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他不听话,容寂将小狐狸裹起来,系了个蝴蝶结,捆在蒲团上。
大约是很不满,这小东西一直在外头嗷嗷直叫,叫人心烦意乱,叫他闭嘴,反而叫的更欢:“嗷嗷!”就不闭嘴!
“嘤嘤嘤!”
古遥露出还未完全长出来的小尖牙,很有些威胁的意思,快给我松绑!
“别吵。”
古遥不听,继续吵。
听声音,好像在控诉自己是坏蛋。
容寂坐在桶里,侧头看那被五花大绑的小家伙:“你在跟我吵架?”
那狐狸竟然还顽强点头。
他的聪慧程度再一次让容寂意外,可以判断,这小东西是真的听得懂人话。
等他药浴结束,更衣过后才将这小东西给放开。
这小狐狸方才气性大,但忘性似乎更大,一点也不记仇地往他身上扑。
古遥方才尝到了甜头,他虽然不明白少年身上为何会有这样的灵力,可不妨碍他理解,只要像刚才那样让少年给他身上输送灵力,自己很快就可以恢复修为,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给师祖寻炼药的药材。
到夜里,他又想爬床,三番五次地被容寂丢开,最后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不想跟他斗了,容寂又把他踢下了床,不耐地说:“你若真想挨着我,就在床旁边歇着,要是敢再爬上来,我把你丢外面去受冻。”
他声音里带着倦意,有最后通牒的意思,古遥不得不听……把蒲团含过来,放在床榻边上,紧挨着床,旋即他盘在蒲团上,尾巴圈住自己,进入睡眠。
久而久之,古遥也掌握了分寸。
知晓容寂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自己爬到他身上去,但外出打猎,自己若硬要跟着,他也会抱自己。有次古遥还假装落进了冰湖里,落的一身湿毛,贴在皮上,活似个落汤鸡。
但他大有奸计得逞的意思,一直往少年身上扑,直到少年把他提起来,用灵力将他烘干。
如何从他这里捞更多的灵气,成了古遥除了吃和睡以外的头等大事。
三个月后。
松树尖尖的落白矮了两寸,隆冬再有一个月就要结束了。
春天快来了。
臧昀动手做了个马车,收拾着要带走的东西,干粮。
但他重要东西本就不多,除了今年才给少主做的那几身衣裳,其余的,等到了中原后,还可以添置。
只有少主的药,是个麻烦事。
他与在中原的万仞崖余下的教众飞鸽传书,得知有两味药中原寻不到,跑遍了整个江南的药方都没找到,只有冬天的雪山上才能找到。
臧昀骑着马上了雪山,雇了几个身材魁梧的牧民一同前往,也没找到多少。这药用量不大,但坏就坏在,香贡上师说毒解了有八分,但药却得一直吃,不能断。
少主说:“我知道药在哪儿采,要翻两座雪山,悬崖边有几株,再往下有个山洞里也有。”
臧昀请他画个地图,自己循着地图去找,容寂却摆手:“那地方不好找,容易迷路。我亲自去。”
氅衣的帽子重甸甸的,容寂坐在马背上,抬手去摸,顺着尾巴把小狐狸从帽子里给抓了出来。
最近他外出,小狐狸都跟着的,容寂从一开始的不情愿,到现今竟也莫名其妙地习惯了。
但今天不同,他和臧昀要翻两座雪山去采药,带着宠物碍事。
“你自己下去,还是我丢你下去?”
古遥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拼命地抗拒着,死皮赖脸地往他衣服里面钻,好像觉得钻进去了,他就没办法把自己抓出来了。
他伸开四肢,贴着少年温热的皮肤,死死扒在他的腰腹上,暖融融的活物触感叫容寂浑身发痒,从领口伸手进去抓,没能抓到,就隔着衣服打了他两下,厉声道:“给我出来!”
“嘤!”
就不!
许是离他丹田隔得近,少年的腰腹之处,灵气还要更浓上半分。
他死死扒了一会儿,半晌过去,容寂无可奈何,赶着要出发,再次隔着衣衫去拍他:“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
他咕哝一句:“就这么喜欢我吗。”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臧昀习武,隐约听见,撇过头望向日益成人、变得越发高大挺拔的自家少主。这几个月以来,少主肉眼可见的变得爱笑了些,说爱笑或许也不太恰当,因为他笑的次数仍然屈指可数。
很少有同龄少年人像他这样身负血海深仇,每日和剑作伴。
但少主现在竟然会跟宠物说话,让宠物睡在自己房里,搂在怀里……
臧昀心底不免由衷的欣慰,自己不负崖主临终所托,将容少主抚养成人,并未长歪。
骑着马越往上走,越是陡峭,几乎垂直立起来,马儿的每一步都很吃力,容寂单手拖着缰绳,另一只手按着怀里的宠物,免得他不小心溜下去,若从此处掉下去,就是万丈悬崖。
好在很快就翻过了第一座雪山,然后是第二座,就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下坡时,漫山的白雪朝下坠了一下,两人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之间山巅倏地出现一条裂缝!还未反应过来,巨大的雪体溃不成军地俯冲而下!
“轰隆隆——!”
容寂瞳孔一缩,两匹马同时受惊地往前乱冲!在混乱之中分开。但后面的推山雪来的太快太猛烈,瀑布一样的雪体冲击上来!他猛地抽出后背的铁剑往地表一刺,人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再然后一手按着小狐狸,在推山雪上来的那一刻,避在了一块巨石下。
身体不可控制地朝前翻滚,古遥本来睡觉睡得正香,撞击来的时候,他只感觉翻滚了无数下,被人搂在怀中保护着,有冰冷刺骨的积雪涌上来,那轰隆作响的动静叫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古遥被撞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他从少年的衣裳里钻出来,环顾一圈。似是一个狭小的洞穴,被雪体掩埋住了,四周是密不透风的漆黑。
古遥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更没遭遇过推山雪的威力。况且,对修士而言,就是一道疾风术便能躲开的事故。
可在自然面前,凡人形同蝼蚁。
——况且自己连凡人都不如。
他回过身去,走到那少年身边闻了闻,发觉他气息微弱,面具不知何踪,浓睫深深地垂着。不仅如此,他还嗅见了一股血腥味,少年受伤了!
“嗷嗷嗷!”喂喂喂!
古遥试图唤醒他,趴在他耳朵边叫唤个不停,不多时,少年咳嗽一声,眼睛仍然紧闭,薄嘴却微微翕开,发出一声呓语般的埋怨:“吵死了……”
古遥用尾巴轻轻地拍他的手:“嘤嘤嘤嘤嘤!”
醒啦,快醒来!
容寂手指微动,抬起一寸,又落下,指尖碰触着柔软的狐狸毛,眼睛半睁,漆黑的瞳孔扫过去,看着旁边的小狐狸。
“嘤嘤嘤。”
太好了你醒啦!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先别吵。”
他声音嘶哑,感觉到腿断了,直不起身。除此之外,腿上还有刺伤,伸手摸了摸,是右腿,被来路不明的树枝给刺进了大腿,动弹不得。
手上温热的液体,显而易见是他的血液。
抬眼望去,此处根本不透光,他和这小狐狸被埋在了雪堆之下,以他现在的境况,很难起身去寻找出路,只能等待有人施救。
可在阿勒古这样地广人稀的雪原上,很难遇上奇迹。至于臧昀……他蹙眉,想来境况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古遥绕了一圈,看了看他的伤势,树枝是插-进了肉里去,如果动弹、或把树枝拔出,必定会血流不止。所以现在不能让他动。
他开始想办法。
若在外面遇见这种事,一道传送符……不,在外面不会遇见这等倒霉事。
看那小狐狸垂头丧气的模样,容寂动了动手指,挠了挠他的尾巴:“喂,小东西,受伤没有?”
“嗷……”古遥摇了摇头。
“还知道摇头,”他费力地抬起手,揉那狐狸软乎乎的脑袋,声音哑得虚弱,“…真聪明。”
不知为何,虽然面临死亡,可心底却很平静,仿佛死亡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这种平静叫他自己都很奇怪……心里怎会一点波澜都没有。
古遥呜咽了两声,又抬起脑袋来望着他,翡翠似的眼珠幽幽地闪着光。他视力好,夜能视物,思考片刻,口中冒出几句听不懂的狐语。
少年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回答他:“是的,我们要死在一起了。”
“嗷……”我可以试试救你。
古遥仰着头,看着上头的雪堆。
“你说你下辈子还想认我为主,哦。”容寂顿了顿,摇了下头,拒绝他,“不必了。”
他不喜欢做人的感觉,也没有人的贪瞋痴。
古遥懒得理他这不搭调的话头,背过身去,准备自己去想办法了,又被那少年抓着尾巴提过去,用修长的手指扣住狐狸那柔软的身体,哑着嗓音问:“想去哪儿?”
“嘤嘤嘤!”当然是!想办法了!
他要跳上去试试看,能不能出去,若能出去,他就去找人求救。
古遥被提着尾巴,挣扎不开,有些恼火,没想到这少年受了这样重的伤势,手上力气还这么大,将他箍得紧紧的,不让他跑。
少年察觉他在挣扎,将那毛茸茸的小动物捏得更紧,搂在胳肢窝:“你说,等我死了,你肚子饿了,会不会把我的血喝干,把我肉吃光?”
他自言自语:“像你这么贪吃,很有可能。”
古遥用力地弓起身体,失败了。
我不吃人肉的!
他张牙舞爪地叫唤。
少年的声音显得很空洞,幽幽地道:“你省着点吃了我,再熬上一段时日,等冬雪化了,或许就能活命了……”
兴许是生死面前,他的话是平日的十倍之多,自顾自地说着:“古有释迦牟尼割肉饲鹰,以身饲虎……我的肉偏偏便宜了你这贪心的小东西。”他按住努力想脱离他掌心的小狐狸,“你还想跑,跑哪儿去?”
“嘤嘤!”
闭嘴吧你!
古遥气急了,扭头便张口在他手指上咬了一下,尖牙锋利,他还用了力,约莫是出了血,少年的手一松开,他就立马跳了出去。
古遥顺着雪壁往上爬,没几下又掉下来,摔在雪地上叫得可怜兮兮。只听得少年哈哈的讽刺笑声:“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还敢咬我。”
他不知容寂为何还笑得出声,也不想理会他,闭眼沉思入定,默念着脱身的法咒。
他能牢记的法术不多,最拿手的恐怕就是火球术了。这在野外很方便,可以烤肉吃,还有控水术,他本身不属水系,学这样的法术也是为了在外方便,用控水术可以提取周围植物、土壤之中的水分,聚成一团水球,无论是直接喝,还是倒进坩埚起火熬汤都很合适……
但这时候,能救命的,他还能记得起来的法术,唯有一个疾风术。
古遥默念法咒,手中掐诀,一次次地尝试……
不行,还缺少灵气。
他扭过头。
容寂眼睛又闭上了,好像累了,也不说话了。
他跳了过去,坐在他微侧的脸庞旁边,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眼,浓睫发颤,嘶哑着声音道:“小家伙,你又回来啦?”
古遥也不出声,埋着头,小狐狸那黑色的吻部落下去,挨着人类的嘴唇,猛吸出一口气……
少年瞳孔微缩,而后放大,好像发生了什么颠覆他三观的事:“你……”
丝丝缕缕的灵气,从少年的唇间溢出,化成一股清澈的气,钻入狐狸体内。
这是《极乐经》第一式的部分动作,古遥按图索骥,知晓可以从人的嘴里吸到更多的灵气,方法很简单,但他却从来没有试过。
本来要在陆拂尘身上试试的,那家伙太谨慎了,自己的脸一靠近,他马上就会反应过来扭开头去,说不可:“古遥,这是道侣之间才会做的事。”
古遥哪懂这些,当时说要跟他结成道侣算了,陆拂尘脸色通红地摇头:“不可,你是出家人……”
“出家人又如何?”他不解,“我可以还俗的。”
陆拂尘更是震惊,一张脸红完了,说他年纪还太小,不懂什么是情爱:“而且,结为道侣不是那么随便的事……”
古遥是不懂。
可他知道这样能救命。
容寂仿佛被制住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无,眼睁睁看着那狐狸强吻了自己,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压根不是什么亲吻,虽然小狐狸毛茸茸的吻部挨着自己的嘴唇,但动也不动,更像是在吸自己的元气。
好你个无耻之狐。
他有些恼怒,咬着牙,想抬手将这小东西一把掐死,可心中又没太多的求生之欲,故而抬了手,又缓缓放下了。
……兴许这狐狸真是什么精怪。
他吸走自己的元气,是为了自救。
罢了……
古遥到底没真的把他吸干。
说起来有些奇怪的是,这少年身上的灵气虽然微弱,但非常精纯不说,还源源不断,他吸了半天都没见底,连古遥都有些纳闷是不是要吸干了,他是不是要死了啊……停了一下发现容寂还是好端端的,琉璃似的黑眼珠子古井无波地盯着自己,恶鬼似的。
如果说陆拂尘身上的灵气储量是小溪,容寂就是源流不断的大海。
索性两只爪子扒拉开他的嘴巴,吸得更猛了。
这一下,容寂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提着他的尾巴丢远了,呸了一嘴的毛,凶恶道:“行了啊你,恶不恶心。”
古遥一屁股撞在雪壁上,竟也不疼,打了个滚翻身,想说自己冤枉!
他对人类才没有兴趣呢!
怎么就恶心了,你们人类可真是会想入非非!
我还委屈呢。
再说我又不是不管你了!等我狐仙大人出去,也要叫人来救你的。
感受到体内充沛的灵气,古遥不再理会骂骂咧咧个不停的容寂,心中默念化形术的法咒……
没有用。
他换成了疾风术的法咒,嘴里嘤嘤嘤地唱出声,两只爪子煞有介事地抬起,合拢,似模似样地开始用四个爪子掐诀……
哎呀,少了一根手指头。
这可怎么办……
他冥思苦想,从左爪子借给右爪子一根,右爪又借给左爪……借来借去,怎么都不够!
法诀掐得很不到位,故而,他试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爪子都要抽筋了,忽地,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古怪的状态,似有若无的气围绕着他,身体缓缓飘了起来……
哎?成、成功了?!
容寂已经阖了眼,并未看见这一幕。
是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天光照在眼皮上,方才醒来。他睁开眼,很快察觉到,那小狐狸真的走了。
也不晓得怎么出去的。
望着上面的小洞,容寂伸手摸了摸伤口,温度很低,血液凝固住了。
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雪洞中,安静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刻并不难熬,只是大梦不醒罢了,反而是那狐狸到底会不会回来这一件事,更让他在意一些。
不过,他觉得那狐狸不会再回来了,畜生而已,怎知报恩。
直到天色暗沉,容寂隐约听见人的声音。
“上师,他在那里!是沈施主!”
昌迦寺的小喇嘛?
意识模糊间,还能听见一种“嘤嘤嘤”的软叫在耳边吵嚷,是真的很吵,吵到他被喇嘛救回昌迦寺,听见他们还救了一个人,大概是臧昀,然后感知到香贡上师给他清理伤口,帮他上药,那狐狸还在旁边吵闹……
吵得房间里的小喇嘛都受不了了:“上师,我把他赶出去吧,这狐狸怎么叫个不停,莫不是春天要来了,提前思-春了?”
你才思-春!
古遥愤怒地坐在床的里侧,威胁地冲那小喇嘛亮出了自己那还没长齐的小尖牙。
小喇嘛后退一步,嘀咕了句好凶。
古遥得意洋洋,接着便感觉到,旁边有一只手忽地将他捞了过去,夹在胳膊底下,用胳膊搂住他那小小的身躯,手指搭在蓬松柔软的狐狸尾巴上。。
哎?古遥愣住。
他努力地把脑袋钻出来,看着气色好到不像是刚从雪堆下救出的重伤人员的容寂,看着他皱着眉,眼睛都没睁开,却嗓音干涸地开了口:“吵…小家伙,闭嘴。”
我不叫“小家伙”!
我有名字的!
古遥嘤嘤嘤地抗议着。
少年的眉心蹙得更深,捏他的尾巴:“……别嘤嘤了,太吵。”
古遥愤怒。
狐狸可不就是这么叫的吗!
再说,你嫌我吵闹,怎么还把我夹这么紧!摸我尾巴!
你们人类也太口是心非了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