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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观村派出所并非每一间警室的窗户都装有隔离网。若不是一名警员在监控中注意到仇罕翻窗的举动并及时赶到将他拖了下来此时他已经从四楼摔下去。
四层楼的高度不一定当场摔死但摔残却是肯定的。
谁都没想到仇罕突然来这一出就连花崇都有些惊讶。
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已经相当清晰不管是虚鹿山案还是女童失踪遇害案都与仇罕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错他是王湘美的准继父。王湘美被邹媚盯上并最终惨遭毒手有他与王佳妹照顾不上心的原因。但他即便内疚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选择结束自杀。况且他根本不像在为王湘美的死感到内疚从头到尾他都在逃避、推卸责任。
如果他真有哪怕一分一毫内疚感他就不该出现在洛观村而是陪伴在王佳妹身边并积极配合警察查找凶手。
“没道理啊!”张贸抓着头发“仇罕又不是凶手既不用死也不用跑为什么要跳楼?别是精神出问题了吧?”
“肯定不是为了跑。”肖诚心说:“窗外什么支撑物都没有跳下来腿都断了还跑什么跑?”
这时派出所一名民警气喘吁吁地跑来“仇仇罕说想见花队!他说他说他杀了人想坦白!”
“什么?”张贸惊得破了音“他杀了人?谁?”
“邹鸣搞出的动静派出所的人都听到了。”柳至秦说:“仇罕知道我们抓到了这个案子的凶手联想到自己觉得躲躲藏藏这么多年终于躲不过去了。走吧去会一会他。”
赶向审讯室的路上花崇说:“我们查王湘美的案子时仇罕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意与我们接触之后还抛下王佳妹一个人跑到洛观村来‘度假’。我一直觉得他可能做过什么违法犯法的事但没想到是杀人。他藏得够深。”
“藏得越深精神上的负荷就越大。否则他到洛观村之后也不会日日酗酒。”柳至秦道:“他犯下的是命案而我们连着查的两个案子都是命案也许每次和我们接触下来他都离崩溃更进一步。刚才邹鸣的怒吼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对他来说现在的邹鸣就是不久之后的自己。”
“嗯。”花崇点头停在一间警室门口。
徐戡这个当法医的临时客串了一回医生确定仇罕身体无恙此时正从警室里出来朝里面指了指“进去吧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仇罕额头上挂着一层虚汗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我我杀过人。”他低着头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直视面前的重案刑警。
花崇淡淡地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仇罕头垂得更低喉咙发出低沉的挣扎闷响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几分钟后他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19年前我16岁在在茗省曼奚镇杀死了一个不到30岁的男人。”
柳至秦的神经瞬间绷紧“曼奚镇?”
19年前在邹媚离开曼奚镇之后不久她的前夫梁超被人捅了十几刀当场毙命。当地警方一直没能抓到凶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凶器是梁超自己的刀而凶手在刀柄上留下了一枚指纹。
时至今日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这种案子非常难破也非常好破。难破在于人海茫茫只要凶手确保自己在任何场合不被录取指纹就永远不会被抓住;好破在于只要凶手的指纹被录入库中他的信息就会被锁定。
仇罕始终低着头既没看到柳至秦凝重的神情也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惊讶。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既害怕又体会到一种19年来未曾体会过的轻松。
终于说出来了!
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曼奚镇这个地方。那是个很偏远的小镇在边境上很穷也很落后落后到城里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不过曼奚镇的建筑很有特色适合写生。”仇罕盯着自己的手语气比刚开口时平静“我是洛城本地人小时候学了很多年美术当时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走上画画这条路来着。我去曼奚镇是因为听说那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房子街道也很有特色生活开销很低既能画画也花不了多少钱。”
花崇看着眼前这个颓废邋遢、没有丝毫艺术灵气的男人完无法想象出对方当年背着画板时年少轻狂又意气飞扬的模样。
“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仇罕的额角时不时鼓起“对喜欢画画的人来说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可能对男人来说也是个好地方吧。”
柳至秦刚从曼奚镇回来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仇罕接着说:“那里的女人过得特别惨和大城市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们……”
花崇打断“说重点。你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
仇罕尴尬地擦了把汗“好好说重点。我我……”
“你杀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梁超?”柳至秦突然问。
仇罕两眼圆瞪就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先是僵硬地坐直而后猛烈地颤抖起来。
花崇叹了口气。
片刻仇罕惨笑两声摊开双手眼里有泪光“你们果然已经查到我了!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杀人偿命啊我根本躲不掉!”
柳至秦眯了眯眼喉结滚动却没有告诉他——警方并没有将梁超的死与他联系起来。自己知道19年前曼奚镇有个叫梁超的人被捅死仅仅是因为梁超是另一桩杀人案嫌疑人的前夫。
世上的事有太多巧合大约这也是恢恢法网的组成部分。
仇罕抹掉眼角的泪开始讲述尘封19年的血案。
当年16岁的他还是个热血少年怀揣画家的梦想前往茗省的边陲小镇。曼奚镇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建筑令在钢筋水泥城市里长大的他着迷。他在便宜的招待所住下来每天背着画板外出写生晚上去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吃饭。
在曼奚镇待得久了他渐渐发现这是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地方。男人可以随意打骂女人女人不能还手;各家各户的家务事都由女人包揽男人只负责工作但在落后的小镇男人们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他们游手好闲没事就去茶馆喝茶打牌靠着上头拨下来的扶贫资金过活;每家都有很多女孩儿儿子几乎都是弟弟如果一个女人没能给丈夫生下儿子那她就必须生到不能生为止;在城里被禁止的“野b超”横行女人们有了身孕都会被送去检查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一些怀着女孩的女人会被拖去打胎。
这太残忍了他无法理解。
有一天他亲眼看到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被拖进医院。那女人蓬头垢面大声喊着:“让我生下来吧!让我生下来吧!”
无人理会。
最令他感到胆寒的是强行拖拽那个女人的数人里居然有三个女性。她们看上去年纪不小想必已经为人母可逼迫另一个女人打胎时她们竟然比在场的男性更加兴奋。
是兴奋甚至还有喜悦。
他想不通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们脸上。
那天他破例没去写生而是找到镇政府反映情况可一腔正义、血气方刚敌不过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那些坐在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这地方就这样女孩生下来就是受罪政府管不了也没法管如果有女人想彻底离开这里去外面生活那政府会出力尽可能地帮助她。可是生活在这里的女人极少有人能鼓起勇气离开她们已经习惯了被压迫习惯了被管束你给她们自由她们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基层干部拍着他的肩说:“你这个外地人就别掺和了好好画你的画。一个人连自救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就算想救她也是白费力气。你还小才16岁你什么都不懂。我来这儿两年了看也他妈看够了。”
他气不过却也无计可施。那个基层干部说得对自己才16岁花的还是父母的钱连正式的工作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和途径去管这镇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慢慢地他的心思从画画转移到曼奚镇的男女不平等问题上时常想应该怎么办。
可16岁的少年又想得出什么办法。
在曼奚镇待了几个月之后初来时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他开始厌恶这里——厌恶这里粗暴无礼的男人也厌恶这里懦弱愚蠢的女人。他买了回洛城的火车票打算再过一周就回去。
但在这最后一周他失手杀了人。
那个人叫梁超“休”了无法生育的老婆很快娶了一个刚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年轻姑娘却仍是终日打骂。
既然已经决定回家仇罕就懒得再画画了。每天他都坐在茶馆里发呆思考自己的将来。
他想回洛城之后一定要将在曼奚镇的所见所闻整理下来找一个报社曝光一个不够就找两个、三个!
那个年代报社具有非同凡响的影响力。
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可是离开了就不一样了。城市里打着“男女平等”的标语工厂里时常播放“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广播自己肯定能救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女人!
少年的希望总是那么单纯单纯到不切实际。
在茶馆里他遇到了梁超梁超正在大声议论自己高学历的前妻和年轻貌美的老婆用极其难听的话语将她们贬得一无是处说起房事时也毫不遮掩下流而低俗。
他听到了很多声“逼”、“操”、“干”
一帮男人们猥琐大笑喝彩声不断他却听得面红心跳既尴尬又愤怒。
他本来可以忍住但当梁超离席而去时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时他只是想看看梁超要干什么会不会是回去打老婆。但梁超并没有回家而是在闲逛许久后走进了一家歌舞厅。
大城市里有很多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歌舞厅但曼奚镇只有一家虽然和城里的比起来相当寒酸但和镇里其他地方比起来还是“豪华”了不止一个级别。
梁超在歌舞厅待到半夜抽烟喝酒打牌然后从后门醉醺醺地离开。
他一路跟随行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巷举棋不定想上去跟梁超理论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忽见梁超转过身来。
梁超已经醉了恶声恶气地叫骂用污言秽语问候他的女性家人。他血气上脑将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喊了出来。
梁超也许听清了也许没有干笑道:“我操自己的女人打自己的女人关你屁事?她们生下来就是被我们干被我们打的生女孩有什么用长大了被另一个人操被另一个人打吗?”
他听得愤怒难言冲上去拧住了梁超的衣服。
他没有想到的是梁超居然带着一把刀。
如果他的反应再慢一点如果梁超没有喝酒那把刀就将捅入他的心脏。
他吓得肝胆俱裂理智失奋力夺过刀毫不犹豫地刺向梁超。
一刀两刀三刀……
直到躺在地上的人已经不再挣扎只剩下死亡前夕的抽搐。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少倾他木然地看着被捅死的男人惊慌失措想大叫却叫不出声。
16岁他从一个心怀正义的少年堕落成了杀人犯。
仓皇逃离时他忘了带走行凶用的刀而刀柄上留有他的指纹。
当地警察未能侦破这一案子但他的人生却因此彻底改变。
回到洛城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画画不愿与人接触性格大变。他夜夜做噩梦不是梦到梁超血淋淋的、不成样的尸体就是梦到自己被枪毙有时甚至梦到自己成了梁超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捅死。梦里的痛感居然那么清晰他浑身冷汗吼叫着醒来时常对上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那是过继到他家的远房表弟叫白林茂。他恨这个弟弟害怕自己在梦里说的话被对方听了去。
很多次他想要杀死白林茂但一看到刀他就发自内心感到恐惧。
他的精神状态变得极其糟糕不久后从高中辍学整日在外面闲晃。
成年后他的父母过世他将白林茂赶走将家产部占为己有没有分给对方一分钱。白林茂离开后他仍是不得安生一听到警笛、一看到警察就害怕得发抖。
他没有在任何公司工作过若不是父母在洛城有三套房他大概没有办法活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厌恶女人将女人视为恶魔——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每每想到女人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梁超在茶馆里说的那些下流低俗的话。他时常告诉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些傻女人他不会杀人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有美满的家庭和成功的人生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是女人毁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硬起来也不想与女人接触。后来大概是警察一直没有找上门来他的状态好了一些浑浑噩噩与别人介绍的女人相亲没过多久就领了证。婚后的生活却并不幸福他逐渐意识到少年时期发生的事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他他是个杀人犯不配拥有正常的生活!
一年后他与妻子协议离婚开了个茶馆过着无人亲近也不主动亲近任何人的生活。
他没有什么文化偶尔听茶馆里的人说刑事案件有追诉期只要过了追诉期即便杀了人也不会被判刑。他喜出望外然而上网一查却再次绝望。
网上的说法五花八门有说追诉期是十年有说是十五年还有说恶性杀人案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被发现仍然会被抓捕。
他明白自己这一生都将活在躲藏中。
不过最近几年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遇上服装批发商场的老板娘王佳妹之后甚至正儿八经地规划起将来的生活。王佳妹有个女儿叫王湘美长得挺可爱的。遗憾的是他并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女孩。
在王佳妹面前他装得喜欢王湘美还给王湘美买了不少盗版漫画书每天接王湘美放学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
像怪物一样独自生活了十几年他内心里其实盼望着正常家庭的温暖。
他没有想到一番寻求改变的努力却最终将自己推向“深渊”。
如果知道王湘美会被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奢望与王佳妹结婚!
怕什么来什么他躲了警察19年却不得不因为王湘美的死而面对警察。
他对失去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耐心抛下王佳妹独自躲到洛观村结果洛观村也发生了命案。而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成了数个嫌疑人之一。
这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快被恐惧折磨疯了睁眼看到的是警察闭眼想到的是梁超的尸体。
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窒息直到他听到邹鸣的咆哮。
他不认识邹鸣但在派出所的走廊上见过一回。
原来那个清秀文静的青年就是凶手。
他捶着自己的胸膛终于受不了了。警察们那么厉害能将邹鸣揪出来就能将他也揪出来!
躲躲藏藏19年躲不下去了!
仇罕被送往洛城市局不久之后他将被移交给茗省公安等待他的将是迟来的刑罚。
花崇看着他的背影叹息道:“这19年的人生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还是有吧。”柳至秦说:“不然他为什么抱着侥幸心理躲藏下去?他甚至还想结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花崇摇摇头“人总得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不管以什么方式不管过去了多久。”
柳至秦想起在曼奚镇的所见所闻“我如果16岁的时候也去过曼奚镇不知道会不会像他一样冲动。”
“你在可怜他?”花崇挑眉。
“这倒没有。”柳至秦抿唇想了想“不过如果他没有杀了梁超他的人生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杀了。他是杀人凶手。”花崇嗓音低沉“梁超肯定是个道德品行有严重问题的人但梁超再坏也不是仇罕杀人的理由。一两刀可以理解为‘自卫’或者‘过失杀人’但梁超被捅了十几刀。这不是‘自卫’是‘泄愤’。人很狡猾有‘美化自己’的本能。杀死梁超的前因后果只有仇罕自己和梁超知道现在梁超都死了19年了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仇罕。他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自首承认杀人却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悲情英雄难说不是想博取同情争取轻判。他说他是因为看不惯曼奚镇重男轻女的习俗、看不惯梁超的行为才杀死了梁超。但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和梁超因为别的事产生了矛盾?这些已经说不清楚了他就是欺负梁超是个死人不能说话罢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凶手而已。他杀了人用十几刀刺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梁超重男轻女逼邹媚打掉腹中的女儿打骂后来另娶的妻子但梁超该不该死该以什么方式死不应由他说了算。”
柳至秦摸摸鼻梁“这倒是。”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洛城正在往陈韵所在的医院赶。
几小时之前曲值带领的重案组、刑侦一组成员在经过大量摸排调查之后在邹媚位于明洛区的一套精装电梯房里找到了陈韵。小姑娘并没有被虐待相反她穿着漂亮的天蓝色连衣裙、蓬松可爱的公主斗篷、白色的泡泡袜脚上踩着精致的圆头小皮鞋头发被烫成了小波浪左右各扎一个亮晶晶的蝴蝶结。
屋里没有其他人但食物和水非常充足玩具应有尽有其中一间卧室里甚至摆放着上百个洋娃娃。
小时候的邹媚也许有一个公主梦想拥有最漂亮的裙子与最好看的洋娃娃。
她把这些“美好”送给了即将被她杀死的、无辜的女孩们。
见到警察后陈韵并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她甚至是笑着的而客厅的电视里正放着小孩子们都喜欢的动画片。
她往门外看了看眨着漂亮的眼睛问:“媚媚阿姨呢?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她是凶手已经畏罪潜逃——刑警没有立即告诉她残忍的真相她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媚媚阿姨的七氟烷突然丢了此时的她已经和王湘美一样成为了一具冰冷的、腐烂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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