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寂无可辩驳。
“别对我的剑用这招。”
“我就试试能不能召唤你的剑,你自己来了,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古遥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召唤不故剑,容不故来了,兴许是剑尊的境界已经高到了人剑合一,真正的人剑合一不分彼此。
容寂再次语塞,无可奈何,不再同他争辩地拂袖去。
不到一盏茶工夫,容寂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他手里。古遥这次有了经验,捉住他的手腕,抬眼望着他,心底惊叹:“这剑诀真神啊,师哥与剑融为一体,师哥的不故剑也与我心意相通,不然你看我召唤杨长老的紫盈,为何就不来?”他坐过几回紫盈,记住了那剑的模样,方才心中勾勒,却丝毫没有反应。
容寂拧眉:“谁跟你说的心意相通?”
“我猜的,沧泱峰主就是那么说的,你的剑主人是你,我却能召唤来,说明我与你的剑有缘,就是沉了些,我使唤不动。”相较之下,古遥更喜欢用轻巧又包容的乐游。
往后几日,古遥时不时就要对他用一次剑诀,每次容寂刚想发难,要他忘掉剑诀,不许用,古遥就哇地一声恭维他:“我师哥果然是剑尊,剑中尊主!”
容寂渐渐习惯,只得随他去。但忍不了他睡觉也要温习剑诀,将他召到床榻上,手脚并用地钻他怀里,笑得眉眼弯弯,梨窝浅浅:“我的小蛇不晓得跑到你殿里何处去了,你总是修炼,偶尔也可以睡一觉的。你虽是剑尊,却也是人,人都是要睡觉的。”
容寂想说,自己没有睡觉这个功能。
古遥似是不知容寂修的无情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为只要二人不是道侣,便依旧可以亲密无间,他也没个度,容寂想提醒,想推开,可仿佛是被迷惑了,又暖又软的温度,让屠仙石砰砰地跳,在他的血肉里轻微颤动。
外头雷声轰隆,乌云密布,睡梦中的黎苍忽然醒了,鞋都来不及穿,连忙爬起来推开窗看。
看那团乌云飘到了哪里,是不是玉屑山。
哦……是怒剑峰。
又有弟子突破元婴了。
见不是宗主无情道破的天雷,他放心地关上窗,倒头回去做梦。
灰黑沉闷的乌云飘过玉屑山,降落在怒剑峰头顶,宗门内未曾闭关的弟子,速速离开怒剑峰,坐在空中蒲团上,观摩雷劫。
“轰隆——”
银蛇窜过漆黑云层,被日月同辉阵笼罩的三辰殿,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月色如水,星辰静谧地照映在古遥酣睡的脸蛋上,毛茸茸的尾巴从尾椎骨伸出来,圈着容寂的后背。
古遥睡着了,容寂也闭了眼,却仍是一夜未眠。耳旁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热气吹拂在脖颈,往日打坐一晃而过的夜晚,变得漫长煎熬。
容寂将手放在他的丹田处,照例地探查内里。
自己日日渡他木系灵力,渡的本是古遥的木妖丹,眼看着那颗绿色妖丹壮大了几分,又被寄生的那火红妖丹给挤压成了米粒大小,这是相生相克的缘故,火本就克制木。火丹虽欺压木丹,却未曾真的将他完全吞噬。
因为这颗木丹,代表着古遥自己,若有朝一日真的被寄生火丹所侵吞,恐怕他性命不保。容寂单手拥住他,单手翻阅古籍。
几根木枝雕刻,一块泥巴捏做人,配上大造化丹,就是一具肉身。
但那未免太敷衍,肉身也并不牢靠。
黎苍是丹师,对捏肉身这种事并不在行,容寂翻阅古籍后,找到了一种适合古遥的肉身,和他这种石头做的不同,古遥是木系妖精,要更柔软的花木材质。
一早,古遥去上课,容寂上了芍药峰。
“日月仙泪,红莲翼,太乙佛藤,青焰神硫,业火昙华……尊上这是为难我,我这儿怎么可能有这些天材地宝!”按理说,丹王这里的灵草库存,应当是全上界最丰厚的,数年前找他炼丹,他就心黑的要双份材料,自己收一份,余下一份炼丹。
但容寂今天找他要的这些,真是为难黎苍了:“有的我这也有,但有些……别的暂且不提,业火昙华,宗主可知那是何物?昙华难寻,三千年开一株,业火昙华更难寻,万年开一次花,万年,万年!你让我上哪找给你。这就是重金悬赏,也没人敢接啊。”
“哪里有,我去找。”
“……”黎苍提示他,“宗主看的是上古神籍,昙华都还好说,业火昙华,我见都未曾见过。”
上古神籍,那炼制肉身法,乃是黎苍见过的,最奢侈的材料。炼制出的肉身该有多强悍?就是九天神雷来了,这肉身也能抗下。
这是宗主为自己无情道破预备好的新肉身?
黎苍起初是这么想的。若是为他人炼制,那代价也太大了。
“太乙佛藤,元明剑宗应当有一株,多年前我送给他的。宗主若一定要此法炼制,可先去寻其他的。”
“元明剑宗?”
“是……临霄剑圣的师弟,尊上你的师伯。涿光山那位。”提起旧恩怨,黎苍心底叹息。临霄真人力排众议,要抚容寂当下一任宗主。缘由旁人不知,他却知晓。
人有寿元,剑灵可没有。
更别提容寂如斯强悍,能庇护望霄宗千秋万代,他是不死不灭的保护神。
前些年的宗主,性情要更嗜杀残暴——兴许用残暴来形容,并不合适,因为容寂本就不是人,没有悲悯之心,能指望一把剑同情人命吗?
容寂是临霄捡回来修补好的,他听临霄的话,成了宗主,所以一切异议,都死于他的剑下。
临霄真人生平,总共收了五个弟子。容寂便是关门弟子,年岁小得可怕。内门随便拎个小弟子,论岁数,都是容寂的爷爷辈。
但这只是他做人的岁数。
这把剑,却不知活了多少万年。
而元明是临霄的师兄,天赋超绝,原本他最有望继承临霄。
容寂或许不知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他兴许心里并不在意,也不屑去在意,只是遵循临霄遗愿。
但对其他四个弟子、其他师伯师叔而言,宗主之位意味着更多。不仅仅是至高无上地位,还有临霄的遗物,听闻他从枉死城带回来了仙器,逆天的仙器。还有能维持宗门运转千万年的灵石储备,得天独厚的灵脉,贯穿修界的仙盟话事权,渗透各界的弟子脉络……
总之,他们努力数千年没能得到的东西,被容寂当初一个不到三十的小儿轻易得到了,容寂是什么修为?这些师叔伯师兄们心里没数,觉得临霄死前脑子一定被腐蚀了,被驴踢了,不服让容寂接管宗门,可挑衅他的,要么死了,要么像元明这般,带走一些心腹弟子,端走一些法器功法玉简,另起宗门。
譬如涿光山,就是元明剑宗割据的势力。
除了涿光山,更有谯明和边春,分布东西南。
有剑宗强者坐镇,五十年间也招收了不少天赋不错的弟子,但整个山门寥寥百人,还不如青竹山的医修人多,更别提修为参差不齐,歪瓜裂枣比比皆是,不成什么气候。
所以黎苍一提元明那里好像有太乙佛藤,容寂转头就杀去了涿光山。
“师哥今天不在。”古遥蹲在红枫林里跟变大的小纸人说话。
他托着脸,师哥走的时候,跟他说了,不要无故唤他的剑。
“可是他的剑还在里头,他都没有带走,为何不要我唤?”红枫飘落在腿上,古遥望着小纸人道,“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纸人长了一张平面的、有几分像师祖的脸,就像被剪下来的画像贴在了纸人脸上。
这段时日,容寂教他用剑,教他傀儡术。努力学习了三个月的古遥,如今可以剪下纸人,让纸人变大,虽然还不能完全变人,也不会说话,却可以替他做一些事了。
比方说,古遥告诉他:“若我师哥回来,你就告诉我一声。”
随即,他离开三辰殿,回了青竹山。
山脚下,张梁起了个地摊,竖起一块招牌:“青竹山特产空空果,沧泱峰主吃了都说好!”
招牌是古遥写的。
空空果不出半个时辰,便兜售一空。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张梁收起招牌,他脸皮薄,作揖诚恳道,“各位改日再来,这一批成熟的都售空了。”
“改日是多久啊,我们都等七日了!你就不能多种一些吗?”
“就是,让我们也尝尝鲜。”
自从几月前,空空果开始从怒剑峰流行,有些内门弟子出来,到青竹山问:“听说这里有空空果卖?”
被问的青竹山弟子面对内门来人,竟是专程来买空空果的?他怔愣许久,忙道:“有的有的,张梁种的,张梁!张梁有内门师兄来找你!”
正在为人煎药的张梁一脸茫然地起身。
一个内门弟子塞给他灵石:“多少钱一颗?给我来十颗。”
“这……这么多?”这果子起初只在青竹山卖了一些,但青竹山也就那么点弟子,有小半辟谷,所以并非每个都需要。虽有人因味道奇特回购,但节省的医修,一买只买一颗。
内门弟子阔绰,掏出大把灵石:“我们峰主爱吃的东西,我们也要尝尝。只有你这儿有卖?”
“……是,只有我这儿有,这、这是我研制的果子……”他紧张得说话磕巴,将灵石收了,把灵药空间内成熟的果子全部采摘下来,卖给了这两个内门来的弟子。
过来买丹药、治疗的外门弟子,一见遥不可及的内门师兄出来,专门来买这种果子,也纷纷打听了起来:“这是什么果子,空空果是什么灵药?”
“还有吗?我也想要一颗。”
“我也要!”
张梁告诉他们:“空空果,不是什么灵药,就是一种水果,有一定回复灵力,提神醒脑的作用,二十灵石一颗果。现在我手里没有了,都卖光了,你们若是想要,可以过七日再来。”
再然后,外门弟子络绎不绝地来。
古遥见人多,便定下固定时间,每隔七日摆一次摊,只摆半个时辰,不耽误两人上课学习。
味道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众弟子只是听闻沧泱峰主爱吃,便跟风来买。
由于稀缺,每次一开卖,很快哄抢一空,根本不够卖。
古遥跟张梁脑袋抵着脑袋,兴奋地红着脸一起数当果农赚来的上万灵石,以及交换来的一篓子丹药时,容寂踏破虚空,从北边的望霄宗,到了以此往西去的涿光山。
是一座巍峨高耸的仙山。
山脚有两只身上拴着符咒锁链的、狮头蛇身的妖兽,容寂视护山阵法于无物,一步跨入透明屏障,周身瞬间数名剑修提着剑将他封锁:“来者何人!”
“元明剑宗何在。”容寂动也不动,立于空中,素白长衫,清冷寡淡,手上连一把剑都没有。
“找剑宗大人?好狂的口气!擅闯我涿光山,不要命了!”涿光山这群新弟子,未曾见过容寂,齐齐提剑掐诀,可自己的飞剑,却根本不听使唤,纷纷往下折,仿佛跪拜。
“本尊不伤你们。”容寂出来前,黎苍跟他说:“宗主切勿再滥杀无辜,本来名声就差了,剑宗是你师伯,长辈,宗主拿了太乙佛藤便回来吧,不要伤了本就所剩无几的情分。”
容寂的确没打算伤害这些结丹、元婴的小弟子,一身白衣被风鼓起,声音淡漠:“本尊找元明师伯,烦请通报一声。”
“少在这里攀亲带故,锁住,丢进鸟骨崖喂鸣蛇!”
数道金光烁烁的锁链从天而至,在笼罩容寂时,这道强悍的护宗地阶法器,无声碎裂!化作无数金光洒落涿光山。
涿光山今日真的涿光了——而中间站着那人,从头到尾手都没有抬一下,始终面容冰冷,如一尊神佛的石雕般,一直收敛的威压释放分毫,周围十个弟子,瞬间失去战力,被可怖威压胁迫得从空中失重地掉下去,浑身灵力抽空,却又被一股力所托着,没有真的摔在地上。
这时,从涿光山忽地飞出一人,乃是元明座下大弟子,按辈分,要叫容寂一声师弟的化神期修士。他一眼认出来人,面色刷地苍白:“容……”
甚至不敢直呼其名。
临霄剑圣这位关门弟子的残暴还历历在目。
连自己人都杀。
“无量剑尊。”他勉强平静地唤道,“剑尊来找我师尊,可谓何事?我师尊正在闭关,恕不能接待。”
容寂知道他在闭关,进来就感觉到了,出于黎苍说的“情分”,对方是他师伯的“礼貌”,容寂进来后,没有直接掀开涿光山,把元明剑宗给揪出来。
地上那些小弟子,一听来者何人,纷纷不可置信地望着容寂。
容寂耐心耗尽,往前一步,他知元明何在,就在地底下闭关,只不过他手还未伸过去,地动山摇,一灰袍修士,迎风而起,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容师侄。”
四周静寂无声,所有弟子纷纷噤声,不敢吭声地仰着望着剑宗剑尊对峙,百年一见!
这时,二人脚下倏然升出一层白玉高殿,将人托至云层,以至无人看得见是何境况。
容寂微一颔首:“元明师伯,我并无恶意,来此处只为讨要一味药。”
见他客气,元明的敌意下去两分,察觉到容寂身上那股,强到无法分辨修为的气息,这便是大乘?不,兴许更强,元明心底震骇:“何物?”
“太乙佛藤。”
元明嘴唇一抖:“我若说没有?”
他抬眼,一字一句:“不能善了。”
知道今天打不过,还很可能在弟子面前丢人,害得他晚节不保的元明手一挥,甩给他一个贴着封印符的木盒。
容寂接过,还给他一袋灵石,颔首:“多谢师伯。”
说完,容寂瞬息消失眼前。
剩下元明站在高台之上,惊异于他的变化。这位年轻的容师侄,何曾讲过理!今日虽也不讲理,问他索要太乙佛藤,一副不给就要踏平他涿光山的态度,可到底是像人了一些,还知道给钱。
容寂往北回去,黑夜朦胧,月凉如水,途径乐游山,他停住身形,缓缓下落。
乐游剑就插在乐游山上的密林山石间,容寂落在剑前。
旁人看不见的灵体,从碧色乐游剑剑身浮现,如一道蒙蒙的白色烟雾,柔软的人形,却没有人脸。
灵体嗡鸣,发出旁人听不见的人声。
容寂听得荒唐。
“我不让他抱你,所以你就躲回了老家,我可曾威胁过你?”容寂抬手,拔出剑来,眉峰一挑,“胆小如鼠,跟我回去。”
乐游沉默地跟在他背后,往北掠去。
数完了灵石,古遥回三辰殿睡觉。
大殿里没有容寂时,散发一种压抑死气。星河入梦般照映满地,古遥望着眼前伸手可摘的星月,却辗转难眠,第一次觉得这地方原来真的这么孤寂,只有他一个人,一条蛇,殿外一个树灵,一只月狐,一张纸人。
都不会说话。
师哥又不让他用召唤诀。
可那剑明明就在旁边。
古遥赤脚下地,朝古剑走去。他不像一开始那么怕容寂的剑了,蹲下后,坐在剑身前。
竟然嗅到一种,和师哥身上如出一辙的远古气息。
伸手一碰,这冰冷剑身,竟光滑得犹如师哥的皮肤,温度也相似,都是冰凉如石,捂也捂不暖。古遥指尖从剑柄抚到剑尖,轻轻顺过剑脊。
本还在千里开外的容寂,身体骤然窜过战栗般的电流,咽喉上下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