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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间隙(1 / 1)

“卫卿家随侍陛下多久了?”

奢华的宫室中,盛装美妇端坐榻上,打量着帘外跪着的青年,淡淡发问,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回禀太后娘娘,臣是隆盛五年入宫伴驾的。”卫衍垂头端详着地毯上的花纹,小心地应对着。

太后向来不是以严厉见长,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如此紧张,而且皇帝也在事前说过太后不会为难他,就算真的要为难他,皇帝也会及时赶到的,但是或许是做贼心虚吧,哪怕这“贼”是被迫做的,他心中的惶恐还是止不住往上涌。

“隆盛五年呵……”景太后王氏用茶盖轻轻敲击着茶盏边沿,不喝也不再说话,任难捱的沉默笼罩在室内,直到地上跪着的人在这样的沉默里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她才稍稍觉得满意,微微笑了笑,“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年了。”

“是。”卫衍感到有汗滴从额上滴落,却不敢动手去擦。

太后能够以孤儿寡母之势把持朝政多年,自然不是易于之辈,就算她再仁厚,该做的事也绝不会手软。何况自古以来,君王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哪怕真的错了,也要由臣子来担这错。

幼时皇帝犯错,责罚的是伴读,现在皇帝犯错,责罚的自然该是他。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不是早就明了吗?此时心头的不甘又是为了什么?

“卫卿家今年多大了?”

“臣二十有五。”

一问一答的对话继续进行着,虽然是在温暖的室内,卫衍还是感到有阵阵寒意袭来。

“陛下不足弱冠,尚有孩子心性,难免会有荒唐行事的时候。卫卿家比陛下年长几许,又随侍陛下多年,说的话陛下也能听得进去,该多多规劝陛下,可不要随着陛下一起胡闹。”果然,太后在废话许久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开始说出她深夜召见卫衍的用意,她的语气不是很严厉,但是话说得很重。

“臣遵旨。”卫衍咬了咬牙,才挤出这几个字。

明明是他受了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到最后,所有的人恐怕都会如太后这般,认为都是他的错吧,仅仅因为那人是皇帝,所以哪怕他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得到任何惩罚。

若有一日,他的家人知晓此事,是否也会用同样的眼光看待他,是否也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的手掌慢慢握紧,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只是用力将额头抵在地上。

此时,皇帝的寝宫中,景帝正立在窗前沉思。

“陛下先歇着吧,老奴安排好了,那边若有什么不妥,会赶紧来报的。”高庸悄声上前,劝说皇帝去安歇。

景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着?虽然他很清楚他的母后不会真的把卫衍怎么样,最多是训斥几句敲打几下,但是那种无法掌控一切的无奈感,依然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心脏,带来丝丝疼痛的感觉。

终有一日,朕会真正的君临天下,不受任何牵制,哪怕那个人是朕的母亲,朕也不能容忍她染指朕的权力。

景帝对着窗外的冷月暗暗发誓。

后世曾有史学家认为景烈帝与其母起了间隙是由于一人,景烈帝若地下有知的话肯定会嗤之以鼻,帝王家父子反目、母子成仇、兄弟阋墙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其他的,不过是借口。

至于这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站在那至高之处的帝王通常连自己都能欺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永远无人说得清。

卫衍走出太后寝宫的时候,里面的中衣已经湿透了。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后宣他来不过是闲话了一阵,旁敲侧击几句,然后又对他接下来的幽州之行交代了一番,用词并不严厉,语气也绝对算不上严苛,可还是让他忍不住有些心悸。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并没有做亏心事,也从来不认为这事是他的错。可是,太后不会这么想,其他人不会这么想,甚至于他的家人,日后知晓了恐怕也不会这么想。

妖媚祸主,蛊惑君王,这就是日后世人对他的评价吧。想到这里,卫衍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幼时被教导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幼时被送入宫中侍奉君王,希冀能够早日得到君王赏识,施展满身抱负,身后青史留名。那时候,他怎么会想到会有今日之难,又怎么会想到,日后史册上留下的只会是污名骂名。

冬夜的冷月懒懒地照耀着这苍茫的大地,他在那一片惨白色中沿着宫道行走,心头一片茫然。前路崎岖坎坷,已无回头路,亦看不到出口,只能蹒跚前行,走一步是一步。

景帝看到的卫衍就是这个样子,一丝不苟地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答他的问话,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不妥。可是就是这样,才是真正的不妥。

卫衍这人,只对生疏的人,才会一板一眼循礼行事,时刻注意着让自己神情言行无一丝不妥,若是亲近的人,就算他依然知礼守礼,眉眼间言语中也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些放松的痕迹。

自打前几日,景帝给出他日必会放手的承诺后,卫衍和他相处时明显放松下来了。具体表现就是,无论他吩咐什么,卫衍嘴里必然乖乖应着是,行动间看起来也像是在小心侍奉他,心里却时不时要用点小心思,耍点小手腕,这个不行,那个不愿,试图与他讨价还价。

景帝从小到大见过无数的聪明人,这些聪明人拿出种种手段,在他身上下足功夫,用尽心思想要哄得他开心,然后伺机从他手里得到些什么,卫衍的那点小伎俩小手段,落在他的眼里,自然是笨拙极了。

但是聪明人在他面前曲意奉承,无非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位极人臣这些东西,而卫衍这个笨蛋在他面前耍这些手段,却只是希望他在房事中克制一点,不要这么放纵行事。

景帝有时候真是想想就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是气卫衍的不知好歹,他的宠幸不知道多少人争着抢着想要,后宫中的那些女人,为了争夺他的宠幸,都快打破头了,也就是卫衍这个笨蛋才会这么不乐意承恩。

就算开始的确是他勉强了卫衍,但是事情已成这样,卫衍就该接受现实,好好侍奉他,用心哄他高兴,日后自然会有数不清的好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别人来教吗?

笑是笑卫衍既然知道要和他讨价还价,就该求点实际点的好处,向他求赏赐求官职求加恩族人他都可以理解,卫衍总是希望他在榻上克制点,总是希望他只用一个姿势宠幸他,这些东西到底求来有什么用?

若是其他人,别说他接连宠幸逾月,只要他连着宠幸几日,恐怕就要求位份求富贵,求各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了,也就是卫衍这个笨蛋,一天到晚求些没用的东西。

景帝一直觉得卫衍的这些请求很无谓,所以应不应卫衍的请求,纯粹看他的心情了。

他心情不爽,觉得卫衍动这个心思其实是不愿承幸,这种时候他不但不会应,还会反着来,卫衍越希望他克制,他就越要放纵,卫衍越希望他不要玩花样规规矩矩地做那事,他越要拿出种种手段翻来覆去地宠幸他。

他心情爽了,通常是他把卫衍幸到眼泪汪汪,紧紧缠着他软声哀求他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爽,这时候卫衍再这么求,他就会应了。

比如几个时辰前,他们尽享了鱼水之欢,无论是他还是卫衍,都在房事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时,卫衍希望他在沐浴时规规矩矩的,不做其他的事,他就答应了。

后来,景帝感觉到卫衍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他很喜欢这种氛围,忍不住和卫衍说了好些闲话,但是现在,他却感觉到,卫衍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样子,布下层层重防将自己团团包裹了起来。

景帝不喜欢看到卫衍这样,想安慰他几句,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他还没有能力让卫衍不受半点委屈,更不可能阻止他的母后召见卫衍,既然如此,任何的承诺都是信口开河没有意义。

就是不知道他的母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让卫衍再次变得这么拘谨起来了?

“坐下吧。”景帝示意卫衍坐到他身边,直接问他,“母后叫你去是为了何事?”

他坐的地方是起居用的榻,中间安置了个矮几,上面放了个果盘。景帝从盘子里面挑了个蜜橘,细细剥了皮,掰开来递给对面的卫衍几瓣。

“太后娘娘宣臣去只是询问了一下陛下的近况,吩咐臣要好好伺候陛下。”卫衍的心思都放在回话上,随手就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蜜橘,拿到手里后他才发现,刚才皇帝递得太顺手,他心思有些恍惚,接得也很顺手,根本就没想到要去谢恩这回事,接过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这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拿在手里发愣。

“母后吩咐你要好好‘伺候’朕?”景帝不信他这话,忍不住反问,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玩味,直到对面的人变了脸色,他才转移了话题,“这蜜橘贮藏得很好,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是。”卫衍定了定心神,将那几瓣蜜橘放入口中,麻木地嚼了嚼,很快咽了下去,根本没有尝出味道来。

不能怪他敏感,自从被皇帝那样对待后,任何正常的语句被皇帝随口道来,都会让他听着感觉到别样的意思,这是非常典型的“做贼心虚”的心态。

“明日就是正月十五,等宫宴过后,朕要微服出宫与民同乐,等明日你跟着沈莫一起置办此事。“景帝估摸着卫衍要说些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劝谏废话,赶紧摆了摆手,再次转移话题,“今夜这番折腾,已经过了子时,不是明日应该是今日了。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臣……”卫衍想开口拒绝。

太后已经在责备他了,命他好好规劝皇帝不要这么胡闹,他实在不该继续和皇帝同榻共眠。

但是,皇帝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什么都没有多说,直接走过来除了他的衣物,抱着他上了榻,将他搂在怀里歇下了。

“娘娘既然不喜,为何还要容忍?”卫衍告退后,太后身边伺候的女官不解地发问。

这位女官是太后从娘家带进宫的家生侍女,自幼与太后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是太后跟前第一得用的女官。

“有些决断,如果不是陛下自己做出的,其他人代劳,除了得到陛下的怨恨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太后玩转着手中的茶盏,淡淡回道。

“陛下这般喜爱,怎会舍得?”

“总有一天陛下会明白的,就算陛下他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还是会有不得不舍的时候。鱼与熊掌永远不可能兼得。等有那么一天,陛下明白了这一点,他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

虽然皇帝是她的儿子,虽然皇朝的权力肯定会转交到皇帝的手上去,但是在皇帝还没有能力真正掌控那些力量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轻易奉上的。想要得到君临天下的权力,皇帝必须想方设法从她手上来夺取,这是她给皇帝上的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至于卫衍,不过是皇帝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路上的一颗碍脚的小石头,要将他碾碎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着急,也不必太过在意。

第二日景帝一早就去了御书房,卫衍则去侍卫处向沈莫沈大统领传达皇帝陛下昨晚的旨意。

“昨夜你们是怎么返京的?”不料,沈大统领一见他就表情凝重,口气严肃,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昨夜……属下……”卫衍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昨夜太后急召,他自然不敢拖延,当下就要赶回去,皇帝不肯放他一人入宫,硬要和他一起回京。他劝谏不成,反被说服,最后他们只带了几人轻骑入京。

去时御驾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回时快马加鞭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其他人等今日清晨才入的宫。然后入城时城门已关,宫门也已闭,又闹出了点动静才进的城入的宫。沈大统领此时一脸不爽,显然是得到了汇报,要和他算算昨夜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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