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白梅将一块焦溜肥肠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面上爬上一抹调侃:“这可不成,你若一直陪着我,只怕提刑主司要一日三次地登门要人。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说话跟念经似的,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会被他烦死的。”
武冰洋狠狠瞪她一眼,俯身将一个大馒头塞进她嘴里:“我就不信这么大的馒头还堵不上你的狗嘴!”
凤白梅将馒头从嘴里扯下,又慢条斯理地掰扯着,送进嘴里。
同桌的鬼姑娘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视,瞧着那一个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心中有些怅然。曾几何时,她也有这样可以嬉笑打骂的小姐妹,那是她漆黑夜空里唯一的一丝光。
她等二人玩笑过了,才问凤白梅:“将军让武小姐去纠缠顾斐,那你去做什么?”
凤白梅道:“下棋?”
武冰洋与鬼姑娘露出同款不解的神色,凤白梅却不多说。
十九日一早,武冰洋前往朱雀营去寻顾斐的麻烦,凤白梅便在金府上下张罗着要棋盘,府中上下的小厮丫鬟将所有棋具都搜罗来供她挑选,这位贵客仍旧不满意,带着鬼姑娘往再来坊去买新的。
两人刚到内城的城门下,便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说:“金府尹吩咐过,如今外头乱着不安生,让鬼姑娘带着将军就在内城活动。”
鬼姑娘掩唇笑说:“看来是将军密会情郎的事被发现了。”
凤白梅也不恼,将一张清塞到守城士兵的手里:“我需要这些东西,尽快买来。”她说完也不等那士兵应话,招呼着鬼姑娘转身走了,留下那士兵望着她的背影一脸惆怅。
“跑腿买东西可以,您倒是先把银子给我呀!”士兵满脸哀怨地看着两条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低眉看清单上的内容,脸色更加惨白毫无血色。
凤白梅要买的东西不多,一副围棋。但镇魂主帅要的东西,能普通吗?
棋子须得是红玛瑙绿翡翠做的,棋盘要有山水纹的金丝楠木做,棋盒必须水晶造的晶莹透亮。
这些材质,小士兵有听没有见过,用脚趾头也能明白,他垫付不起买这样一副围棋的银子,灵机一动,将清单送到了金府尹的手上。
彼时,金福与柳如海正在衙署后堂吃冰镇葡萄。
金府尹将那张清单前后左右翻看了两遍,没觉得什么玄妙之处,将它递给柳如海,很是不解地说:“难道天机阁传递消息的手段比血衣门还要高明,我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如海淡淡一扫信纸上的内容,心中也很奇怪,凤白梅这种人不会坐以待毙,既然寒铁衣已经到珠城,必然会想方设法与她取得联系。昨日与四营总兵的会面,她特意让武冰洋出来搅局,定在谋划什么。
“将这份清单誊抄一份给费劲。”柳如海淡淡地说:“他一向精通棋道,让他去办此事。”
“这……”金福脸色微微一变,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老海,四营总兵本就对凤白梅昨日的态度不甚满意,再让费劲去跑腿,怕是更要激怒他们,到时候闹起来如何是好?”
柳如海闲闲地说:“既然以后要共事,必然要互相了解知根知底。他们想知道凤白梅的真实态度,凤白梅也想知道他们的能力,正好让他们互相试探试探,咱们坐山观虎斗。”
金福便不再说什么,令人将清单誊了给费劲送去。
当天下午,费劲便抱着一副普通的围棋跳着进了栖凤园,指着正在草堂练字的凤白梅大骂:“老祖宗传下来的围棋只有黑白两色,你倒好,弄个什么红玛瑙绿翡翠,花里胡哨不伦不类,到底是个行伍粗人,还学人附庸风雅,简直是侮辱了围棋!就你这样,当初是怎么赢吴子怀的?”
凤白梅将白衣袖管挽在臂弯处,露出半截肤色暗黄的手臂,跪坐在矮几前奋笔疾书,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我与老爷子手谈时,恰逢藏剑阁出事,老爷子心中挂碍大公子手滑落了一子,我才能侥幸赢的一局。”
“我就知道!”费劲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低眉扫到她的字,鄙夷之色更加明显。那应该是他见过最丑的字,没有之一!可能随便抓个会写字的小娃娃划拉两笔,都比她的字强。
凤白梅却一点没自觉,对着那鸡爪狗爬的字不住地点头,一脸十分满意的样子。
费劲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许是因为凤白梅与他想象中的镇魂主帅天差地别,他有些失望罢了。
“红玛瑙绿翡翠是没有的,白棋黑子泾渭分明,阴阳有别,若将军连这个也不懂,只怕也不适合下围棋。”他说着将棋盘搁在矮几上,负手要走。
“真的是泾渭分明吗?”凤白梅伸手抓起一把白子:“哗啦啦”散在棋盘上,语调拖得很长很欠揍:“凤白梅确实不甚懂棋,倒要向费总兵讨教,何为黑,何为白呢?”
费劲步出草堂的脚步一顿,不算高大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没了冰冷铠甲的裹挟,他的身形显得更加消瘦。年过不惑的男人,脸上已经被岁月盖上了印章,透着精明的眼周被皱纹围攻,下眼的眼带与泪沟十分明显,令他整个人失去了不少光泽。
他回过头盯着矮几后的人,微微蹙眉道:“自是阴为黑,阳为白。”
凤白梅浅笑着再问:“何为阴,何为阳?”
“万事万物,各有所归!黑为阴,白为阳。地为阴,天为阳。女为阴,男为阳……他们各自对立,却又相互关联。譬如夜尽天明,雾雨江河,十月……”
“照大人如此说,你我便是对立面了?”凤白梅打断他的话。
“这便要看将军如何选择了。”费劲见她终于说到了正题,忍不住回身跪坐:“将军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珠城,究竟想干什么?”
“我为杀一人而来。”凤白梅将散落的棋子慢慢捡起,笑的坦然:“你们呢?你们引我来珠城,又想做什么?”
费劲说:“为一个公道。”
凤白梅将装有白子的棋盒递给他:“都说棋场如战场,咱们厮杀一场如何?”
费劲接了棋盒,凤白梅先落一子,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他们二人的棋下的缓慢而缜密,布局谋篇却截然不同。凤白梅剑走偏锋,多靠投机取巧。而费劲稳扎稳打,一步一子都规矩有序。
鬼姑娘来了兴致,寻来一把摇椅一柄蒲扇,在旁晃悠悠地看着,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凤白梅到底年轻,越到后面越表现的急躁,分明能轻松吃掉对方的棋子,不是大意失荆州,便是贪多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眼看自己落了下风,她恼的大手一挥,将黑白二子一通搅和,有些赌气地说:“不下了不下了,你这么大的岁数,也不知道让着点小辈。”
费劲活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还没见哪个人耍无赖耍的像凤白梅这么理所当然的。一时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都说棋品见人品。围棋本就是静心凝神的淡泊之物,这人以华贵珠宝制作,极尽奢华便也罢了,如今眼看要输棋便摧毁棋局,可见非磊落君子。
堂堂镇魂主帅,竟还不如稚子品行,着实令人汗颜。
费劲想训几句,可瞧着凤白梅那张嬉皮笑脸,突然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只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深褐色的衣袍带起满地落红在空中不停地旋舞,随后重新零落在尘土里。
鬼姑娘被凤白梅拂棋的举动惊醒,撑着头看凤白梅捡棋盘上的棋子,漫声说道:“我见过你和柳如海下棋,不是这么容易心烦气躁的人。你故意激怒他,让他觉得你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小人,可这样有什么用呢?你想要破柳如海的计划,不是应该竭力地拉拢他们,展现自己英明神武,得到他们的支持吗?”
凤白梅脸上笑容已沉,神色淡漠,瑞凤眼往下耷拉着眼皮,掩住了眸中情绪,声音冰凉清幽:“柳如海与他们只是同盟,并非上下级的关系。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一盘散沙,风一拨就散了。”
“可惜了。”鬼姑娘道:“这些人瞧着不错。”
“没什么可惜的。”凤白梅将白子黑子都装入一个棋盒里,瞧着满溢到棋盘上的散子眸光幽幽,神色冷峻:“这世间事并不像棋盘上的棋子,黑白泾渭分明。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才是常态。是非曲直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标准,我的标准与他们不同罢了。”
“哦?”鬼姑娘饶有兴致地问:“将军的标准是什么?”
凤白梅将一粒黑子轻轻握在手中,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活着。”
鬼姑娘面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后轻笑着道:“我以为将军是最该将生死看淡的人。”
凤白梅看着棋盘,面露苦笑,不语。
能活着,谁愿意黄土埋骨?
看淡是一回事,轻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做无谓的牺牲,可若有人非要拉她一同下地狱,她倒是不介意鬼门关前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