄子作客过。
毕竟就连凌晔的客人,数来数去也就一个大殿下,旁的不见其他。
再者,凌晔至温泉庄子是为养病,再要招待来客耗费心神,作客的人稀少倒也情有可原。
换做大姐姐一人独访,她自个儿迎接还成,不过大姐夫也要同往,那就得身为男主人的凌晔出面招待,才说得过去了。
听着邹灵雨话中对凌晔那股熟稔亲昵的语气,侯夫人更是放心了些。
自从邹灵雨得风寒,凌晔派人来侯府寻她前往后,她便对凌小公爷的形象有所改观。
后来照顾邹灵雨,又听了凌晔替她做些什么,后来甚至还拖着病体要带逞强的邹灵雨回去。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把人真正放在心上,只怕也做不到。
话到这处,侯夫人瞄了邹灵雨几眼,实在不晓得自己方不方便过问。
邹灵雨敏锐察觉到她目光,每回侯夫人有什么事想同她说说,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能不能说时,她便会拧着眉头多看邹灵雨几眼。
既然都藏不住,侯夫人破罐子破摔,也就硬着头皮问:“雨姐儿,你跟小公爷……可圆房了?”
话音压得很低很低。
可即便如此,邹灵雨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面上一片空白,脚下差点踩空,没想到侯夫人会挑这么个时候,同她问起此事。
邹灵雨知道这话由侯夫人问出口便是正经事,饶是如此,她那张白皙的面上,还是不由自主飘上了红云。
她柔柔的声音小声回道:“小公爷说我年岁尚小,再等几年为好。”
侯夫人听到这话的当下愣住。
她对凌晔的好感瞬间拔高,连连点头说好。
侯夫人看邹灵雨腼腆低头的模样,猜测她许是不知真正因由,便笑笑问她:“雨姐儿,你是不是不知道小公爷为什么会这么说的原因?”
邹灵雨愣愣抬头看她,这话题实在是令人羞涩得很,更别提还是从凌晔口中诉说。
每每提及此事,邹灵雨都恨不得双手并用,掩了他的口,让他不能再多说一句话才好。
但,此言是由长辈所说,邹灵雨觉得,说不定其实是自己把凌晔想得太坏。
瞧她这副单纯样,侯夫人便知她肯定什么都不明白。
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小公爷也真是的,不说清楚,你岂不是云里雾里的?”
邹灵雨眨了眨眼,问道:“难道这还有什么讲究的吗?”
侯夫人点头,“那是。”
“岁数太小的女子经了此事,终归对身子不妥,更别提若是怀上,身子还未长开,再经生产,那几乎都是要了小命的事!”
邹灵雨惊呼一声,听得脸色都白了。
“竟这般可怕的吗?”
侯夫人揉揉她的发顶,控制了力道,很轻很轻,半点都没将她发型弄乱。
她说:“本想着小公爷身子好转,家中也没个长辈可提醒,我才想着今日说说,现在看来倒好,小公爷压根就比我们还要操心你身子,能这样为你着想。”
凌晔都已和邹灵雨谈到这样的事,也就代表他已经恢复到能行房的地步。
可尽管如此,他却还是没与邹灵雨圆房。
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来说,于同榻而眠的妻子能隐忍至此,着实不是件容易事啊。
侯夫人说很是欣慰,“小公爷是个有分寸的,他疼你却默默不说呢!”
疼……?
邹灵雨被这个字惹得莫名又觉脸上更热了些。
这些话凌晔从没对她说过。
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会对她甜言蜜语之人。
他决定的事,比起口头说说,征询旁人意见,更符合他行事的是,凌晔在说出口前已然身体力行,所以总省去了“说”的这道功夫。
以前还觉得他我行我素,可邹灵雨从侯夫人这儿得知真相,才明白为何每夜凌晔那样明显动摇,却只是沉着脸忍下。
邹灵雨羞是羞,可也觉心中像被捂暖,被温热的泉水紧紧包覆那般。
她在想,凌晔都肯这样待她,那么倘若他知晓火凰镯就在自己手上,难道还会维持先前的决定,会想杀她吗?
本来没怎么抱希望的,可邹灵雨听了侯夫人这番分析,却在思考一事。
有没有可能……小公爷其实是在乎她的?
一想到有这可能性,邹灵雨唇都抿了起来,很是难为情。
若真如此,兴许把镯子一事如实告知,凌晔还能替她出出主意呢?
侯夫人笑笑拍了邹灵雨的手,拍得恍神的邹灵雨回过神来。
“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邹灵雨现在脑子一团凌乱,听了问话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露出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侯夫人知她是个面皮薄的,也就不在此事上招她。
她说:“雨姐儿你日子过得舒坦,得夫婿看重,那伯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夫妻俩和和美美的,最是重要,可知道吗?”
邹灵雨回握住侯夫人的,笑言:“灵雨知道。不能时时在伯母身边,伯母也要好生保重身子。”
两人说了几句,外头日头太大,邹灵雨便催着侯夫人上车。
送走她以后,邹灵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待到侯府的马车都看不见影子了,还迟迟没挪动脚步。
邹灵雨想了想,既然都已来了这趟,那还是问问吧。
等问清楚了,再回去同凌晔仔细讨论,看能怎生是好。
不管凌晔知道真相后要如何待她,邹灵雨都做足了心理准备,不会后悔。
心下一定,邹灵雨转身。
迈步的方向却不是往马车停放那处而去,而是又登上进入元德寺前的台阶,看似是想走回寺中。
问枫不由多问一句:“少夫人,不是要回庄子了吗?”
邹灵雨摇头,“我想起还有事情未办,得先回寺里一趟。”
才在想要如何才能见到闵国公夫人,两个小尼姑已急急往邹灵雨的方向奔了过来。
邹灵雨止住脚步。
她心想,不会这么恰巧,就是来寻她的吧?
心思方落,小尼姑已在邹灵雨面前恭敬行了一礼。
邹灵雨:“……”
还真是找自己的呀?
她们脆声说:“这位施主,明静大师有请。”
邹灵雨还以为自己听错。
“明静大师……吗?”
要找自己的,是方才讲经的那位明静大师?
可她此前从未与她相识啊?
本就迟疑,可两小尼姑巴巴地望着她,加上邹灵雨想着,这兴许也是能突破的一个地方。
比方说,若见了明静大师,再请她引见闵国公夫人……不,应当说是净音法师,也许行得通。
抱着这渺小的希望,邹灵雨点头,“劳烦两位小师父带路。”
邹灵雨自己也很想知道,德高望重的明静大师寻她有何事。
平时她对这样摸不着头脑的邀约定是会起疑心,但想想,这儿人来人往,小尼姑来邀她也没避着其他香客,邹灵雨才打算应邀而往。
她们领邹灵雨到一处厢房,还未入内,邹灵雨便已听见几声规律的“笃笃”木鱼敲击声。
其中一小尼姑敲门,“大师,人请来了。”
木鱼声戛然而止。
然后对邹灵雨而言,还很是熟悉的声音响起:“进。”
听这声音,果然是明静大师没错。
小尼姑推门时,邹灵雨毫不犹豫跟着入内。
门掩上,稍早受人敬仰的明静大师面带慈祥微笑,深深对邹灵雨施了一礼。
邹灵雨急忙还礼。
“见过大师,不知大师有何事需寻我?”
在今日以前,邹灵雨与明静素未谋面,她应当也认不得她才是。
明静起身,走到一旁,邹灵雨视线随着她走动看了过去,才发现那是一道门。
这间厢房竟是打通的,看似与隔壁间互通。
她边将门推开,边说道:“要寻施主的,不只贫尼。”
邹灵雨不解。
只见明静推门后,又一女尼款款从那处步出。
虽落发成尼,但姿容端庄,眉眼清丽,保养得宜。
与邹灵雨对上眼时,那女尼淡淡一笑,双手合掌,朝她行礼。
“贫尼净音,等候施主多时。”
话落,不光净音与明静,就连两个小尼姑也对邹灵雨客气一拜,弄得问枫和甜雪怔住,俨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而邹灵雨听了方才那句,脑子里“嗡”的一声,也呆愣了下。
她再次将目光转向从隔壁间步出的女尼。
那女尼瞧着与侯夫人年纪相仿,也不知是常受佛法熏陶还是本性如此,面上一直挂着和蔼的笑容。
而且,她适才说了,自己的法号是净音。
那不就是……她的婆母?闵国公夫人?
邹灵雨不确定地喊了声:“婆母?”
净音对着她的笑容依然如旧。
她说:“在此地,贫尼只是净音,施主唤贫尼净音便好。”
邹灵雨心中有一箩筐的疑问想问,也被眼前此景所震撼,心中正如一团乱麻。
本就是来此地要见闵国公夫人的,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毫无预兆的方式相见。
邹灵雨从善如流,“净音法师,这到底怎么回事?”
从踏进这厢房以后,不,应当是明静大师说要寻她之时,种种情况便很是另她费解。
就好像……有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砸在她面前,砸得她发懵,而除她之外的眼前人都知晓原因,唯有她一人始终被蒙在鼓里。
净音以手势示意邹灵雨入座,“贫尼之道施主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在此之前,不知可让贫尼先问一个问题否?”
邹灵雨顺着她意思坐下,现在能解答她所有疑问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邹灵雨只得按捺住性子,“法师请问。”
本想着她会问的是府中事还是有关凌晔身子,可邹灵雨等来的却是净音问她:“不知火凰镯是否还在施主手上?”
邹灵雨听见意料之外的问话怔愣,心绪更为复杂。
而且,细品净音问话的内容,也让邹灵雨更为不解。
她所说的“还在”是何意?
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早就知晓此物在她手上似的?
邹灵雨将心中疑问问出,净音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了当地答道:“那镯子是德安公主赠与你母亲的谢礼,所以由你继承,再合适不过。”
闻言,邹灵雨捏紧自己的手。
闵国公夫人……不,如今兴许喊她净音法师更为妥当,她果然知晓这镯子过往,也早就知道镯子在她身上。
既如此,再躲躲藏藏的也没意思,邹灵雨从腰带中,将巾帕裹着的那物取出。
纤长的手指揭开白帕一角,隐约透出里头裹着的物品色泽。
如火焰般红艳的镯子,静静躺在素白巾帕正中,至今颜色依旧未褪。
屋内女尼见了此镯,均是站起,又行一礼。
邹灵雨知道这礼与先前不同,对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此镯。
净音说:“施主为新任镯子之主,元德寺众人,便随时听施主差遣。”
邹灵雨和身后两个丫鬟都瞪大了眼。
整个元德寺都听她差遣?
越听邹灵雨脑子是越胡涂了,只得再问:“传言中的精兵……便是各位师父?”
这跟她所猜测的,着实相去太远。
远到她都不晓得究竟何方说法为真。
净音笑笑,显然也是听过这样的说法。
她说:“这里的女尼先人都曾受前朝皇室恩惠,为了报恩,代代守护前朝皇族,而前朝虽已覆灭,但德安公主的心愿是对邹家人报恩,我们也会代殿下实行。”
邹灵雨听到现在,才算有件她能理清的事。
她忽然觉得手中握的镯子很是沉重。
一直戴在腕上的普通首饰,贵重程度几乎超过她想象。
但她都戴了这样久,疑惑许久的问题也浮上心头。
“可它是最近才突然变红的,之前我一直当它是普通的白玉镯呢。”
早知道是这么要紧的东西,邹灵雨也没敢日日都戴在身上。
她想不明白的是,镯子这变化毫无征兆,原先白得好好的,转瞬就成了红镯,若非她亲眼所见,要听人所说镯子还能变色,邹灵雨肯定也难以置信。
净音对于此镯,熟悉程度要比邹灵雨更深。
她说:“为防落入恶人之手,此镯会有几年时间看着是白玉的模样,贫尼想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怕施主不知其中关键,早早将另外一物赠与,如此当镯子起了变化,我方便能得知,前去寻您。”
净音给自己的是何物,邹灵雨不用细想都能得知。
她隔着衣袖握住腕中的佛珠手串,想到那时镯子变红后忽然响亮的敲击声,以及至今还萦绕在她周身的这股果仁香,大概也猜出了一二。
净音见邹灵雨此举,便知她有将佛珠贴身戴着。
既都说到佛珠,那有一事便不得不提。
净音说起此话时,面上笑意稍淡,“皇后早早盯上此前与德安公主交好之人,为的就是夺下此镯,想号令寺中其他认镯不认人的女尼为她所用,你母亲与德安公主本就要好,她可是早早就试探于你?”
说的是皇后。
邹灵雨想到她从凌晔那儿听来的,皇后曾有意要将她指给大皇子,现下看来比起火凰镯一事,只怕自己母亲与德安公主的情谊,才是皇后会疑心到她身上的关键。
她没说话,净音也大概猜到,怕是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了。
“皇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前朝帝王不愿允她后位,她便伙同外族,去立一个掌中傀儡,不顾百姓生灵涂炭,其心可诛。”
邹灵雨拧起眉头,对于皇后的看法,她与净音趋于一致。
她问:“难道就任她这么胡作非为下去?那些被她害死过的人命,还有边关仍在为家国卖命的兵士,他们若知晓一直守护的国家,国母竟是那样的小人,岂不心寒?”
邹灵雨没有办法接受,竟是由那样的人坐在后位之上。
“这些年,我们暗自搜罗许多皇后叛国的证据,但。这些都不足以一举扳倒她,没弄好还可能打草惊蛇,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连她们都拿皇后没有法子,邹灵雨自己就更别提有什么锦囊妙计了。
她心中暗叹:难道真的就什么方法也没有了吗?
邹灵雨垂下眸子,见到自己握在手心里的红色玉镯,目光一顿。
抬头,邹灵雨望向净音。
“只要是镯子主人的吩咐,不管是什么,法师们都不会拒绝吗?”
已经猜到邹灵雨会提出何种要求的净音点头,“只要是施主所期望的,贫尼能力范围内,务必达成。”
……
皇宫。
木鱼声与诵经声从凤栖宫传出,路过的宫女听闻声响,都已见怪不怪。
“皇后娘娘潜心向佛,今日又是请元德寺内德高望重的法师前来阐明佛意。”
小宫女们心中赞叹,走过时更是放轻了本就极小的步子声,就怕扰了里头清净。
宫内宫外,无人不知皇后礼佛,比起宫妃那股子脂粉香,经过皇后身侧,总能嗅闻见能让人静心的檀香。
然究竟是否虔诚,也只有皇后自己,和前来的法师知晓。
诵经声停,皇后屏退宫女,要与法师请教佛法。
她将一巴掌大小的木盒推到女尼面前,言道:“这点供奉是本宫心意,还请法师笑纳。”
明心法师一脸淡然地将木盒开启,淡漠的表情在见到红绸上置放的小金佛和感受到这压手的重量时,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眼睛为之大亮。
“施主多礼了。”
嘴上说得如此,却已将木盒盖起,收进自己衣袖之内。
眨眼间,又恢复那副道貌岸然的风范。
明心法师轻咳一声,问道:“不知施主还有何惑未解?”
皇后闻言,勾起嘴角。
这便是让她想问什么便问的意思了。
果然,这世上最能撬开别人嘴的,还是钱财这玩意儿。
于是她也不客气地问了:“元德寺近日有什么异动没有?”
明心与明静虽同为明字辈的法师,但名气不同。
因明静公开讲经,信众多是民间百姓,而明心则周旋于贵客之间,反而在高门望族间名气较盛。
自然,油水也捞得不少。
明心摸了摸自己沉甸甸的袖子,笑言:“元德寺虽如以往,但,近日似多少有些不同。”
虽只是极小的异状,但明心猜测,这也许就是皇后想知道的,便多补充一句:“寺中不知在寻何人,并不如日宁静。”
闭目养神的皇后睁开眼,略略沉思了下,又问:“自何日开始的?”
明心想了想,这前后转变倒是不难推敲。
“是中元那日过后。”
明心进攻一趟,得了想得之物,满足离去。
皇后正在修剪殿内盆景,心腹太监谢公公躬身听了皇后吩咐,不禁多问一句:“娘娘,那女尼的话,可信吗?”
皇后头也没回,手上拿着金剪子,一一剪去多余的枝叶,“信不信的,也只能从这处下手了。”
她很早之前,就盯上了元德寺。
既然火凰镯的持有人迟迟未寻到下落,那反过来,盯紧她们老据点,总能有旁的收获。
皇后轻描淡写地道:“从前去寻前朝那位公主的人,是我虞府花大钱和费尽极大心力培养的死士。他们即便完不成交代的任务,也会将可用的消息带回,让同伴踩着尸体,继续完成我父亲的交代。”
谢公公垂首细听,知道皇后的话还未说尽,便未插嘴。
“喀嚓”、“喀嚓”,剪子的声音细碎响起,皇后继续言道:“他们说,保护公主的人身型瘦小,动作矫健,身带奇香,且武器诡谲,形似佛珠等物。更重要的,是后来他们辨识出,奇香便是檀香。那么那一派护着公主的人,其根据地,除了此前公主最常去参拜的元德寺外,本宫还真想不到其他。”
这些年派人盯着元德寺,以礼佛名义接近那些能得自己所用之辈,如今都一一给了她回报。
皇后下令:“去寻中元那日上元德寺祭拜的香客,哪人行迹鬼祟。”
谢公公一听便犯了难,这人如此多,要从茫茫人海中寻个形迹可疑之人,也没个目标,着实难办。
皇后也不是苛刻之人,大抵也想到自己这条件太笼统,便又多说一句:“哦,如本公所料得没错,那此人应差不多是年十有五的年岁,是个姑娘的可能性要来得大些。”
“喀嚓”。
重重一声。
她将盆景上那朵开得最好的花剪下,冷眼看着它落于桌面,然后伸手拂去,任它落至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