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病心头起。
大抵这场病突如其来的加重,的确与孟秋脱不开干系。
随着她入住东宫,共燕承南待在一处后,两人天天见着,他也的确日渐好了。
但他本人对此拒不肯认。
三两日过去,病情大好,他心平气和地,对孟秋将她当时所问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的道来。
他讲述的极尽粗略,关乎阴谋诡计、罗织构陷不甚提及,诉说的,虽是其间起因、过程、与结局,却到底过于模糊。
是不愿在孟秋那儿留下他心机深沉的印象。
但所有的所有,仍然都和她讲清道明了。
“他虽计划缜密,马脚也藏得严实,不曾留下痕迹,可上回清查过后,依旧令我隐有猜测。”燕承南端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捧着影青瓷的茶盏,愈衬得肤白如玉。
他眉睫低垂,收敛着,语气淡淡的说道,“经得眼线禀报,又有你对他态度诡异,我方才确定,幕后用计的便是他了。”
将计就计过后,藉由程小娘子一事,趁着燕承明的浑水摸鱼,他适才请君入瓮,真真切切将其的来往书信、花销凭证都拿到手,只欠东风。
乃至这些日子里,睿亲王府周遭的兵卫就不曾退开,由宣柏亲自监管。
纵使燕承明为人机警,在东宫势压汪太师后便察觉不妙,意图要逃脱,已然来不及了。
好一番大戏唱罢,尽管他将此事提前许多,却于大局无碍。
“圣上……”燕承南说到此处,略作停顿,再继续道,“我在东宫一日,他便提防我一日。若我不作为,届时只得安坐待毙。”
孟秋愣住,望着他,沉默的蹙起眉尖。
他还以为孟秋是不信,便平静地共她仔细说起朝廷局势,却不曾想被她打断。
“殿下。”她明眸里有些不解,又像是含着疼惜,欲言又止的样子。
燕承南抬眼看她。
“……我并非在意这个,毕竟您做事一向周全。”她轻轻叹气,启唇刚要开口,再为难的咽下去。重复好几回,她才迟疑并且斟酌着的,低声说,“我知道您是把陛下当父亲看待的。”
话音落下,燕承南怔然不语。
哪怕皇帝儿女众多,即便皇帝对他鲜少关怀,就算皇帝和他情分生疏。
“虽然看不出来,”孟秋再叹息,“可我觉得您会伤心。”
可就像对着孟秋时,他不愿承认自个儿积劳思虑过重乃至生病一样,触及这般话题时,他惯要嘴硬否认。
“不曾有过。”燕承南垂眸道,“无甚可伤心的,倒是更觉得你该说我狠心。”
孟秋便不再多说了。
紧接着,他又提起另一件事,“……那夜里的话,你不必当真。”
“什么?”孟秋一愣。
“是我醉了酒,浑说的罢了,都不必记着的。”他轻描淡写道,“忘了吧。”
惹得孟秋一时哑然失言。
“此回伤寒亦与你无关,是我近来公务繁忙,晚间批折开着窗,吹了夜风所致。”燕承南这般解释着,语气却过于清淡寻常,并无多少情绪在里头,“不必引咎自责。”
她反应不及,无从明白燕承南的话下之意。
“……我从不曾觉得你有过错。”他鸦睫敛着,遮住眼底情绪,连神态也沉静如常,教孟秋难以分辨一丝半点儿。
他说,“是我应当反求诸己。”
话罢之后,孟秋才明白,他是还记得当夜时分,自个儿那句自言自语的“做错了”。
孟秋乍然难过起来,一半儿是为他的体贴入微,另一半儿,则是因为想起主系统所说的好心提醒。
“近日事多,我便不久留了。”他搁下茶盏,临到离开前,又对孟秋讲道,“睿亲王一事我不会深究,你不必……担心。”
燕承南所说的,是关乎孟秋难言之隐的那些。
“殿下……”孟秋起身去送他,站在门口,喊住他,默然好一会儿,才和他说出一句,“晚上早点睡,别又点一夜的灯。您这病才好呢。”
他也默不作声的候在那儿,直到孟秋嘱咐过后,再应了声“嗯”。
待他走远,孟秋回到屋里头,目光不经意瞥过八仙桌上搁着的,那盏一口未动的清茶。
青瓷愈发衬得茶水清亮,香雾氤氲,将杯沿边儿蒙了一层水汽。叶片沉在底下,纤毫毕现,铺做如茵的色泽。
孟秋骤然愣住,后知后觉的发现……
“他喝茶已经不再要放蜜枣了。”
日月更替。
前些时日被遣去九江郡的东宫郎官们皆已归京。
带着枉受冤屈的前任县令何兴政,与其一家老小,安顿下来,只等明日早朝,便面圣作证,亲告御状。
燕承南这些天的确很忙。
除却对汪家贪墨私盐一事佐以证据,还需得安排一应奏章,乃至循序渐进的谏言,亦需准备妥当。
再有武威王与边疆兵权一事,这件尤其要紧,也更为令人费心劳神。关乎皇帝,他抛开权衡,又得在面子上做得好看,谨防落人话柄。
再次有庄温瑜,因于孟秋着意跟他说了,他哪怕寻不到确切线索,也姑且算作是鬼迷心窍的信了。但东宫与庄家荣辱与共……
不提皇帝这儿,抑或睿亲王那儿,甚于旁的事情,连带着日常文书,他的确是忙得应接不暇。
却又像是刻意为之的。
但他仍然会在空闲的间隙里,频频的想到孟秋。
“殿下。”宣柏为朝政寻来,与他商讨罢了,忍不住问他,“您与庄大人是怎的了?为何教我瞧着,总觉得哪里生分了?”
“原先还亲近么?”
宣柏闻言一呆,再眉头紧锁,思索着道,“……也对。只是近来格外冷淡而已。”
他笔墨落下,批完一封水利请款的折子,搁到旁边,再拿起下一本。
“云卿兄要去监牢探望睿亲王?”宣柏说起另一件事,稀奇且不解着,“他从来便看不惯睿亲王,曾经还讽为衣冠禽兽,如何这就有交情了?”
庄温瑜的表字就是云卿。
“不晓得。”燕承南又换一本奏折,眉眼清静的如同与世靡争,“是他请我批准的。”
教宣柏直叹,“……怪事!”
这一茬事寻不着个解释,就此作罢。
“对了……”宣柏再问道,“您此前说要修葺古刹、兴筑道观,是要供奉哪路神仙?”
经他问及此事,燕承南笔尖一顿。
鲜红的朱砂点在白纸上,凝做一点过于显眼的污迹。
宣柏敏锐的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怎的了?”
“无妨。”燕承南就着墨痕提笔落字,勉强将它遮住,口吻亦是平淡的,“不论哪一宗,都供一供罢。”
“遵、旨——”他领了命,却还嘴欠的和燕承南抱怨,“您说,您这是要作甚?既是为淄黄行善,本该收纳些斋用钱,理所应当的。您倒好,全都捐出去了!”
他不住念叨,“要是吃斋的穷苦百姓记着您的恩,还则罢了。可您这也不传扬,名声都教那些蹭闲饭的得了,又是何苦来哉?”
燕承南懒得听他聒噪,遂轻蹙眉头,不耐的用笔杆敲了敲水盂。
“嘁,我这就走了,没得在您跟前讨嫌!”宣柏悻悻住嘴。
走出门去,他却又折返回来。
见状,燕承南抬眼看他,“还有旁的事?”
“倒不是大事……”宣柏停了一停,再婉言劝道,“您若觉得寂寞,不妨挑些个美人儿红袖添香,放在身边,哪怕看着都赏心悦目呢?”
引得燕承南静静看他,眼底情绪毫无波澜,大有听他要说些甚的意思。
“您容我冒犯一二,着实是我瞧您整日的走神,有些看不下去了。”宣柏本是提议,说着说着,却禁不住吐槽他,“就此一件事,您和陛下真是大相径庭。既您对长安郡主有意,那便好生的和她相处着呗!”
宣柏一力降十会,把最便捷有效的捷径指给他。
可他沉默片刻,并不曾有所回应。
“去罢。”燕承南微敛着眉尖,清楚宣柏是好意,就只是淡淡应着,“我心里有数。”
话到此处,宣柏也不再劝说,拱手行礼过后,与他告退。
房里便余下他孤身一人。
还有好几摞奏章堆在书案上,皆是各州郡的琐碎事务。皇帝体乏不支,这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便都送到东宫了。
他有意再想继续批阅,对着白纸黑字愣怔良久,却连一行都没看尽。
终了,他将笔搁下,显然是分了神,静不得心了。
“……我何尝不想好生的相处。”燕承南垂下视线,凝望着纸上如血似霞的朱墨,轻声自语道,“是她在怕我了,与我逐渐生疏。我能有什么法子?”
燕承南了然于心,随着他权势越重,孟秋必定也就离他越远。
“啪嗒”。
心头没来由的骤而一紧,他手下一抖,墨珠滴在纸上,洇湿一小片字迹。
“哐哐哐”!
拍门声乍响,打破此前的寂静,竟有些惊人心魂。
“殿下!殿下,不好了!”宫婢惊慌失措的疾声喊着,“郡主娘娘吐血了!太医请您过去!”
燕承南怔然回神后夺门而出——
恍如大梦初醒般,惊痛忽至,大喇喇化作刀刃,教人猝不及防之下,落得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更仿佛冥冥之中已有预料,或早或晚,都在心中有数了。
等到燕承南赶去时,一切趋近于尘埃落定。
她苍白又虚弱的倚在床屏上,急切的拽住他袖摆,半喘半停的喊着殿下,第一句话是问,“您能让我和睿亲王见面吗?”
似乎感到这话哪里不妥,她连忙再要解释。
燕承南却不比以前,非要追根究底,从她那儿求得个一清二楚了。
“好。”他堪称平静的应允着,“你休憩片刻,我教人备好车马,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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