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寒严北风紧,下晌雨裹玉霜,冷到人骨头缝里。芷秋去后,谢昭柔与雏鸾坐了一会子,怜见瘦影伶俜,谢昭柔心有不忍,端了碟鲍螺叫她吃。
“近日因家中年节的事情,我是昼夜担簦,也没功夫照管你,你也该自己照料好自己呀,怎的瘦得这样子?倘或二哥回来,岂不是要怪我粗心?”
小凤立在一边,似有话要讲,不想雏鸾暗中睐她一眼,自己捡了快点心,吃得满嘴渣,眼弯弯地笑,“我是想二哥哥了所以没什么胃口,大娘只管忙你的,不必费心照管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会自己照管好自己的。”
外头簌簌翳雨,下得人心发寒,谢昭柔满腹的苦说不出,只得自己担,一时没功夫照管她,只是嘱咐,“二娘,你听话些,眼下二哥不在,家中一摊事情。老太太与太太近来身子骨又不大好,你是大姑娘了,别再叫我操心,好吗?”
说着,扭头对外头丫鬟喊,“晴青,你将昨日得的那两支宫花拿一支给二娘戴。”
廊外晴青应声而来,将雏鸾瞥一眼,踅入卧房捧了个匣子出来递给小凤。二人拿了东西,福身出去,走出这院儿,发现没带伞,两个人牵着袖盖在头顶一路跑回房去。
屋里倒是暖和,只是呛人得紧,甫进厅室,两个人开始咳嗽起来,转到卧房里,里头没搁炭盆,又有些冷,小凤忙去倒了盅热水来,侍奉雏鸾换了衣裳,另拿件银鼠斗篷为她披上,再抱了个汤婆子给她,忙完这些,两个人才坐到榻上。
伴着汤婆子里呛人的炭味儿,雏鸾还嗅见了一股熟悉的沉香,扯着斗篷一瞧,原来是韩舸素日披的那件。
她笑一笑,将腿盘到裙里,“小凤,你说这事情怪不怪,我麽,明明都快忘记二哥哥长什么样子了,却记得他的衣裳。”
小凤正怨懑难当,哪里有心思应付她这些傻话,只把唇角一撇,嗔她一眼,“方才在大娘屋里,芷秋姑娘也在,您为什么不照实话讲?那起势利眼的下人平日里都给您吃的什么?全是些烂菜根子!连点油星也不见,您不瘦那才有鬼了!”
窗外淅沥沥下着雨,一张髹红的榻冰人得紧,雏鸾掣紧韩舸的斗篷,就觉得是他在抱着自己,心满意足地笑,“他们是看不起咱们的出身嘛,二哥哥眼下不在家,自然不会给我好脸子的,我不去招惹他们就好了呀。你别急,等二哥哥回来,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姑娘真是傻到没个边,菜蔬炭火,原是咱们屋里该有的份例,大娘都没克扣咱们的,凭什么叫一堆下人欺负了去?别的倒也罢了,就连您每日吃的药,他们都将里头的党参黄芪拣了出来,合该告诉大娘,打他们一顿才是啊!”
“算了吧,你瞧大娘忙得那样。”雏鸾仍旧笑呵呵地乐着,鬓上湿漉漉的雨水被汤婆子熏出一缕烟,像天宫里无忧无虑的小神仙,“等二哥哥回来就好了,二哥哥快回来了吧?”
小凤气不过,随口答着,“大约年后就能回来吧。”
二人傻坐到天暮雨住,满园烟雾成迷,像一个解不开的困局。
晚饭吃过,雏鸾的药还没送来,小凤坐不住,便往厨房里去催,一路沾泥带水不在话下,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谁知到厨房却不见人影。
她循着药香摸到一间耳房,正要捉裙进去,乍听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婆子,你别怕,她原就是个贱人,配使什么好东西?她的那些份例,你自己搬回家去,喂猫喂狗,也不便宜她!”
小凤稍一辨就听出来,这是谢昭柔的贴身丫鬟晴青,平日里就爱吊着眼瞧她们,原来是她从中使坏……
她又将耳朵贴在门上,紧着听见那王婆子奉承巴结的声音,“姑娘最是一身肝胆,咱们是书香门第,这样不干不净的人进了咱们家的门,还这样受宠,传出去只怕叫人笑掉大牙呢。咱们二爷被这小母鸡迷了心窍,咱们奶奶又是菩萨心肠,还只有姑娘你明事理。姑娘既如此说,那我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原就该没什么怕的,你怕什么?你怕她告诉奶奶太太?你放心,打我们姑爷上京去,太太就没心思操心这些事情。我们奶奶跟前有我呢,即便她真到奶奶那里说些什么,还有我顶着。”
小凤只觉一个身子凉成了块冰,半晌动弹不得。等到神魂归体,才折返回房去。雏鸾正在榻上描韩舸的字,见她甩着泪珠子进来,忙搁住笔,歪着脸窥她,“小凤,你怎么的了?”
窗外天色半昏,案上一盏银釭偏偏颤颤地立不住。小凤走下去将卧房的门吱呀阖上,抹了两把泪,将方才所闻详述而来,讲完抽抽鼻翼,“姑娘,晴青是大娘娘家带来的人,保不住她的意思就是大娘的意思,这是人家故意要整咱们呢!”
夜一到,屋子里益发冷,雏鸾的心浮在冰凉的空气里,上下没个着落,却说:“这是你自己揣度的,按你讲的,大娘恐怕不知道这个事情,不要坏心去想她。罢了,你往后不要到厨房去了,饭和药,什么时候送来我什么时候吃,又不是忍不得。”
“您又要忍着?!”
“不忍着怎么办?”雏鸾踅到床前抱了床褥子搭在她身上,“小凤,你怕是忘了咱们是个什么身份,可我不敢忘。出嫁时,妈耳提命面说给我多少话,叫我凡事多忍,我们这样的出身,与人争是争不赢什么的,混个日子过而已。可我嫁进来,二哥哥不曾亏待我一天,就是为了他,我也要忍一忍。”
这般说着,喝进一口风,开始咳嗽起来,小凤忙去探她的额头,想是方才淋了点雨,她身子又不大好,竟然发起烫。小凤急了,将她推到床上,又是烧水、又是加被、又是擦身……
忙碌中,雏鸾将眼望向窗外,只见湿漉漉的烟雾中,天色倒下来,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板,将人终身困死在里头。
冬天的夜格外漫长,好在浅园早已张灯结彩,各门户上皆换了大红宫灯,映衬着年节的喜庆,酉时便将这些灯都点上了,将一个不是家的地方照得似个家一样。
就连云禾也靠这些白甃黄灯烘托着虚假的热闹,可稍一听,满室回荡的全是孤清。幸而云禾已经熬过了许多个孤寂的岁岁年年,她有丰富的经验来应对这些穿肠的寂寞。
她在斗帐之中睁眼闭眼,好几个回合无法入睡后,便披着件大氅起来。望窗外,今夜无星,只有浓云蔽月,月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那些漫长的旧年景一般黑暗。
她的黑暗中曾有一颗星,却也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绝望中,云禾翻开了方文濡从前寄来的书信,打开一封,起始便是“吾妻云禾”,又一封,还是“吾妻云禾”,像在他的墓碑上落款了未亡人之姓名,她被标记为他的遗孀。
“姑娘。”
抬眼见骊珠端着热水走来,拧了条面巾递给她,“姑娘又在瞧这些信,还是收起来吧,省得瞧了又哭。”
话音才落,就见云禾面上行行复行行,泪湿长襟,“我不想瞧的,可要过年了,不知道他们下头过不过年,我想着给他烧些钱。骊珠,你穿件衣裳,陪我到院子里去烧点东西给他。”
骊珠暗叹一口气,无话可劝,抽身去捡了些现成纸钱元宝。云禾又到柜子里翻出件蓝灰的圆领袍,一齐走到院子里头。北风扑朔,摇得墙根底下一棵银杏簌簌作响,骊珠将灯笼靠在树下,随之照亮了一块烧黑的土。
“姑娘,您真的要到长园去?”
火光渐渐照明云禾泪汪汪的眼,里面绞着丝丝缕缕的恨意,“当初文哥哥本应留在苏州补缺的,要不是沈从之从中作梗,怎么会将他调到滚刀子似的地方去?或者,就是他暗中害死了文哥哥也未可知!”
“您也保不准不是?何必为了拿不准的事情堵上自己的前程?”骊珠墩下来,一沓沓递着纸剪的铜钱。
云禾侧目望来,熊熊的火舌投在她带泪的眼中,仿佛活活烧死了一段希望,“我还有什么前程?这辈子也就文哥哥不嫌我,除了在他身上,我还能往哪里去找前程?”
“可就算您去了长园,查清楚事情是沈大人做的,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您要去报官?您可别忘了,他父亲是内阁首辅,您就是要告,谁敢接这桩官司?”
“这里告不倒他,我就到别处,别处还告不了,我上京告御状,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少不得求他告上去,我就不信,这世道就没有王法可讲。”
说毕,她又扭头擦了眼泪叮嘱,“我的事情不许跟姐姐说一个字,若是没找到什么证据,反倒连累了姐姐姐夫。”
哭腔如莺,眼泪滚落在火堆里,噗呲一声,火焰高涨,跳跃在云禾的脸上,似寸寸断裂的锦绣。
绣锦展开,似一副如梦如幻的瑰丽画卷,上头用银线纺满着繁织丛脞的太平有象暗纹。旋即有一束阳光由上头滑过,照出一片珠光宝气,以及好几双贪婪的眼睛。
方文濡立在船舱门上,只见成堆成堆的丝绸靠墙放着,厅中央摆着几张梳背椅,正上是一张宽大的榻,上头精雕细缕,是大朵大朵繁茂的牡丹。一匹雨花锦在炕几上展开,几个挎刀的海寇用粗糙的手争相抚过上头繁华的暗纹。
“进去!”
身后的手一推,方文濡趔趄着朝前跨了几步,舱内的人登时端起眼来将打量他一番。
榻上为首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留着一条半尺长的须辫,辫上串着几颗红珊瑚细珠,说话时,那辫子前后翘起来,“这就是市舶司的副提举?”
一男人绕着方文濡踱步,摸着下巴挑起眉眼,“大哥,就是他,这可是咱们这回抓的最大的一个官。原是关在三哥他们那搜船上的,今天刚送过来。”
方文濡一双手虽被绳索反绑在身后,但他还是挺直了身板,在几个海寇面前立出了天家威严。那“大哥”见他颇有气度,另眼相笑一番,“你叫什么?”
这沿海一带的海寇多为暹罗、琉球、扶桑与本国人,其中又以本国居多,因此会讲汉话倒是半点不奇怪。既为中原人,自然就懂得中原的礼数,方文濡只礼威并重而待之,“本官姓方,字贤卿,请问尊驾贵姓?”
边上有人架刀起哄,“敢问我们大哥的名讳,谁借你的胆?!”
“互通姓名,是为礼数,难道各位都是不讲礼数的人?”
“跟我们讲礼数?”其中一人仰头大笑,提着把刀架刀他脖子上,“我们要是讲礼数,就不会下海为寇,你们朝廷向来都是真刀真枪的跟我们打,如今你被我们绑了,倒讲起礼数来了?”
稍一垂眼,便是寒碜碜的刀锋,方文濡将下巴微抬,并不理会这些人,只看榻上的首领,“尊驾将我带来,不是为了杀人吧?若不着急杀我,就叫你这些兄弟把刀拿开。”
榻上那位将手轻抬,刀便撤去,“将绳子给他解了,一个读书人,你们还怕他反了不成?”言罢,朝一张梳背椅上指去,“方大人,我姓相里,名远,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同你商议,请坐。”
方文濡转转手腕,撩了补子袍坐下,朝上不卑不亢地睇他。那相里远靠在榻背上将那些料子睃一圈,客气地笑,“我要你写封信到衙门里去,叫他们请奏朝廷,拿二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瓷器、二十万两白银来换你和你那个同僚的性命。”
闻听此言,方文濡隽雅一笑,“相里公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副提举,这样的官朝廷一抓一大把。我的性命,别说二十万匹丝绸,就是两匹也不能换。朝廷,从来不与盗寇做生意。”
边上人一听,又似要拔刀,被相里远抬手拦下,“其实这封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是想借方大人的笔迹,叫朝廷晓得你还活着。你不想写也罢,我们下面几艘战船里还绑着几十个百姓,你一天不写,我就杀一个,方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吧?”
方文濡盯着他,心内却在筹忖浙江剿寇的几万官兵大约半月即到,这封信即便写了,半月内也送不到京里,权宜之下,便将头一点,“我可以写,但你不许杀我百姓一人。”
“好,海上漂浮多日,大人想必有些不惯,请先去歇息,我这里议定了,再说予大人。”相里远欣然应下,并向人吩咐,“不许将大人关在舱底,请到后舱住下。”
这般踅出大舱,便见一片大海茫茫,浩波千里,隐约可见岸上的峭壁,几如一笔起伏的暗线,不甚明朗。顶着迅烈海风饶过船廊往下一瞧,后头还有十来搜战船,船头皆架着大炮,气势宏崇,十足十的威慑力。
方文濡迅速将那些战船远近复睃,旋即被押进后舱,但见四面雕墙,两排槛窗,中间各对两张梳背椅,靠东有张书案,后头则是一张台屏,半掩着一张架子床。
眼看押他的人要撤出去,方文濡提眼睨他,“告诉你们大哥,将与我一同被绑的那位同僚一齐带来。”
那海寇恶狠狠瞪他一眼,见他不避不退,便无计可施,按话传与相里远。不时就见一位小太监被带了进来,原是市舶司监理太监陈允陈公公的属下,方文濡自上任始,没少受这位公公关照,因此危难之际,不忍遽弃。
那火者名唤林安,已随陈允在市舶司任职两年,对海上局势倒有几分了解,进来便急急将方文濡一番打量,“我说方大人,您没个好歹吧?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方才将您押去,我这心里就一直放不下,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同陈公公交代,陈公公又怎么向督公他老人家交代?”
方文濡在书案后头坐下,扯一扯发皱的补子袍,“咱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一定。林公公,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出海,好像是提举钟大人前一日才临时告诉咱们的日子?”
那林安穿的是七品补子,也是满布皱痕,淤青的脸挤做一团,声音放得低低的,“大人头一回出海送货,有些不知内情,这里头有个缘故,就是怕提前定下时间叫这帮海寇知道风声,因此都是前一日临时告诉送船的官员。饶是这样,也还十回被劫三四回呢。”
“如此小心,他们还能十回劫个三四回,难不成他们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我看这些人都是些草莽流民,压根没读过多少书。咱们这四艘船,装了十万匹丝绸,八万件瓷器珠宝,出海前分明伪装成了渔船,他们若是事先不知道数目,怎敢举尽人力来劫咱们这几艘破船,我看,大约没那么简单。”
“大人刚来,还不晓得里头的事情。这个相里远,是咱们本国人,手下七八万海寇多也是福建浙江一带的人,与暹罗、日本的海寇都有勾结,一应刀剑火炮都是靠劫我朝与他国商贸往来的船只壮大起来的,这两年益发猖獗。咱们浙江的兵与他们常年交战,可一打他们就跑,无法根除寇患。”
方文濡冥想片刻,双手扣在胸前,“后头有十来艘战船,我猜是他们的全部兵力?”
“差不多,大约还有些散众。”
“好,”方文濡点点下巴颏,紧蹙的额头渐渐松开,“他们要我写一封信与朝廷换物资,大约过两日会叫你去送这封信,我当初到杭州送粮时听说过那边要派五万兵过来剿寇,我会写下这些战船的情况,你藏好,一同交给派来的总兵大人,好叫他们部署开战。”
林安频频点头,须臾又忧,“可要是开战了,您怎么办呢?枪炮无眼,叫陈公公怎么同督公千岁交代?何况听说,您原是送出了货就要回家结亲的,若要在海上丢了性命,一家老小怎么是好?”
海上辗转的这些日,方文濡时时提着心神蹦着脑筋,紧张得没有时间去想念云禾,但她的音容相貌无孔不入,总在绝境中给他一线生机,令他能冷静面对这些他从未面临过的生死。
他无言望向绮窗外,隐约见万里平静的海面,海浪托着船起起伏伏,使他十分怀念陆地上脚踏实地之感。
与狂暴的海风相比,苏州的冬风则显得温柔许多,这两日不再下雪,梅花渐开,玉兰争艳,为天地添一抹鲜亮的颜色。
因临近年关,府台藩台臬台各衙门频频集议,招来各州县县丞知州商议灾情。先前朝廷拨下的一批银粮暂解了流民饥难,可十几万人无家可归,仍是个燃眉之急。
陆瞻因是宦官,不坐主位,只坐在上首侧位,端着盅茶吹一吹,耳听下头几十位官员争论不休:
“我们长洲受灾百姓高达五万之数,所废良田近乎万亩,多少人等着开春后耕种,多拨些银子给我们也无可厚非!”
“又不是只有你们受灾,我太仓三万多百姓无家可归,所废良田也不少!”
“各位大人,我看眼下还有苏州府内的疫病要紧,先前京里送来的药材都紧着这里的人使,我们县上已有好几个染了疫病的人,这要传开,如何是好啊?”
唼唼无休吵得沈从之心烦气躁,一拍案,睥睨众人,“各位!现在库里就剩这么些粮银药材,你们也别争了,按本官分配,各县先领一些回去开设粥厂,染了疫病的人,务必设营收隔开,将年关挺过去再说,年后再到浙江采办药材。”
众人静声后,陆瞻搁下茶盅,冷睃一圈,“有一个事得先同各位大人打声招呼,凡受灾的良田,不许官眷亲属压低田价购买,现有祝斗真姜恩的例摆在那里,若叫镇抚司查出,一律依法严惩!”
硬一嗓,又软一嗓,“各位放心,我已与几位大人商议定,由沈大人上疏请免明年的赋税,我们几个联名落款。熬过了年关,开春耕种,没了夏税秋税,就能挺过来了。”
再按各县受灾情况分派了银粮,年前的事情算是有了个结果。各自散场,陆瞻衙门归家,虽不下雪,却仍有霜风凄紧,愁水冷落,残照当楼。
甫进卧房,见芷秋梳着软亸惺忪的抛家髻,并头簪两朵白玉兰,倒未戴冠插钗。穿着镶滚鹅黄对襟袄,芳绿裙里藏着一双珍珠攒绣鞋,将腿盘在榻上,把一架绿碧玺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陆瞻解了斗篷坐在她身后,往那账本子上一瞧,见是原来那本苏州女眷筹捐的帐册子,因问起:“这个帐还没清?又拿出来算什么?”
她提笔回眸,趁势在他脸色印去一吻,两个眼弯得娇媚动人,“清是清了,只是听说疫病的药材难办,我便趁着年节里各家往来,朝这些官眷太太们要了些银子。亏得你体面,她们都不曾回绝我,几十一百的,总是给了我一些。”
榻侧有个双层炭盆架,上头挂盛着两个鎏金炭盆,熏得屋里又香又暖。陆瞻一觉放松,便歪靠在枕上,往前歪着脑袋窥她,想起她从前做倌人时在席上眉迎波送的模样,心里便升起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之感。
“筹了多少了?”
“四五千,正算着呢麽不是?”芷秋搁住笔,扭来本身,手腕撑在榻上垂眼睨他,“等我算好了,将那些票子都换出银子来,是给你还是给沈从之呀?”
他两个手指把玩着她对襟上的一个珍珠扣,语调安逸又温柔,“给沈从之吧,他就是要贪,也看不上你这点小钱。我到底不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手上还是不过银子的好。”
“这倒蛮是。”芷秋拍拍他的手,面色添了几分为难,“还有件事情要问问你,你不要生气。”
“什么?”
“快过年了,你母亲兄长,届时可要放出来同咱们吃顿年夜饭啊?我早就想问问你的,又怕惹得你不高兴。”
“芷秋,”他坐起来,认真凝睇她,“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用老怕我不高兴。但这事情,还是算了吧,我看到他们就会格外的恨,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副样子,也不想叫你大过年的为我的事儿弄得不开心。”
芷秋想一想,俏皮地笑起来,“那就听你的,横竖又不是我的母亲兄长,我这个做媳妇的,不受长辈约束,我更是高兴呢。今早走到陈大人家去,瞧见陈夫人四十多的年纪了,还要看着婆母的脸色过日子,真是不容易,我可比她们过得爽快多了。”
说话间,她的两个瞳孔伶俐活泼地转动着,如天地乾坤,凉风由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吹露眼中一片幸福的烟柳画桥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方大人升官发财就在这生死一遭,以后就没那么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