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南回过神,目光从箱笼上,挪到她那儿去。
“以下犯上,岳娘子好大的胆子。”他说着的话不甚和缓,似是要追究孟秋的过错,但再看他面上,却并不见几分在意。即便如此,他还是问到,“莫不是倚仗着恩情,便敢肆意妄为?”
这算是两人至今以来,他对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不敢。”孟秋答他,再以退为进,“是看您脸色不佳,这才胆大妄为。要是您一心为民,那我将公务文书拿出来,和您赔罪。”
她语气温软,低低讲着话,无端教燕承南哑然起来。继而,看着她仿若有些委屈的神情,则更为沉默。
而孟秋得寸进尺,继续问道,“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一些杂务。”他答。
“非做不可吗?”
他不做声,“……”
“就当是我请求您的,”孟秋软声说着,“不然等到您忙起来,又得是一整天不得歇。”
燕承南到底还是答允了。
病情暂缓后,她的姜茶并未再送来。少去这堪比打更声的提醒,他又是与往日里一般无二的通宵达旦。并非不累,若觉得困,白日里便多喝几盏子浓茶,免得疲乏,耽搁正事。
他出门前才饮过茶水,现下的确是睡不着的。但若能偷闲,哪个还不愿意么。在她的劝说下,燕承南勉强倚着车壁假寐。
彭城的街道还算宽阔平坦,即便待在马车里,也并不算太过颠簸。轱辘碾过泥沙、落叶,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伴随着零碎人声,他禁不住有些犯困。
正当昏昏欲睡时分,他忽觉孟秋朝他凑近——
霎时间,燕承南乍然清醒过来,紧绷着,提防她要做什么。谁知她静默片刻,俯着身,从他身畔拿起氅衣,再轻手轻脚地为他披上。一番动作,引得微风掠过,裹挟着她的细致体贴,像是春日里的花,轻飘飘的,晃悠着徐徐落下。
他想,孟秋应当是以为他睡了,毫无遮掩的看着他,视线如凝实质。少顷,也不知孟秋为甚,忽而低低叹起气来,极轻、又极长,含着他无从分辨的情绪。
深远又朦胧的关切宛如天边一堆云,真实存在着,却又轻忽地不过一阵儿风,便踪迹难寻。
沉沉的倦怠感涌上心头,令他乏得提不起半点儿防备心。
……
半个多时辰后。
马车在驭夫的鞭声里停下,车厢轻微一晃,不等孟秋上前去喊,他便自个儿醒来了。
他望向正要凑近的孟秋,见她愣住,便跟着也是一愣。因着还未清醒,他面色有些茫然,眉头舒展,眼里神情亦是柔软的,并不似寻常那般沉稳得近乎老成。
正是如此,方才教孟秋从他身上看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与懵懂。
孟秋及时退后,保持着两人该有的间距,温声道,“大人,已经到了。”
“……嗯。”他抬手揉着眉心,不由得稍微失神,不敢信自个儿竟在旁人跟前,近乎懈怠地毫无防备。
但凡孟秋存着歹意……他按下思绪,垂眸说着,“下去罢。”
临到掀开车帘前,燕承南看到座位上锦茵里的那件大氅,视线不由得略略停顿一下。他眼底如深潭,却被骤然拂过的和风惹得起了涟漪,波澜阵阵。
“大人?”孟秋疑惑唤他。
“……我睡了多久?”
“不太久,就个把时辰吧。”
“那件衣裳,”他语气不改,面上也冷淡如常,唯独落在氅衣那儿的目光,莫名有些别样的意味。他继续问道,“是你为我披上的?”
孟秋下意识要应声,却忽闻脑海里“叮”地一声。她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点着头回答,“是。”
见他默不作声,孟秋还当他觉得被冒犯了,当即在后头道,“是今天还有些冷,又下着雨,您这风寒也才刚好……我想着,要是让旁人进来,免不得惊动到您,这才……”她断断续续、忙不迭地和他解释,说罢,仍不听闻他应答,不禁轻言细语问他,“……您生气啦?”
“不曾气你,是……”燕承南抿着唇角,嗓音低缓。他并未再与孟秋讲下去,而是戛然而止,转而换作轻描淡写的腔调,“无妨。”
在孟秋满头雾水里,他率先踏下车凳。
“那……”
她话音刚起,燕承南也同时开口。他的话音在淅沥雨声中,宛若珠玉相撞,清朗而温润。更难得的,是他语气温和,教孟秋在恍然间,似是见到了当年与她亲昵笑闹的少年郎。
“……多谢。”他说。
孟秋愣愣怔怔地失神,竟是禁不住得觉得心底一软。她启唇要说话,却全都咽了回去,余下的,讲给燕承南听到的,则是简略又温柔的一句,“不用谢啊……”
不过是这么一点儿的关心,哪里就值得让他道谢了。
烟雨朦胧,打湿满城檐瓦,也更衬得一旁的郎君身影清晰。他接过侍从取来的油纸伞,苍黄交间的斑驳竹杆很是端直,竹节分明,更显得他指骨修长、肤白如玉。将伞骨撑开后,他先是回首朝孟秋看去,继而又与宣柏吩咐几句,再往前面破败的小巷中走去。
她还不解着,要跟上去,却见宣柏折身朝她走来。
宣柏走到近处,朝着她略一拱手,好声好气的和她打招呼,“岳娘子,雨势虽小却也不弱,你不妨进车一歇,免得这么被淋着。”
“宣大人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您不是应该和使臣大人待在一处吗?”孟秋讶然看他,兀自猜测道,“难不成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我?”
“是大人吩咐我送岳娘子去往东市。”他瞧了瞧天色,随即答着,“近来彭城仍有些不当之处,你一个姑娘家,又要去东市那般杂乱的地方,是要有人陪着才妥当。娘子先上车罢,这一去一回,时间上大抵差不多。”
孟秋蹙眉,“那大人他……”
“不要紧,大人身边可不缺侍卫。整个城里,只怕就他跟前最为太平,郡守都难比。”宣柏开了个玩笑,又促狭她,“或我过去再问一问,教大人陪着你,也好。”
“这可不行,他好容易没那么忙,应该多休息才对。”孟秋当即否了。再者,她去东市接人,难免要见到季不言,燕承南又心细,若被他察觉到什么……她觉得那就不好办了。
宣柏听罢也不接话,便只是朝着她笑眯眯。他正是年少轻狂的岁数,往日里除却正经书,也看过不少话本、戏折子,多是歌颂才子佳人的故事。虽假得很,但又着实有趣……咳咳,转回正题。
他打从跟在燕承南身边做事,便从未见过这位主子失态。相较于燕承南,他还要虚长一岁,未曾想,在准情酌理上,他竟远远不如燕承南来得妥当。但毕竟是天家之中嘛,倒还算理固当然。唯独这回离京赈灾,碰着个岳娘子,但凡与她相干的事情,哪件都不寻常。
两人打从最初就是救命的情分,再往后,不说以身相许么,讲成是知恩图报也无妨。更甚者,燕承南还对她上了心,连着好几日的姜茶可做不得假。
事到如今,宣柏怎么瞧他俩,怎么就像那缘分天定的一对儿佳偶。
当然得忽略这尊卑上的差异,但少年人嘛,最是浪漫多情,又敏感细致。宣柏心想,若他俩果然成事,不论结果怎样,他也称得上做了回牵线搭桥的红娘。这般想着,他瞧着孟秋的神情便愈发微妙。
孟秋并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有事吗……?”
“啊,没有没有。”宣柏欲盖弥彰的连忙挪开眼。
她虽觉得奇怪,倒并不曾深究。在马车驶向东市的路上,她掀开一角锦帘,与旁边与马车并行的宣柏搭话,问他们今日是要做什么。刚问罢,她又在系统清脆的一声“叮”后,慢吞吞的补救,“要是不便和我说,宣大人不回答就好。”
“这有甚不便的,”宣柏在她预料之中的,对此毫无避讳,直截与她道,“是近来灾情渐缓,衙门统计死伤病故者的数目也出来了……”
对于这般因天灾而酿人祸的,朝廷则依照律法施以救济。可惜,贪官污吏太多,哪怕燕承南日夜盯着,也总有顾及不到之处。伤亡者众,多以老者、幼童为主,又皆为家中贫苦的。他于心不忍,宁愿自个儿再劳累一些,亲自在城中设立济贫院,从私下拨款,按人口发给那些丧亲的百姓。
今儿么,大抵是他最后一次过来了。
“……是这样啊。”孟秋听着他将这些事细细道来,不禁生出几分深刻又晦涩的动容,随之而来的,则是言难尽意的感慨。她不禁哑然片刻,再从胸腔肺腑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大人心好,但好像不常去说这些,惯是有点闲静少言的。”
宣柏闻言却说,“也不对。”
“咦?”
“大人虽说闲静,却称不得少言,只是寻常不爱多说话罢了。”他回想着燕承南往日里在朝堂上的作态,“若真个与他辩论,我是不成的。”
他想,也不知是怎样出色的女儿家,才足矣教燕承南开了情窦。若真有朝一日,不知到底是好、还是坏。
那位主子的性情……惯是有些固执在里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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