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说,埃德温实在不是个好的老师。
他不会像学校里的教练一样教扎尔斯做什么基础训练,也没有将项目分门别类,而是把训练内容不分主次地一次性塞给他,让他按照上面的内容自己选择要先练什么,后练什么。
这些条目看起来也非常与众不同,比如吃很难吃的绿色糊状食物,或者在房间里睁着眼睛过一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些像是整蛊节目的内容,但既然埃德温要求他做,扎尔斯也没有多想什么,都照他的意思去做了。
而他在执行这些训练内容的时候,也确实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平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房间到了深夜好像变得不那么平和,虽然他看不见,但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蠢蠢欲动。他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去敲埃德温的门,告诉对方以后却得到“今晚继续”的答复。
扎尔斯不知道埃德温想让他看到什么或者看不见什么,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回了房间,继续看他的参考书。
书已经不是缪恩当初给他的那本初级图鉴了,扎尔斯花了两天把它全部看完,然后接受了埃德温的测试,得到了从书房里拿新书的权力——书房在埃德温的房间里,衣柜两面靠墙的那侧打开以后里面居然是挖空的建筑结构,埃德温就把他的书房藏在这里面。
这是个圆柱形的空间,占地面积不大,但层高有点吓人,大约是把两层楼挖通了,只用梯子和分层书架之间的窄小通道行动。扎尔斯跟在埃德温身后走进去,发现里面全是满满当当的大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像个用书和书架构筑成的秘密洞窟。
“适合新手看的不多,这边的比较基础,是儿童读物,你可以先看看。”
埃德温指了指靠近地面的一角,那里摆了一些封面色彩斑斓的绘本,扎尔斯蹲下身把它们取出来,又看看书架上的其他书,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基础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看不懂它们封面上写的字。
奇形怪状的,和先前那本图鉴封面上看不懂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不是扎尔斯认知内的外语。他也不能指望埃德温给他当活字典,只能先收下了这些“儿童读物”,把它们带回自己的房间去读。
然而翻开以后他就后悔了,埃德温骗了他,这根本不是什么儿童读物,里面写的内容比缪恩借给他的图鉴大约硬核十倍。
来179号第一天遇到的东西在这些书里约等于厨房垃圾的级别,只提了一句该如何分类,好像能解决它们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不过因为没有语言障碍,扎尔斯还是看得比较舒适——埃德温说有不懂的可以问他,于是他把疑问都记在了本子上,打算消化一晚后再去提问。
至于夜里做什么,自然是按照自己制定的训练计划来实行,睁着眼睛到天亮了。
扎尔斯洗过澡后换了睡衣,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书和笔记本都放在一旁,自己躺到床上,关了灯后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呆。
也许是格兰特不喜欢,也可能是装修时就没有这需求,扎尔斯住的这个房间里连顶灯和风扇都没有,只有一根灯管在墙上寂寞地发着光。把这盏灯熄灭以后,他看着明知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却无端生出一种在和什么东西对视的感觉。
……也许是错觉。他想。
床垫不软不硬,是他喜欢的程度,床单和被套也是他带来的私人物品,穿着棉t恤和短裤躺在被窝里本该是很惬意的一件事,但自从开始执行这个训练计划,扎尔斯每天盯着天花板到天亮,已经到了即使没有任何东西也觉得会被他看出些什么的地步。
比如现在,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天花板上和他对视。
这就是埃德温让他每天晚上不睡觉的目的吗?让他觉得房间里还有别的东西?
扎尔斯很想看清天花板上究竟有没有异物,但关了灯后只有路灯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即使他既不近视也不夜盲,这灯光也远不到能让他看清东西的程度。他多少有些忐忑,但想到真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捶墙喊人,又勉强定下心来,维持原本的姿势躺在床上没有动弹。
原以为只要继续这样就会度过和前几天无异的一个夜晚,可他躺了一会儿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只是像站在人群中央,被人用无关好坏的眼神沉默地注视着一样。扎尔斯越发觉得头皮发麻,想要闭上眼睛,又不愿意就这么中止训练计划,只好强迫自己继续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默默希望那里什么也不要有。
就在这时,街道上有车驶过,车灯反射到房间里,有一瞬间照亮了房间的天花板。
扎尔斯背后的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
不想要什么偏偏来什么,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和他刚才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这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他僵硬地躺在床上想。
光一闪而过,房间里立刻又恢复了黑暗,看不见天花板上的那些脸了。扎尔斯心里明白,这大概就是埃德温让他睁眼躺一晚上的原因,如果它们一直都在这里,那他每天晚上都在这些脸的注视下睡觉,好像也没出过什么事。无论怎么想,缪恩他们也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住在有危险的房间里,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那些脸多数表情都是平静的,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扎尔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回忆有没有在书里看到过它们。
密集的人脸,让人发毛的沉默注视……啊,是有的。
扎尔斯翻身下床,从桌上拿了放在角落里的一本“儿童读物”。它的封面写了《简易驱魔指南》的标题,但配图色彩斑斓,更像是在用绘本的方式讲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驱魔故事。扎尔斯下午粗略翻了一下,觉得里面的故事像是说给一些比他还强的小孩子听的,毕竟他不能徒手抓住飞行中的小魔精,也看不见暗中窥视人类家庭的“喜怒哀乐”,只能像对待童话一样看这些对他来说暂时还只能靠想象的绘本故事。
而天花板上的这些人脸,大约就是书里提到的“喜怒哀乐”了。
这是一种滋生于人类社会的怪物,以人类不同的极端情绪为食,通常寄宿在多口之家,普通人类是看不见它们的。它们也不是真的没有表情,只是半夜时分通常所有人都在睡觉,它们没有感应到情绪波动,所以没有出现特殊表情。在白天,它们是被宿主的情绪影响表情变化的,如果家里的人都因为某事感到愤怒,它们也会随之出现愤怒的表情。
而《简易驱魔指南》里的那个故事,则是驱魔人旅行时经过一家旅店,发现里面的“喜怒哀乐”吸收了大量过往旅客的情绪,每到夜里就像巡视领地一样在店里四处游荡。它们只能依附在墙面上现形,所以像房间里这个一样出现在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面上,普通人看不见,否则这旅店绝不会繁荣起来。
“喜怒哀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怪物,寻常手段比如火烧刀砍一类都没办法杀死,故事里是旅行的驱魔人把它们赶走了,而旅店主人和其他过客都毫不知情。
……等等。
扎尔斯慢半拍地想,既然普通人看不见,那他为什么会看见?
他坐在床上,又仰头去看刚才出现“喜怒哀乐”的那片天花板,但现在没有光照亮房间,他什么也没看见。
扎尔斯犹豫片刻,伸手直接打开了灯。
刚才看见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有男的也有女的,老少不一,在天花板上挤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第二天早上八点,扎尔斯敲开了埃德温的房门。
看他满脸写着神采奕奕,精神得像刚睡了一个好觉,埃德温被他敲鼓似的敲门声从床上喊起来,按捺着起床气靠在门边问:“什么事?”
“我昨晚看见了!”扎尔斯兴冲冲地说,“天花板上的那个!”
语气简直称得上兴奋,半点没有夜里见鬼的样子。埃德温挑了挑眉,反问道:“然后?”
扎尔斯楞了一下:“你让我晚上别睡觉,不是想让我看它吗?”
“当然不是。”埃德温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怎么会让你看那种无聊的东西?”
如果说天花板上有密密麻麻的人脸也是无聊的东西,扎尔斯实在不敢去想,自己的房间里到底还有别的什么值得他去看的高级货色。
也就是现在没看到,哪天要是真看见了,说不定他会吓得当场跑出来敲埃德温的门求救。
扎尔斯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房间里到底有多少我看不见的东西?”
“那可就多了去了。”埃德温意味深长道。
他显然话里有话,暗示房间里除了不知在哪里的“门”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但出乎扎尔斯意料的是,比起害怕,自己居然更好奇究竟有些什么每天都和自己呆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在179号呆的时间长了还是最近看的奇奇怪怪的书太多了,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吓唬了他一通,埃德温也没继续说些什么,打了个呵欠就准备关门补眠——时间还很早,他通常中午才起床,扎尔斯把他吵醒了。他正要关门,扎尔斯又道:“我去跑步,要给你带什么早餐吗?”
埃德温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是很精神,没一点被打击到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活力充沛得半点不像整夜没睡。
他原本想说不用,但想了想,最后又改口说:“咖啡和三明治,谢谢。”
扎尔斯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他又补充道:“晚一点送来。”
“知道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埃德温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摇摇头关门回去继续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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