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典用过午饭,便屏退了贴身伺候的下人,一头扎进了书房。他在这个书柜翻翻,那个角落看看,眉头不时皱起,嘴里偶尔念念有词。咋一看,有点民间所说癔症的样子。
有没有发癔症,别人不知道,但朱大典知道,自己得尽快找出一个像样的礼物。因为就在昨天,衡州卫指挥使送来了两百两黄金;刚刚传来消息,衡州卫全军已抵达淮安城,正在城外安营扎寨。礼尚往来,于情于理,自己多少得有所表示,不然就有失身为督抚的体面了。
捣鼓了好了一阵子,朱大典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回礼——书房里那些个宝贝,件件都是稀罕之物,实在贵重得紧,若是作为回礼送出去了,实在心疼。不得已,朱大典把管家唤了过来。
待管家进了书房,朱大典好整以暇地品茗,斜眼说了一句,“这是今年新出的黄山毛尖。你也来品品?”
管家自是了解自家主人的作派,一张圆脸小心陪着笑意,躬身作揖,“不敢,小的不敢!敢问大人有何吩咐?小的一定给大人办妥!”
朱大典放下茶盏,捋了捋白须,皱眉叹道,“本官督漕运,督河南、湖广军务,此乃朝廷赋予之重任也。然漕运干系天下之重,本官自是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于河南湖广之军务,却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了!愧对圣上和朝廷的托付呀!”
管家再度作揖,语气恳切,“大人言重了!小的寻常所见,大人都是公务往来不息,一年之中,在后宅用食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可见大人一心为国、一心为公!”
朱大典听了,似乎心里好受多了,变叹为问,“寻你过来,是有个事,本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是好。湖广都司衙下,衡州卫杨指挥使率大军去辽东解锦州之围,今日已抵达淮安。本官督河南湖广军务,也算是杨某人的上官,且为地主,该如何招呼,才不失体面和待客之道?”
随伺多年,管家自是知道自家主人的性子,说一毛不拔到不至于,但多少有些吝啬,于是眼睛一转,大声说道,“衡州卫不远千里,出湖广去辽东救锦州,壮行激烈,可谓盛事!大人督河南湖广军务,衡州卫过淮安,就该召杨指挥使一叙,以示慰勉。但此乃公义,非私谊,接洽招待事宜,因着总督衙门便宜办理。”
一听此言,朱大典顿觉神清气爽,频频捋须,最后指着管家,笑骂道,“你这泼皮小儿,平素差事不甚上心,倒是学会了逞口舌之利。”
知道自己所言正中下怀,管家便笑着争辩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的虽然没有进过学,但在大人门下多年,平素耳濡目染,皆是大人言传身教。时间一长,总算知晓了微言大义!”
朱大典再骂,“泼皮小儿,也敢称微言大义!罢了,罢了,大节清楚,公私分明,勉强也算知晓几分微言大义。至于接洽招待事宜,可有主意?”
招待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哪里会在话下!管家轻松回道,“回禀大人,杨指挥使是武将,想必精于酒色财气。既是慰勉招待,自当投其所好。小的这般打算,淮扬菜名闻天下,炖、焖、煨、焐、蒸、烧、炒,样样皆有精巧之馐,杨指挥来了淮安,岂能不见识一番地方风物……”
“……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淮扬菜讲求时令新鲜,非时不食,食必应时。如今,正是吃鲟鱼的好时候。”
“……淮安城里风月鼎盛,勾栏遍地,一众花魁,争奇斗艳。再有,扬州瘦马,才情色艺,天下皆知。小的广为联络邀请,届时宴席之上,一定酒色俱佳,尽显淮上风情。如此一来,杨指挥使定能感受到大人的慰勉之意!”
朱大典听了,也是满心期待,遂叮嘱道,“泼皮小儿,且去操办,切莫小气了——至于耗费,须得公私分明,切不可逾越!”
管家连忙应承下来,“小的明白!一定办得周全妥当!”。
……
杨西施和石三妹如愿以偿进了淮安城。杨西施面色恬静,眼里却神采奕奕。石三妹一脸雀跃,左顾右盼,时不时轻抿红唇,似乎被什么惊讶到了。惠姑则是半低着脑袋,偶尔捋一下耳畔垂下来的青丝。
三人都穿着大红的鸳鸯战袍,还骑着马,出行的作派与周遭的市井之气格格不入,使得附近行人纷纷侧目打量。好在她们的四周都簇拥着士卒,这些士卒披着甲,手握大斧,眼神凶狠,使得好奇的行人并不敢靠近看稀奇。石锤牵着杨西施的马,黑着脸,眼睛紧张地扫向四处。
路过一家脂粉铺子,石三妹说道,“这家脂粉铺子,铺面好大,想必他们卖的是上乘的胭脂水粉。”
杨西施瞥了一眼,不作评价。
石三妹顿住马,看向杨西施,“听呆子说,过淮安以后,就没有比淮安更大的城了。不在淮安城里买,过了这个城,未必有得买。要不进去看看?”
娘都不叫一声,你当老娘没脾气?!杨西施似乎没听到石三妹的话,纵马继续前行。石三妹愣了一下,修长的双腿暗暗用劲,正欲下马,便听到石锤低呼,“石夫人,将军临行前交待,凡事以老夫人的意思为准。老夫人没下马。”
石三妹一听,有些气馁,又有些气恼,辩道,“不过买些胭脂水粉罢了!又不是甚大事?我先下马,在这家铺子里买些胭脂水粉,等会就去寻你们。”
就在这时,杨西施说话了,“石锤,你去给三妹子牵马。先寻一家客栈,定下几间上房。之后的事,再做料理。”
石锤称诺应下,示意旁边一个亲兵接过自己手中的缰绳,自己则快步绕到石三妹马下,低声说道,“将军不在,我就听老夫人的。”说完,他就将石三妹手中的缰绳拽到了自己的手中。
石三妹咬了咬红唇,气恼道,“我会骑马,不需你牵马!”
石锤不理,继续牵马而行。
走过一条街,杨西施相中了一家客栈,于是骑马到跟前,指着客栈的招牌说道,“有客来矣,听着有些意思。嗯,就这家了。进去问问。”
一个亲兵快速跑了进去,对着柜台的店小二就吼道,“我们要住店!还有几个房间?快点出来招呼老夫人!”
能在淮安城里开客栈,从东家到掌柜,再到一般的下人帮佣,自是有几分眼色。闻讯赶来的掌柜,认真打量了一番,竟是有些摸不着来头——寻常的官军,不会也没胆子在淮安城里生事。毕竟漕运总督衙门就在这里,漕运总督可是位高权重,不仅巡抚江苏,往往还提督河南湖广军务。而且,面前这伙官军,却是诡异得很,三个女流之辈竟堂而皇之穿着鸳鸯战袍骑着马,其余官兵,显然是作为护卫的。
莫非,莫非,难不成是白杆兵来了?最当先的那个身形高挑、容貌绝色的,便是石柱奇女子秦良玉?后边两个少女便是秦良玉的贴身侍女?
掌柜连忙迎出门,老远就躬身作揖,然后起身相引,“慢待了,恕罪,恕罪!各位贵客,下榻本店,本店顿时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快请进,请进!”
杨西施在亲兵的扶持下下了马,然后对掌柜说道,“来八间上房。速上汤浴,准备吃食。所费钱财,必不会短缺。”而后,又扭头对石锤说道,“剩下五间房,用作尔等休沐。”说完,杨西施安步款行进了客栈。
想到马上可以好好洗个澡,石三妹心中的不快顿消,轻快敏捷地翻身下马,兴冲冲地跟在杨西施屁股后面,昂首挺胸、顾盼生姿,宛若一个恃宠而骄的侍女。
掌柜见了,心里愈发认定,面前的贵妇就是传说中那位石柱奇女子!有客来矣,果真是有客来矣,且是贵客!
……
就在石三妹开心沐浴的时候,杨炯却带着马腾在巡营。根据虎山军的规矩,几个营指挥使轮流值班,每月一轮,这个月便是马腾。之所以带上马腾巡营,便是考虑有什么交办的事情,方便直接下令,免得军令流转空耗。
指着锅里翻腾的炒米与火腿片,杨炯扭头看向马腾,说道,“你派人速去告知度支使王鹏。他现在估计已在城中采购了。让他抓紧先送些大米、肉食、菜蔬与酒水回来。”
“……明天的早饭,要让将士们吃上米饭,吃上青菜。这一路上,难道火腿还没有吃腻?军中的伙食,不容马虎。”
“……不管多晚,酒水要分派到每个百人队!要告诉每名将士,虽然不能进城,但在营里也有酒喝!”
说完,杨炯扭头又对着面前几个火枪兵大声说道,“大家走了上千里的路,都是不怕死不怕苦的猛士。见过淮安这种大城,也得喝几口淮上美酒。这才不枉此行!”
簇拥在杨炯周围的这些士卒听了,顿时喝彩,其中一个大叫道,“大当家就是爽快!对兄弟们没得说,凡事都想着兄弟们!大当家威武!”其余士卒听了,也纷纷赞同称是,好些甚至振臂高呼起来。
杨炯把长发一甩,笑道,“我们虎山军都是猛士好汉,几斤酒都不在话下。只是军情紧急,咱们还要去辽东杀东虏,没法也没空放纵一番。不过,修整这几日,却是可以喝酒,虽不管够,但一定顿顿都有酒!没分到酒的,就直接跑到中军大帐来找我!”
众人听了,更是叫好。
一座座帐篷,一个个百人队,杨炯逐个走走看看,“将军威武”“大当家威武”的欢呼此起彼伏。看着将士们发自内心的亲近,杨炯欣慰之余也心生感慨——人心从来都是肉长的,不小气,舍得砸银子,打心眼里厚待将士,才能赢得他们的真心与忠心。否则,任凭你嘴巴说得再好,时间一长,原形毕露。虎山军,是自己的心血所在,是自己的性命所依,是一切胜利、尊严、权势、欢愉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