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城。虎山军在淅沥的小雨中,毫无迟滞,浩浩荡荡,绕城而过,一路蜿蜒向北。韶州知府黄锟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神色变幻不定,丝毫没有注意到官服已经被淋湿了。
许久,黄锟突然开口,“沈总督,这下该可以睡踏实了!”
一旁的幕僚冷笑道,“可不是么,双喜临门!朝廷嘉奖,说两广总督勇于任事,忠心朝廷,惩戒外夷,扬我国威。如今,虎山军又班师回湖广。”
黄锟听了,捋着胡须感慨,“这读书,还有出仕,就是个命。有些人,即便天资聪颖,可科场就是运气太差,屡试不第;有些人,即便资质平平,可就是科场得意,一朝便鱼越龙门。”
“……还有,有些人当官,劳心劳力,一心为民,可任上,不是瘟疫,就是民乱,不是饥荒,便是洪涝,没得个消停。可有些人哩,四平八稳当着太平官,年限一到,便可升官。”
“……就如沈总督,你看,英德一战,全军覆没,不少人等着看个笑话哩。嘿嘿,不成想,人家屁事没有,摇身一变,还成了惩治外夷的大功臣了!你看,这不就是个命么?!”
“人品官德!嘿嘿,什么是人品,活着为人,便是人品。什么是官德,保住官帽,便是官德!”
雨中,黄锟一顿感慨,言辞间颇现锋芒。他的幕僚,还有一旁的下吏官佐,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回到府衙,幕僚踌躇再三,最后还是开口劝道,“大人,今日城楼之上,您当众拿沈总督说事,会不会被心怀叵测之人,传播利用?”
黄锟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利用又如何?沈总督若是与虎山军没有勾结,本官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他敢做,难道还不敢让人说么?”
幕僚听了,顿时惶恐起来,“大人,你说沈大人与虎山军,真的有勾结?若果真如此,那还真不能说了!总督大人的职权,本就是节制各州各府,若再有虎山军的兵威引为后援,其权势更是不容小视。大人,还是得谨言慎行哩!”
黄锟依旧不以为然,连连冷笑,“怕他作甚?若是姓沈的,敢出手对付本官,那本官就投了湖广去。韶州,乃是湖广入岭南的第一城,想必虎山军是乐意接纳的。”
幕僚心神俱震。
黄锟扭头看向幕僚,哈哈一笑,“咱们是文官,圣贤书上说的,远不如史书上写的实在。盛世辅佐圣君,治平天下。乱世么,那不就得随波逐流,忍辱负重,在苟且之余,能为民做些实事,已是大善。”
幕僚将信将疑。
黄锟见状,兴致顿消,“你退下吧!去传令,从明日起,城门开闭如常。那些个守城的民壮,也都遣散吧!”
……
黄昏时刻,斜阳西下。
行走在南岭的山间,一路郁郁葱葱,虫鸣鸟叫,甚是热闹。远眺,层峦起伏,绿波涌动,在夕阳余晖的印染下,墨绿转为黄绿,更显娇嫩青翠。石三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呆子,你看,这景致,比画里都好看哩!”石三妹手指口述,神情激动。
顺着那修长白嫩的手指看去,除了山,还是山,看不到边际的一片绿海。
杨炯敷衍着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回衡州之后的诸多事情。整训军队、备战松锦,即便被芝娘和刘子安强烈反对,但杨炯还是坚持。打了将近两年的大仗小仗,但杨炯却毫无半点成就感,不过是谋生罢了,跟当日杀猪买肉,没有半点区别。
这次回衡州,得利用朝廷名分,还有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好好把虎山军整训一番。不管是英德之战,还是安海一战,在杨炯看来,与对手没有拉开代差,凭得还是相对较高的训练水平和相对严明的战场纪律。虎山军若只是停留在当下的水平,在关内自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若是远赴辽东作战,人数不占优势、环境陌生、后勤保障难度大,这些足以让虎山军吃个大亏,甚至兵败如山倒……
思绪缥缈间,传来了秀才尖细的嗓音,“华夏起蛮荒,南岭隔九州;秦汉混宇内,虎旗在顺头。”
杨炯扭头看去,只见秀才双手叉腰,面部扬起,摇头晃脑。在秀才的身旁,周鹏手持长剑,牵着战马,也是一脸欣喜地看着远处的葱郁迤逦。身边的战马,时不时朝周鹏脸上哈气,但他却毫无知觉。
自我陶醉了一会,秀才一脸得色地看向周鹏,“周兄弟,你是当个教谕的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时此刻此景,周兄弟要不也赋诗一首,以慰胸怀!”
周鹏不停摇头,陪着笑脸,“华夏起蛮荒,南岭隔九州;秦汉混宇内,虎旗在顺头。柳兄弟刚才吟的,大开大合,气象恢弘,虽属偶得,却是天成。大才,大才哩!”
不过在心里,周鹏却在讥笑:嘿嘿,姓柳的,你胆子倒是蛮大哩,竟敢直接找将军要官当。现在,还敢在将军面前,显摆这等吹牛皮的诗,嘿嘿。老子可是知道,将军是个真正有学问的人!
听了周鹏的吹捧,秀才好像喝了碗蜂蜜水一般,极度舒适,脸上更是笑开了花。不过,即便自己的诗作浑然天成、横空出世,但若是没有差一些的诗作,用来陪衬映托,岂不是难以彰显自己的格调和才情。于是,秀才小眼睛一顿转,四处瞅了瞅,最后盯向了杨炯。
“将军,刚才我吟的诗,周兄弟也认可哩。他可是当过教谕的人,功名在身。虎旗在顺头——顺头,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顺头岭古道,虎山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南征北战,武功赫赫……”
杨炯面带笑意,点了点头。
见杨炯如此,秀才更加来劲了,“世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吟诗作对,还是有个高下雅俗之分的。像刚才我的诗作,周兄弟都说了——虽属偶得,却是天成……”
杨炯继续点头。
如此扯了一番,到最后,秀才突然说道,“将军,要不,你也赋诗一首,以壮军威?”
杨炯瞥了一眼秀才,摇头苦笑,“秀才,你又膨胀了呀!”
这时,石三妹突然插话,“岂止是又膨胀了,简直是一直在膨胀!大前天,他找到杨真,说什么,将军用人不公,新人压旧人,连王扬名都当上指挥使了,他这个在衡山就追随将军的大秀才,竟然还是个千夫长……”
“……昨日,他又跟护卫千夫长石锤抱怨,说安海一战,若是让他在右翼指挥,定能一举破敌,根本就不需要将军亲自上阵,便足以斩将夺旗……”
“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跟手下的亲兵说,这次回衡州,要找老夫人面谏,定要在下轮扩军时,当上指挥使。”
石三妹叽叽喳喳一顿数落,四周的人立马惊讶了。周鹏看看杨炯,又看看芝娘,眼神变幻不定。石锤则是一脸惊疑地看向石三妹,嘴唇不断抖动,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当事人秀才,更是目瞪口呆,一脸羞红。
这傻妮子!监视是没有错,但结果要用在关键时刻,而不是像这样,拿出来显摆,或是恐吓兄弟们。看着众人惊疑的反应,杨炯心里在苦笑。
想了想,杨炯笑呵呵地说道,“秀才,你看,说你膨胀了,你还真就膨胀了,竟然敢到处说我的坏话!你忘了当日在衡山县城,我也是给你点评过诗作的!不是我不能作诗,是怕水平太高,把你给吓着了,以后都不敢吟诗作对!”
一群人里,当过官、做过教谕的周鹏,反应最快,立马笑呵呵地接上,“柳兄弟有才情,更有性情。一旦吟诗作对,就把书生意气给带了出来。这样也好,将军你就露一手,给柳兄弟一个教训,省得他吟个诗,也非要弄出点事来。”
杨炯赞赏地看了一眼周鹏。
官僚体系也是有些优点的嘛!你看,这情商,这智商,这反应,无一不是上佳,一般的地方可是修炼不出来!
不过,效率第一,效果第一!与其绞尽脑汁去创作,还不如当个文字搬运工。高效,稳当,不会翻船。
杨炯清了清嗓子,摆了摆造型,然后慢慢掏出双斧,长身挺立,一脸郑重,凝神看向远处正在坠下的夕阳,嘴里缓缓念道,“顺头岭,逶迤险绝南岭路。南岭路,马蹄声碎,虎头旗扬。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杨炯念完,神色淡然,目光依旧放在远处,仿佛众人都不存在一般。
周鹏没有辜负杨炯之前赞赏的目光,迅速大声说道,“好,好,好!将军之作,篇幅虽短,但雄奇悲壮,气势如虹,寥寥数笔间,一派博大苍茫之气、英雄之气、壮丽之气。壮哉,壮哉,壮哉!”
听了周鹏的点评,杨炯毫不激动。后世的伟人,那等胸怀格局,还有才思才情,什么样的推崇与敬仰,都是当得起的!所以,杨炯非常稳得住,而且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文抄公而已。
秀才则是喉结蠕动,脸色愈红。
石三妹看着周鹏一脸的激动,又看了看秀才的羞红,最后有些疑惑地看向杨炯,美目泛出光彩。
杨炯忽然扭头,笑呵呵地说道,“秀才呀,做人还是不要膨胀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才是正道。再说了,要当指挥使,沉得住气才是关键,逢人说我坏话,那可是会减印象分的哟!”
秀才听了这番话,顿时如释重负,点头如同鸡啄米,“是哩,是哩!属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属下就是当不是指挥使,若是能学得将军这般吟诗作词的才情,这般壮丽之气,也是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哩!”
杨炯哈哈大笑,“打住!这么多人,要拍马屁,就得不着痕迹、大巧若拙才行!还是那句话送给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