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婉白眉头皱了一下,然后问:
“谢什么?”
她被他突然的这句话弄得有些彷徨,心底却还是有隐隐不安的感觉。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对方或许又是误会了什么。
毕竟他就是这样总误会她。
可她问完,对面却又一时没有了回复。他就是看着她,目光锁在她的脸上,片刻也没有移开。深色的瞳孔在旁边的光下显得明亮而粲然。
她想起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目光带着顽劣和某种难以沟通的傲慢。
野心也全部写在脸上,和强烈的侵袭感。像根钩子似的挂在她身上,怎么也无法摆脱。就像是鱼被勾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抵不过被吊起的命运。
但现在再看他时却觉得,虽然一样是在看着她,可此时却已然柔和了很多,不似年轻时那样锋芒尽露,而是带着某种沉淀过后的沉稳和专注。
她睫毛垂了垂,虚掩住了那双澄澈的眸子。
“人生本身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我这辈子过得挺开心的,所以不要总觉得我不开心。我只是没有那么爱笑而已,但不意味着我过得不幸福。”
她这样说了一句,但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人听的。
此时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半。
“你还不睡么?”她问。
“已经睡了很久了。”陆任城的身体现在也恢复了很多,只要不发作的时候看起来就仿佛与正常人无异。他坐起身,向窗外看了一眼。
“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好像是在问她。
许婉白稍微错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一来是在考虑以陆任城现在的身体状况适合不适合出去;二来也时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这时她又想起医生说的,让她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尽量让对方开心一些。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还是沉了一下。
“好。”她强打起精神来,回道。
等两个人走出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快十点。外面刚刚下过雨,水泥路面和草坪里都还是湿润的。空气也比平日里要清新得多。
算起来,今天下午下的那场雨似乎是今年的头一场大雨。
只可惜她当时在跟医生与专家们开会,了解陆任城的病情,所以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往窗外去看。以至于只隐约记得下午是下雨了。
现在跟着对方一起出来才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放眼望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草坪里已经是大片的绿色。
自己的日子好像越过越糊涂了。
“你知道么。没有人的地方,空气是真的很好。”他忽然在旁边这样说了一句。
他不提还好。一提便让许婉白想起来他自己带着相机去寻死的事。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大象。”
她心里忽然有些生出闷气,也没有看对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都说大象是最温和温顺的动物,即便体格庞大,却从不会主动攻击其他动物。同时也很注重亲情和集体意识。据说大象临死之前会独自离开象群,去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没有陪伴的,静静地等待死亡。有一种莫名的悲剧感。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来。觉得陆任城的做法也有些这个意味,让人捉摸不透。
说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指望陆任城能听懂她在吐槽什么。
毕竟两个人有时候沟通好像总有一层无形的墙。两个人喜好不同,性格不同,大部分时候都在鸡同鸭讲。却没有想到这一次,陆任城忽然在旁边笑了起来。
“哈哈哈。”
他笑得很开心,竟一点也看不出这人有重度抑郁的倾向。
只是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已经是晚上十点。对于繁华地段的京市来说才刚刚是夜生活的开始。但或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很多人都不愿意出门,何况附近也只有医院,路上的人自然也少了很多。
不时有风吹过,但很轻,温度也没有那么低。竟然还有些舒服。
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性。好像只是为了走而走。
其实在许婉白的记忆里,两人好像从来也没有像这样单纯的散步过。虽然在外人面前看不出什么,但其实只有被困在围城里的人才知道某些婚姻的真相。
虽然她的婚姻算不上十全十美,但记忆里父母的感情却是一直很好。
和自己现在相比,父母那时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了一些,但两个人倒是都很快乐。她小时候到了七夕节的时候,父亲也很少送母亲什么,可能只是会单独叫母亲出去吃一碗面,然后两个人借着月色散散步。
穷人有穷人的浪漫与爱情。
但现在七夕节,情人节,结婚纪念日。陆任城倒是会送给她很多东西,可她却总感觉没有父母那时的感情纯粹。有时候也不知道是她拒绝了幸福,还是幸福拒绝了她。
现在觉得可能是前者多一些。
两个人走到花园旁的时候,许婉白终于忍不住,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他也顿住,然后回头看她。
许婉白向他看过去。黑色的眼眸在黑夜之下却依然明亮:“认识这么久了,你总是按你自己的意思来。这回能不能就听我的一次?”
“哪怕就一次呢?”
她问着他,语气里有些悲戚和难过的情绪。她知道他不想手术,其实手术也没有多大希望不说,也同样要遭受很大的罪。
可是她就是忽然好自私啊……
她以前总觉得他自私,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他的自私而引发的。他自私且自我,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过问题,也没有问她愿意不愿意。
但许婉白现在却忽然能明白一点点,他的那种感受。
原来有的时候,人是真的会自私的。她就是自私的不想让他离开,想让他做手术,哪怕希望不大,但也总好过没有。而且这种想法是无法正常纾解开的。
可这又有什么错呢?
好像有些时候,某些欲望是从心向外传递出的,不受理智和逻辑的控制,也没有给人那么多可选择的余地。
她话音落了,却只看见陆任城回头看着她,但迟迟没有回答。
她的一颗心沉到了水底,终于暗无天日了似的,也没有了可盼的念头。
许婉白眼眶有些酸,但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即使还想说些什么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但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低下头来,也不再说话,而是重新脚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在桥上走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许婉白的心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可能是知道他早晚要走,所以好像每一秒钟都拆成两秒钟,三秒钟来用,却又仍然觉得太短。
人的命真的太脆弱了。
面对这种事情,她忽然之间也感觉到了无力。不仅没有原本以为的企盼,反而是觉得心里有些灰色。
旁边不时有陌生人路过。
许婉白抬头时看到不远处正好有一家三口在拍照。听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来给谁看病的,所以一家子都来了,身上还带着大包小裹。
她看到那一家三口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心里也微微动了动。
而后忽然想到,好像自己都没有和陆任城好好单独拍过一张相片——除了那一张在民政局拍的结婚照。
对方总是在她过生日时给她和儿子照。
相片总是他照的,可每一张相片里面却都没有他。
许婉白也不喜欢跟陆任城出去跟他那些朋友们聚餐。现在倒是还好一些了,会稍微顾及一下男人的面子,尽量做好自己女主人的身份。其实再早些年,就算陆任城请人到家里,她都不愿意下去一趟。所以几乎也没有什么生活中的合影。
她从风衣的口袋里面拿出手机。
“等一下。”她对陆任城说。
对方停下脚步,转过来时神情稍微有些困惑。“我们也照一张吧。”她看向他,这样说了一句。
许婉白知道,现在无论自己有什么想法,都不要再拖了。
这已经是上天眷顾,多送给了她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如若不然,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此时在一起散步的机会都没有。
她也没等男人同没同意,也没有去在意对方略微有些震惊的眼神,而是直接拉住一个正巧路过的年轻人。
“请问可以帮忙拍一张相片么?”她问。
那女大学生停住脚步,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答应道:“好啊好啊。”
许婉白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然后又回到陆任城身边。
刚开始只是站在他身边,可后来又觉得两个人都这样站着会不会有些过于严肃。他们的婚姻都已经严肃了二十多年了,好像在结尾时稍微亲昵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她便往旁边靠近了一些,伸手挽住了那男人的胳膊,头也微微偏向对方的方向。
而此时,那女大学生已经拿起了她的手机,镜头正对向这边。
“那我要拍了哦!”
对面的人在说。
许婉白挽着旁边的男人,其实稍微有感觉到,对方的手臂有一点点僵硬。但她却还是抱着,尽量对着镜头笑出来。
其实她真的不喜欢笑。因为会觉得有些累。但她不想再拥有一张和结婚照时一样的,布满阴云的脸。她想在自己和对方这二十多年的缘分里,至少留下一张是完全幸福的瞬间。
哪怕就只有那么一会儿呢?拍下来,也就是存在过了。
“拍好了!”
她正想着,风好像忽然吹得眼睛里进了沙子。却忽然听到对面正举着她手机的那个年轻人喊道。
许婉白抬起指尖稍微揉了下,然后便松开陆任城,过去将手机重新拿回来。
“谢谢。”
她点头对那孩子道了一声谢谢,然后低头翻看了一下刚刚照得相片。
一共有六七张。其实大概都差不多,只有一些微小的差别。
许婉白选了里面最顺眼的一张,递给陆任城看了看:“好像还不错。”
他接过后,看得好像很认真,好半天都没有还给她。
他看照片的时候,她却在看着他。虽然在一起这么多年,却好像从未认认真真看过眼前的人。直到他把手机还给她的时候才缓过神来。
“我答应你。”接过手机的那个片刻,她忽然听到他说。
许婉白抬起头来,意识到对方是在说手术的事情时,眼睛里瞬间划过一抹不可置信:
“你同意了?”
直到他终于和她四目相对,听到缓缓应了一声。
“嗯。”
——
术前的准备比较繁琐。
院方很快便确定了医生和具体的手术时间,剩下的准备工作就留给家属。
因为手术风险大,危险系数高,中途出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医生也建议再多跟家属多相处相处,最好是做好万全的准备。
虽然医生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术前那几个小时,陆任城找来了律师做了遗嘱。
当时所有人都出去了,就只留下陆任城和律师在房间里。许婉白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陆封迟和迟枝也在旁边站着等,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颇有些压抑。
她无数次眼睛酸了又红,红了又酸。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一步。
等病房门再度打开,穿着西服的律师从里面出来。陆封迟跟那律师客套了一下,许婉白则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便回到了屋子里。
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下午就要进手术室。
她做到陆任城的床边,本来想好了不能哭,不要哭,但又忍不住眼眶微微湿润。只是眼泪已经很干涸了,流不出。
可他却还在笑。
“你笑什么?”她不解的问。
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道:“如果我……”
许婉白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可她不想听他说出口。所以先行打断了一下:
“我不会再嫁人了。”
“我觉得当陆太太很好。我喜欢别人这样叫我。”
她手指抬起来擦了一下眼泪。最后深呼吸了一下,而后才说:“其实现在觉得,这个称呼也挺好听的。”
“不是么?”
她看到他眼睛里晃过一抹光,然后又幽幽的黯淡下去。
“我希望你能安全的出来。如果没有的话……”
“我买了一块墓地。地方很大,找人算过了,风水非常好。如果你要是先走了,你就先去那边等一等我。反正等不了多久我就过去陪你了。”
她一边说着,眼泪一边掉下来。
陆任城却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却又忽然笑了起来。
“哭什么。都这么大的人了。”
他抓过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就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年轻时她会很快将手抽回来,但这次却没有。
“我还是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他说。
其实许婉白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全是水雾了。连人影都看不清。却还是勉强抬起头冲着他笑了一下。
他也看着她,很久很久。
像是在用目光把她脸上的每一寸细节都印在脑海中似的,半晌后才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她愣了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男人却微微的笑,耐心解释。
“你的样子。”
“希望下辈子也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