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和墨冰的相识,寒铁衣总是感叹老天待他不薄。
四年前,隆庆四十五年,他才被亲爹赶鸭子上架任了天机阁主,心里一阵窝火,恰逢蜀中唐门的老爷子邀请他前去唐家堡看四脚食铁兽,想着南方多山水,气候宜人,正好去散散心,便丢下满阁的公务偷摸摸地去了。
当时,寒二公子也好听小曲儿,只不如现在这般风流的名满天下。一人一马,游山玩水地到了蓉城,恰逢城郊一处墨姓老宅失火,那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十里飘香。大火烧了半夜,官府的差役好不容易将火扑灭,掀开废墟,起出了数十头烧得外焦里嫩的烤猪。
寒铁衣去凑了个热闹,还去偿了一偿烤猪,赞了一声蓉城的烧烤不错。
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结果,从唐家堡回来,途经蓉城,又听人说起那片废墟,说有一男子在那废墟上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本着看热闹的心态,二公子又去了墨家宅子,便看到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客。
那时正是炎炎夏日,到戌时太阳都还挂在天边,大地被晒了一日,热气不断往上蹿。寒铁衣着一袭薄衫,恨不能把手里的折扇摇断了换一阵凉风,额头大汗淋漓。那不语剑主却裹着一身黑衣锦缎,灰头土脸地跪在废墟上,面上被晒得一块红一块紫,唇色惨白,裂着好几条大口子,往外渗血珠子。
寒二公子虽长了二十一岁的年纪,但头一遭出洛阳城,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不为过。围观的众人来了去去了来,没一个敢上前的,偏生他敢,上前围绕着不语剑主瞧了半晌,东拉西扯了一大堆。
但不语剑主紧闭双眼,连睫毛都没颤一下,除了胸膛还微有起伏,与死人无异。
寒铁衣将惜命的话说的口干舌燥,见那人还不理会,便手贱地戳了他一下。
忆到此处,已经算是江湖老人的寒阁主忍不住摇扇唏嘘一声:“要不说这是缘分呢?当年我要是没戳那一下,也就没后来那么多事了。”
凤白梅知道他指的是墨冰入天机阁的事,吴穹志却不知,只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寒二公子抿了口茶,方摇着扇子继续说道:“后来,我戳他一下,他便倒地上没反应,旁人以为他死了,说是我杀了他,把我扭送见官。蜀中那地方,山水多湿气重,那牢房里……”
“那天下第一剑客呢?”吴穹志才不关心蓉城的监牢怎么样,忙不迭地打断了寒铁衣的话,追问道:“他是当真死了吗?不语剑如今又在何处?”
寒铁衣叹息一声,说:“不知道,我在牢中待了五日,出来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有人说是被人拉到乱葬岗埋了,有人说当天夜里一场大雨下来,他醒了,自个儿走了。”
吴穹志无语,觑了寒阁主半晌,道:“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知道他的下落?”
寒铁衣笑道:“但我着实见过天下第一剑客。”
“你怎么证明那人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吴穹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脸上写满了对寒阁主的不信任:“若他真的是天下第一剑客,怎么旁人都不知道呢?江湖上也没有关于这件事的流传。”
寒铁衣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这小孩小脑袋瓜转的这么快,没来得及编。他总不能说,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就在他天机阁,替他处理了四年的杂务吧。
见他如此,凤白梅道:“小公子刚上拭剑峰来,房间还没布置好吧?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吴穹志本还要探个真假,但凤白梅发话,他也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去了。
等他走了,寒二公子才松了一口气,咧着嘴角道:“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聪明的吗?”
凤白梅靠在门口,看着吴穹志出了院门,方道:“这孩子性格内向,好似憋了满腔的话欲言又止,并不如江湖传言那般常在江湖上行走的样子。”
寒铁衣笑道:“江湖中人,总是见人说人话的多,葬剑山庄的势力摆在那里,谁不拍两句马屁?”
凤白梅双手环胸,回头看他一眼,忽的问:“后来呢?”
寒铁衣不解:“什么?”
“你是怎么把墨冰骗到天机阁的?”凤白梅扬眉笑问,回身替他倒了一杯茶,坐下瞧着他,大有听他慢慢说道的意思。
“读书人的事,能叫骗吗?”寒二公子一手端着白玉茶杯,一手摇着折扇,神在在地道:“当天夜里确实下了一场大雨,墨冰在义庄醒了过来,把看守义庄的人吓坏了,也被扭送到衙门,与我做了邻居。他在牢里,也跟个死人一样,我同他絮叨了三天三夜,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凤白梅:“小白,你能猜到他说什么吗?”
“闭嘴?”凤白梅思索着:“吵死了?”
寒铁衣摇头:“当时墨冰说,‘杀了我’。”
凤白梅凝眉微叹:“看来,那把大火对他的影响很大。”
“按理来说,那只是个老宅子,像他这样的人并不缺钱。”寒铁衣也是满心满眼的疑惑:“当时,官府也并未从废墟里搜出尸体,总不能说他为了那几十头猪伤心吧?”
凤白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问:“你又是怎么得知他的身份的?”
寒铁衣吃了一大口茶润润嗓子,道:“五日后,天机阁的人来接我,我瞧他可怜兮兮的,就把他捎带回了洛阳,半道上遇到了一个刺客,年纪轻轻功夫却了得,连十三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把我们困住,却不杀,只一个劲儿地逼着墨冰出剑,我这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客。”
凤白梅很会听重点:“那刺客是谁?”
寒铁衣摇头:“不知道。墨冰至始至终没有出剑,反倒是使出一手暗器伤了他,让他走了。事后,我以不追究他过去的条件,把他留在了天机阁。这四年来,那刺客再没出现,老墨也从未用过剑。”
凤白梅听了,沉吟着,久久不语。
寒铁衣自吃了一回茶,问:“想什么呢?”
“只觉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凤白梅道:“天下第一剑客,听这称谓,便最该是个逍遥人,却不想也有这么多的无奈。”
寒二公子大点其头:“谁说不是呢?”
正说着,武冰洋回来了,先瞪了寒铁衣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外头闹起来了,你这个天机阁主还不出去主持公道?”
寒铁衣一惊:“谁人敢在葬剑山庄闹事?”
武冰洋坐下灌了口茶,不理会他。
凤白梅问:“怎么了?”
武冰洋这才道:“唐门老爷子上了年纪,派了他的孙子唐冷凌来,在山门口碰到了竹烟儿。两个人不对付,打了起来,被几位老前辈劝开了,又约着往拭剑园去签生死状。”
一旦在拭剑园签下生死状,就表示生死各安天命,打死打残了都算本事到家,丢了性命是技艺不精。可话是这么说,一个明教圣女,一个唐门少堡主,真要出了事,谁能保证他们本家不会找上门来闹个昏天黑地?
愣了片刻,寒铁衣收扇起身,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飞奔着就出去了。
凤白梅倒还坐的住,问:“他们怎么闹起来的?”
武冰洋道:“明教多养刺客,唐门擅暗器,早年都是做暗杀生意的,如今天机阁管着,明面上便只能拿官府的花红。两家本质相同,却又各自看不顺眼,那竹烟儿本就是个好动嘴的,唐冷凌又是个爆脾气,三两句不对付就打起来了。”
凤白梅笑了一笑:“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十年八载才见一面,便要生死相斗,江湖人也真有意思。”
武冰洋知道她未在江湖上行走,认真解释道:“行走江湖,看的便是一张脸面,虽然天机阁管得严,但私下里,两家都还做着暗杀的营生,算是竞争关系。他们两个又是各自门派的少当家,将来的掌权人。当着众多武林同道的面堕了势头,等同将生意往对门推。所以,他们这场生死争斗,也堵上了两派的未来,不仅仅是意气之争。”
凤白梅对两家之争没什么兴趣,只问:“若真打死了人,怎么处理?”
武冰洋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虽签了生死状,但保不准他们本家不认账,好一点,开炉大会提前终止,坏一点,两家从此记恨上,千里复仇也未可知。搞不好,今日在场的人,都要被记恨上,他们两派都养刺客,最擅长杀人于无形。此后武林,将再无太平之日。”
见凤白梅若有所思,武冰洋又继续说道:“不过,如今武林不如头些年那样乱,生死状也都过去好些年了。一则吴老爷子断不会给葬剑山庄找麻烦,就是天机阁也不能让这事发生,估摸着两人这生死擂台是搭不起来的。”
凤白梅正想着,唐、竹二人这事闹将起来,开炉大会正好终止,倒是省了她不少的事。如今听武冰洋如此说,只叹一声:“可惜了。”
与凤白梅相处日久,武冰洋越觉不识她一般,总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因此也不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