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吃饭,葛寻晴又吃撑了,说要出去走走。消食儿的同时,也能感受一下崇文坊的贵气逼人。白二娘也想一块儿去,看看这坊里富贵人家的门庭装饰。
童少悬怕她俩迷路,就说带着她们走走。
葛寻晴:“在坊内走一走还能迷路?童长思,你这是瞧不起我和阿白呢?我和阿白在聚星坊的时候闭着眼走也没迷路过。”
童少悬:“这崇文坊是聚星坊的四倍大。”
“……”
“而且到处都是私家园林,不小心走到别人府中,就算不直接被扭送衙门,也会被护院小厮们叉出来。”
“这么凶残……”
“所以我说我带着你们走啊,这坊间阿慎已经领着我走遍了。她在这坊内长大,各处需要留意的地方已经跟我交待过,我正好也跟你们说说。”
葛寻晴听罢,欣慰不已:“哎,当初只听说你娶了博陵贵女,如今才算是明白这嫂子有多贵了。”
童少悬敲她脑袋:“胡说什么呢,我家阿慎是无价之宝。”
葛寻晴和白二娘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她身后啧啧啧个不停。
三人出发的时候,唐见微拿了冰糕出来,给她们一人一根:
“你们边吃边逛,早点回来。咦,怎么就你们仨,阿器呢?”
葛寻晴:“她去找朱六娘了。”
唐见微:“又去找朱六娘?这个朱六娘什么来头,跟阿器这么合得来?”
葛寻晴哎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白二娘却说:“好像攻玉也不是只因为朱六娘,她是和朱六娘一起去找另一个人,为了行卷的事。毕竟快要考试了,大家都在找门路。那个朱六娘认识的人挺多,据说现在攻玉在接触的这个女官是个校书郎,算不得什么权贵,但非常欣赏攻玉,答应帮她向礼部推举。”
唐见微:“校书郎?姓什么?”
白二娘:“姓樊好像。”
“樊?”唐见微想了一圈,博陵世家新贵之中可没姓樊的,这在博陵算是小姓。
看得出来石如琢最近做的事儿都没怎么与葛寻晴说,倒是白二娘知道的更多。
石如琢看上去不像是摇摆不定的模样,这些日子见到她,感觉她神清气朗,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唐见微问童少悬:“你最近去了长孙姐姐那边吗?行卷一事长孙家的人怎么说?”
童少悬:“去过了,长孙姐姐说她认识一些名仕,只要咱们这边有需要,可以将作品集送过去,她会帮忙找人行卷。仰光和阿白的作品集已经送去了,长孙姐姐说十日之后给我回复。”
“嗯,那便好。”唐见微对她们说,“今夜阿器回来的时候,你们让她来找我一下。”
唐见微追加一句:“无论多晚。”
博陵钧天坊,万盛楼。
万盛楼是博陵有名的销金窟,曹隆的产业。
每当宵禁之后,城门和各大坊门悉数关闭,整个博陵府最最热闹的,便是钧天坊。
钧天坊内汇聚了博陵府一半以上的**,其中大部分都在曹隆的掌握之中。
博陵深夜,万籁俱寂,而万盛楼内依旧灯火通明。
来这儿消遣的有男有女,服侍者亦如是。
朱六娘早就喝得烂醉,躺在一旁,做着梦呢都在打嗝。
几位艺伎还在吹拉弹唱,岑五娘吃着葡萄眼神发直,但又不敢睡觉。
毕竟樊姐姐还在与车郎中一边饮酒赏乐,一边小声议事。
岑五娘今日来之前,听说樊姐姐将礼部下司的一把手车郎中给请了出来,今晚便能见到,岑五娘还觉得是在吹牛。
要知道这礼部可是专门负责科举考试的部门,礼部尚书陶意挈便是主考官。
要是真的能请到礼部四司的郎中,可谓天大的本事——那可是陶尚书的直隶下属。
如今礼部之下四大司有三个都在为科举考试做准备,每年这个时候有多少人找礼部高官,千方百计想要让礼部的人到陶尚书那儿吹吹风。
就是礼部一个小主簿都要忙死,何况是郎中。
岑五娘其实不太相信,来之时还跟石如琢说:“樊姐姐这回的大话说得有点大。”
没想到,那车郎中真的来了……
车郎中看上去四十多岁,样貌慈祥,眼里含笑,穿着一身便服,看着就像是邻居婶婶。
可是多瞧两眼,便能看得出来,这车郎中虽是带笑,但似乎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对谁都带着假意的笑容,但基本上不正眼看人。
樊姐姐乃是九品校书郎,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不过在中枢没什么存在感,跟科举应试也没多大的关系。
可毕竟是中枢女官,和平头百姓还是不一样。
要知道如今大苍朝中,男官和女官有分开抱团的趋势,女官团体之中虽有分裂和争夺,但说到底于整体利益而言,还是休戚与共。
所以有传言,女官和女官之间更易相通,也会互相扶持结成联盟,培植势力共举新贵。
可樊姐姐能够请到车郎中,依旧有点超出意料。
一整晚樊姐姐领着这群举子们过来给车郎中敬酒,车郎中一一瞧过去,每人顶多看一眼,甚至有人就分了半眼,很快就将目光转开,渐显不耐。
岑五娘瞧瞧跟石如琢说:“我怎么觉得咱们几个与后面那些卖艺的艺伎差不多?”
石如琢笑了笑,也没回应。
车郎中跟樊姐姐说了什么,樊姐姐的表情有点僵硬,回头跟朱六娘她们说:“你们自己先玩一会儿。”
随后拿了一卷作品集坐回车郎中身边。
岑五娘眼尖,立即拉住石如琢:“哎!攻玉攻玉!樊姐姐拿了你的作品集去给车郎中看了!”
石如琢手里握着酒杯也没喝,立即看过去。
车郎中的确在看石如琢的文章,而且口中念念有词,乐声盖过了她们说话的声音,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
就这样,樊姐姐和车郎中一直聊到深夜,朱六娘想到自己的前程,心若死灰,一醉方休。
有两个小娘子无聊透了,开始去和艺伎们闲聊。
问她们出不出夜,如何收银子。
石如琢坐在角落的胡椅之上,撑着脑袋眼睛已经快合上了,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艺伎妖娆妩媚地和人砍价。
本来今晚是打算在宵禁之前回去的,没想到折腾到这么晚。
石如琢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仰光她们是不是得担心了?不过阿白知道我跟朱六娘她们一块儿,应该替我说了吧……
“攻玉。”
樊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石如琢身边,将几乎半睡状态的石如琢吓了一跳。
“樊姐姐。”石如琢站了起来,见车郎中也在她面前,石如琢赶紧行礼,“见过车郎中。”
车郎中将手里的作品集抬了起来,笑道:“这些文章都是你的写的?”
石如琢赶紧点头:“是!”
车郎中评价了四个字:“写得不错。”
石如琢:“多谢车郎中称赞……”
所以这是,愿意为我推荐的意思吗?
但感觉还有些许勉强?
石如琢有点不解地看向樊虞。
这些日子,樊虞带着这些穷学子们四处找人行卷,石如琢跟着樊虞几乎去遍了博陵的销金窟,看遍了销金窟之内的风尘女子矫揉造作之态,看她们如何卖弄美色勾引客人。
石如琢不太明白,为何找人行卷偏偏要来这种地方。
樊虞今日一改平常清减中性的装束,不知为何穿了一袭红裙,妆也很浓,花钿贴在眉心,几乎和这万盛楼融为一体,宛若艺伎的一份子。
樊虞似乎挺开心的,对石如琢说:“攻玉今夜就睡这儿吧,三楼已经为你们开好了房间,钥匙就在一楼,你们找小厮领钥匙就行。早点睡。”
石如琢还想听听车郎中对自己文章的评价,可她半个字没多说,带着樊虞走了。
石如琢瞧她们下楼时,那车郎中全程搂着樊虞的腰肢,就像一对登对又恩爱的恋人。
“咦?”
朱六娘总算是醒了,看看周围,一片倾倒的酒杯和果壳,满地狼藉,而她的脑袋也痛得要命。
“人呢都……”
岑五娘和石如琢刚把一群酒鬼带到三楼的房间里,气喘吁吁地回来,问朱六娘:“你自己能走吗?”
朱六娘酒劲还在,一张脸红扑扑的,对她俩嘿嘿笑:“我不仅能走,我还能——飞!”
说着就要乘风归去,岑五娘和石如琢赶紧把她摘下来,一人挽着她一条胳膊往楼下带。
朱六娘没飞升成功,想到一水儿的人间伤心事,又开始哭。
哭她自己屁本事没有,哭她耶娘年老力衰,哭她昨日居然敢吃一百文一顿的烧肉,实在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朱六娘哭得凄惨,鬼都快被她招来了,好不容易将她送到屋子里,让她赶紧歇着。
岑五娘搬了好几个人,累得魂儿都要散了,趴在窗边歇会儿,吹吹风冷静一下。
“咦?那不是车郎中的马车么?她还没走?”
岑五娘从窗边看出,见车郎中那显眼的马车正停驻在一条隐秘的小巷子里,要不是从高处俯瞰,平地上还真不容易发现。
石如琢看了一眼,也有点想不通,感觉这画面甚是诡异。
岑五娘一惊:“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岑五娘这么一说,她俩立即往楼下跑。
即便是钧天坊,到了即将天亮的时辰也有些疲软。
只剩下盈天的灯火,路上人也极少。
石如琢和岑五娘赶到巷子口,那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没有车夫,没有旁人,就静静地矗立在深夜的巷子内,令人毛骨悚然。
石如琢和岑五娘脑海里浮现无数话本里的恐怖故事,一时都被冻在了原地。
“啊。”
一声低喊从马车里闷闷地透出来,若是在平时,恐怕没人能听见,但如今四下静谧,岑五娘和石如琢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岑五娘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什、什么声啊!”
石如琢眼神一清:“是樊姐姐的声音!”
樊姐姐有危险?!
石如琢立即上前,将马车门用力一拽:“樊姐姐!”
“樊姐姐”这三个字的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在石如琢看清了车内的动静时,立即被吞了回去。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车郎中喘着气,从樊虞身上撑起上身,回头看了一眼。
极为厌恶的眼神透过凌乱的头发直射石如琢。
车郎中随手操起一事物用力掷向石如琢:“滚。”
石如琢被打中了肩头,那东西就要落地,她下意识地接住,后退了两步。
马车门“啪”地一声重新关上,岑五娘跑到她身边问她:
“怎么了?谁啊?!”
石如琢恍惚地摇摇头,对岑五娘说:“走。”
岑五娘:“啊?”
石如琢离开了,岑五娘跟上去,无论怎么问,石如琢就是不开口。
等她们回到万盛楼,石如琢才发现手里捏着的,是自己的作品集。
这里面每个字都是石如琢的心血,刚才车郎中就是用她的作品集来打的她。
石如琢将作品集放在矮案上,好好地将褶皱的地方重新压平。
一边压着,方才马车里昏暗的场景不断在她心头浮现,搅得她一整夜都毫无睡意。
……
直到清晨,亮了一整夜的钧天坊在阳光的映照下渐渐熄了灯火,变成一具巨大的残骸。
樊虞下了马车,往万盛楼走的时候,看见石如琢站在门口。
“这么早就醒了?”樊虞的妆全都花了,看上去脸上肮脏又凌乱,憔悴感是无论用什么样的笑容都无法遮掩的。
“我没睡。”石如琢说,“我在等你。”
樊虞笑道:“昨晚吓着你了?”
石如琢轻轻摇了摇头:“没,只是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樊虞上前挽着她的胳膊,跟她一起向万盛楼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车郎中答应推荐你了。我知道你有其他的朋友可以帮忙,也有一些人在肆作台看到你的文章,相当欣赏,可说到底还是车郎中最有分量。你有经世之才,一定要考中进士科才不浪费你的才能。”
石如琢更不解:“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做到这个地步?”
樊虞笑容渐渐沉淀,近距离之下凝视石如琢,看着她年轻、饱满的脸,欣赏着这位蓄势待发的年轻人。
她这张脸分明该是柔弱的,但因为眼神里的光,让她看上去锋芒毕露。
“我不是为了你。”樊虞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石如琢:“这是何意?”
樊虞道:“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只要你好好应考,一举登科,闯入中枢,我愿意肝脑涂地。区区一具皮囊,又算得了什么。”,,网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