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水河畔,成片的工坊,正在制造叮叮当当的嘈杂声。工坊上空,是不断升腾的烟尘,还有刺鼻的石炭和硫磺味。整个工坊,用青砖砌的围墙给圈了起来,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城镇。
杨炯在军械使王铁匠的陪同下,走进了其中的一间工坊。这间工坊,正在浇铸佛郎机的炮管。王铁匠满面烟尘,神情兴奋地介绍道,“大人,你之前给我讲的铁模铸炮法,这法子好用哩,省工又省料……”
所谓的铁模铸炮法,铸炮时先在铁模的每瓣内侧,刷上两层浆液,第一层浆液用细稻壳灰和细沙泥制成,第二层浆液是极细窑煤调水制成。然后,把两瓣合起来,用铁箍箍紧、烘热,再节节相续,最后往里面浇铸金属熔液。待浇铸冷却成型后,按照模瓣次序再剥去铁模,逐渐露出炮身,然后再剔除炮膛内的泥胚胎,一尊铁炮便浇铸成了。总体上,这个法子比泥范法,或是失蜡法,要快了很多,废品率也降低了不少。
除了效率和成品率高外,使用铁模铸炮法,炮膛内自然光滑,解决了炮膛蜂窝的难题。在作战过程中,若是炮膛粗糙不平,很容易导致火炮炸膛,或者影响装填速度。
铁水翻腾,热浪逼人。杨炯的额头上,很快便满是汗珠,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听着王铁匠表功式的介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铁水倒入铁模。在身后的亲兵看来,将军看浇铸火炮的神情,比看军中的文书要认真多了。
过了一会,杨炯突然扭头打断了王铁匠的话,“火炮,是真正的大杀器。我军除了要铸造大批野战用的佛郎机以外,从现在起,要开始铸造红夷大炮!”
“红夷大炮?”王铁匠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杨炯伸手比划道,“红夷大炮的炮管长,管壁很厚,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这样一来,在发射过程中,膛压由高到低,不会轻易炸膛。另外,在炮身两侧浇铸圆柱型的炮耳,以此为轴,用来调节发射角,从而改变瞄向和射程。同时,我们还可以浇铸准星和照门,这样瞄准起来更加方便……”
王铁匠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落下一个字。杨炯说完,他又发了一阵子的呆。过了好一会,他突然皱着眉头问道,“大人,你这么一说,这种炮该是后装。如此一来,打上一发弹,岂不是要捣鼓好长时间?造的这个炮,这么慢,有必要么?”
杨炯认真解释道,“这个红夷大炮,是西夷传来的,主要的长处就是射程远,原本就是当成舰炮和攻城炮的。造红夷大炮,非常有必要,不仅是攻城利器,就是在野战中,若是运用得当,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王铁匠听了,立马兴趣大增,“好,这个好!那属下就赶紧召集人手,把这个炮给捣鼓出来。往后有了红夷大炮,咱们虎山军就可以轻而易举去攻城了。对了,大当家,这回你是想打长沙城,还是武昌城……”
你一个造炮的,什么时候也成了军国主义分子?!
杨炯有些哭笑不得,再次打断了王铁匠的话,“有事说事,不要意淫!你先把炮造出来再说。还是用铁模铸炮法,这个法子适合造红夷大炮!”
王铁匠点头应诺,顿了顿,又一脸畏缩和小心地试探,“将军,要不你先画出来让我瞧瞧。最好是用上回画佛郎机的那个法子,用什么剖视,对,剖视图!”
“……不过,将军你画得实在是不好看。要不,我给你请个画师,你在一旁口述,让画师照你说得画。有不对的地方,你再给他指出来……”
杨炯听了,先是仰头吐了一口浊气,尔后才点了点头。
……
从工坊回来的一路上,杨炯心情踏实很多。有后世的认知,杨炯自然不是单纯的唯武器论者。但是,尽可能争取和发挥武器装备的优势,也是杨炯的一种本能。
因为杨炯很清楚,任何武器装备上的劣势和代差,那都是需要用血肉和性命往里面填的!
崇祯四年(1631年),东虏便利用俘虏过来的汉人工匠,成功仿制了红夷大炮,并定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时隔十年,任何一个上升的军事集团,都会争分夺秒去提升军事能力。如今,想必东虏的乌真超哈(炮兵)已经较之朝廷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但若是虎山军能够批量生产佛郎机和红夷大炮,那无论是野战还是攻城,都不必怵于东虏。今天看到军械制造局能够熟练运用铁模铸炮法,批量浇铸佛郎机,杨炯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想着想着,杨炯脸上终于浮出了笑意,还下意识念叨了一句,“春风吹、战鼓擂,如今世上谁怕谁?!”
身后的亲兵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念叨间,突然又被传来的更大吆喝声给惊醒了,“卖肉喽!卖肉喽!今早新杀的肥猪,赶紧过来称肉喽!”
“卖肉喽!卖肉喽!”
吆喝声雄浑而干脆,比当初自己卖肉叫得响!杨炯心里点评一句,顺着吆喝声好奇地看了过去。靠,竟然有人在当初自己的肉铺屋檐下卖猪肉,还挑了一根旗杆,旗帜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杨呆子同门师兄”!
杨炯停下脚步,呆呆看向往昔的肉铺,还有那迎风飘荡的旗帜。
身后的亲兵反应过来后,瞬间怒了。作为杨炯的亲兵,虽然杨炯没有亲口说过上山前的事,但自打杨炯攻下衡州城后,当日杨呆子的外号和故事,便一夜间传遍了虎山军。大伙平时里神秘兮兮议论一番也就罢了,现在这普通老百姓都敢消遣大当家,这还了得?!
石锤瞪了一眼。几个亲兵当场抽出背上的斧头,朝肉摊子快步走去。其中一个亲兵,可能是想表现,三步变两步,大力挤开围在前面的百姓,一脚就把肉摊给踢翻了。不仅如此,他还一斧头劈在摊架上,恶狠狠地吼开了,“好大的狗胆!竟敢消遣守备大人!嫌命太长,是不是?!”
突起变故,直到亲兵怒吼,屠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抱拳作揖,“军爷息怒,军爷息怒!”
同时,这熟悉的声音,也把杨炯从发呆中拉了出来。这是师兄的声音!当初杨炯学杀猪时,在师父的推荐下,还在这个师兄的摊子上当过几天的学徒。
杨炯连忙对石锤说,“你去制止兄弟们!这个屠夫,和我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石锤神情古怪,但还是连忙应下。
一会,几个亲兵带着那个屠夫走了过来。这时,周围不少百姓也都看到了杨炯,有些竟然兴奋地叫嚷道,“杨哥儿!杨哥儿!”当然,有的也叫,“杨呆子!杨呆子!”
这个倒霉的屠夫见是杨炯,先是一愣,不过看到杨炯脸上爽朗的笑意,便抱怨道,“杨哥儿,你这几个手下也太蛮横,直接就把我的摊子给掀翻了!我就是在你的肉铺屋檐下摆个摊子,借借你的光,想着多赚几个铜板。”
杨炯笑着反问道,“师兄,你之前那个肉摊子呢?”
屠夫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都是我那堂客在操持。我现在有两个肉摊子,比原来赚得要多得多。借着你的名头,这个肉铺,我每天都可以卖个三四头猪哩!”
“……我合计过,照这个赚钱的样子,到今年年底,最迟明年春,我就可以纳一房小妾,再生几个试试看!唉,家里堂客,样样都好,可就是生不出带把的。到现在,给我生了四个赔钱货!”
杨炯先是仰头大笑,尔后赞道,“还是师兄有追求!这样,你纳小妾的时候,本来我是要讨一杯酒喝的。不过,照你说的这个时间,也不知道那时我在不在衡州城。这样,我今天就提前给你送上贺礼!”
说完,杨炯朝着被掀翻的肉摊子,也就是当初他经营的肉铺大步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的秦知府,太过官僚了,竟然都没有查抄杨炯在衡州城的这处小产业。肉铺上着锁,门板上尽是灰尘和油污,一副破败落魄的样子,与周围的闹市风格迥异。
杨炯沉默片刻后,抬腿就是一脚,径直把门给踹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进了屋,地上全是灰尘和霉点。几个亲兵很有眼力劲,连忙把门窗全部打开,好一会,那股霉味才堪堪消散一点。杨炯挠头回忆一番后,便进了卧房,掀开那副霉烂得不成样子的铺盖,只见床板上面赫然放在一个油纸包。
杨炯弯腰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套杀猪工具,放血的长刀、分肉的宽刀、剔骨的尖刀,各种刀具应有尽有,就连用来固定猪的挂钩都有,俨然是杀猪界的全套顶级装备。
当初被招进秦府,杨炯曾想过,若是体制内不好混,还可以跑回来继续经营自个的肉铺。所以,临行前,杨炯就用桐油把这些刀具都擦拭了一遍。到如今,快两年了,床上的被褥早已霉烂,但刀具却崭新如故,泛出白光。
杨炯在刀具中翻拣了几下,果真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份房契。
杨炯转身把房契递给了屠夫,开心地笑道,“喏,就是这个,这个肉铺的房契。师兄纳小妾时,这份房契,就当是我的贺礼!”
屠夫再次楞住了,反应过来后,涨红着脸推辞道,“杨哥儿,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借你的屋檐,打你的招牌,早就沾了你的大光了。这房契,我是不能要的——我姓张的,做事向来有分寸!”
杨炯拍了拍张屠夫的肩膀,“师兄,你就不要多说,收下便是。我知道嫂子性格,若是你真纳小妾了,家里怎么安置得下来?你收了我这处宅子,刚好就可以安置小妾,省得一天到晚家里闹腾。”
“……不纳小妾,怎么生带把的?!”
这个理由瞬间就击垮了张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