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那汉子在一旁唤了唤她,凌汐池这才回神,冰冽走上前来,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
凌汐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心中五味杂陈,有喜也有哀,喜的是他们都还活着,只要他们活着便好,哀的却是,既然他们还活着,为何却不派人来同她说一声,那样至少她不会那么自责,也不会那么痛苦。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人,若是他心里的人真的是姐姐,她也不会说什么,她甚至还会去祝福他们,无论他在冥界说的那番话是同情也好,愧疚也罢,她可以不当真,也能做到把他们当成亲人,可他们为何却不愿意让她知道他们还活着。
难道他们认为她还会妄图去争抢什么吗?
不,她不会,她不会再去沾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凌汐池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沉甸甸的,可哪怕再难过,也比不上他们尚在人间的欣喜,不一会儿,她便释然了,心中想着,大概他们是怕为难,所以才选择不说的吧。
好在他们在一起后,为无启族洗脱了冤屈,与这件事比起来,其他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提,而她,也再也不用为他们的死而自责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冰冽的话:“没什么?对了,那张王榜上写了什么,你怎么看得那么认真?”
冰冽将手中的王榜递给了他。
凌汐池看了之后,问他:“你会回去吗?”
冰冽的脸上露出了矛盾纠结的神色。
凌汐池将王榜递回给他,说道:“泷日国现在这种情况,你便可知寒战天并非真心为你冰家平反,只是现在泷日国正处于多事之秋,统治阶级与百姓的矛盾又近一步激化,你爹为官清廉,此前深受百姓爱戴,他这么做,一来,是想借此转移矛盾,将矛头指向曾经的藏枫山庄,而藏枫山庄的背后或许就是云隐国,二来,或许泷日国也是真到了朝中无人可用的时候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跟冰冽说,萧藏枫或许便是现在云隐国的国主萧惜惟。
那汉子在一旁虚弱的问道:“你们二位到底是什么人?”
凌汐池看向了他,那汉子已经气若游丝,哪怕自己已经将真气输给了他,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她看了看冰冽,心中做了一个决定,问道:“索性现在想那么多也无用,你还有时间可以认真考虑,不知你有没有兴趣陪我故地重游一下。”
冰冽知她是想送那个受伤的士兵回仙水镇,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凌汐池对那汉子说:“大哥,我不是你见到的那个人,我们送你回家可好。”
那大汉愣愣的看着她们,眼中含着泪花,他问道:“真的吗?”
凌汐池保证似的点了点头,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汉子看着他们的眼神,那眼神中含着感激、兴奋、还有憧憬。
那是一种对家乡的憧憬,她也曾这样对着远方看着,怀念再也回不去的家乡,那时她不知,原来这样的眼神如此的让人心碎。
两人去附近的村子里买了一些药材和一辆平板车,请村子里的大夫给那大汉看了伤,大夫看后直摇头叹气,将他们俩叫到了一旁,只说了一句他想做什么便让他去做吧,别让人带着遗憾走。
凌汐池鼻子有些发酸,让冰冽将他抱上了车,村子里没有马,犁地的牛都不卖,他们只能推着车走,冰冽在后面推着车,她默默的在一旁陪着他,大汉躺在车上,一眨不眨的看着蓝蓝的天空,他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想要多看几眼这美丽的天空,眼中的眷念和不舍让人不忍再看。
他慢慢的哼起了歌,是一首他们没听过的民谣,讲的是春耕秋种,夫妻和睦的故事,眼看着大汉的眼睛将闭就闭,凌汐池怕他撑不到回家,急忙走上前去跟他说话。
“你离开家多久了?”
“三……三年。”
“你人这么好,妻子肯定很美丽吧。”
“她……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你女儿多大了?”
“六岁……多了。”
“她叫什么名字?”
“小……草。”
凌汐池和冰冽的脚步同时一顿,大约是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怎么了?”
那大汉见车突然停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凌汐池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可是姓柳?”
那大汉点了点头。
“你怎……知道。”
凌汐池急忙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柳卫国。”
凌汐池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尚且记得当日在仙水镇借宿的时候,小草憧憬着父亲回来时的眼神,大婶倚着门思念丈夫的场景,那样穷困潦倒的生活,全凭着她们对着亲人的思念才得以坚持下去,大婶始终坚信着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平安的回去。
可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明明还未相见,就注定了他们将要永别,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们将他送回去,难道老天爷嫌他们见过的生离死别还不够多吗?
这一年以来,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足够将他们的心磨炼的坚韧,可此刻,他们却不约而同的想要为这个受伤的士兵流泪。
冰冽强忍住泪水,继续推着车走,凌汐池哽咽的问道:“柳大哥,你的女儿可是叫柳馥草?”
一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柳卫国激动得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凌汐池连忙按住他,轻声道:“你别激动,昔日我们途经仙水镇,曾得尊夫人好心收留过,尊夫人对我们有恩,你自然也是我们的恩人。”
柳卫国微微放下了心来,看着她真诚的眸子,又躺了回去,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意:“是吗,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有缘的事情。”
凌汐池点了点头:“你的夫人是个很善良的人。”
柳卫国脸上的表情越发柔和了,眼神缥缈了起来,仿佛透过时空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她就是善良……很善良,也很好,可惜,我却对不起她。”
凌汐池擦了擦眼泪,说道:“那你可以跟我们讲讲尊夫人的事吗?”
柳卫国的眼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声音散入风中几乎听不见:“她呀……”
他一直在不停的说着,说到他们成婚的时候,眼中还会露出小伙子一样的热情和羞涩,说到自己女儿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充满着父亲的慈爱,说到战场杀敌的时候,他的眼神又会变得十分刚毅。
凌汐池和冰冽默默的听着,若非生逢乱世,这将会是一个十分幸福和睦的家庭,只可惜他叫柳卫国,在他选择以身卫国的时候,就注定再也无法守卫自己的家。
柳卫国告诉他们,原本他可以好好的回家,可惜在云隐国的惜王放他们回乡的时候,他们就被当成了泷日国的逃兵,在回乡的路上一路遭到了自己国家的追杀,他的一身伤便是这样来的,在被追杀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初选择参军,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他哭诉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他只是想回家,想见自己的亲人一面而已,为何泷日国就是不放过他们。
世人皆认为,一个士兵,死在战场上便是他们最后的归宿,能为国而牺牲,是他们最终的使命,他当初也做好了同明渊城共存亡的准备,只是他不曾想到,敌人会放过他们,不仅放过了他们,甚至还让他们回家,于他而言,这是他的第二次新生,他已经为泷日国战过一次,难道他的这条命真的不能再属于自己的家庭吗,哪怕他只是回家看一眼。
凌汐池问冰冽:“你说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去送死是为了什么。”
冰冽回答道:“为了他们的亲人能更好的活着。”
凌汐池说:“可惜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的亲人并没有好好的活着,他们要面对如山一般沉重的赋税,他们甚至吃不饱穿不暖。”
冰冽不忍再听,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凌汐池笑了,冲着柳卫国说:“柳大哥,你听见了吗?你没有错。”
柳卫国也闭上眼睛,泪水不停的留下,他突然悲愤的叫了一声:“我是个逃兵啊!”
凌汐池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在一个军人的心中,军人的使命重于一切,可他除了是一个军人之外,他也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在这样的乱世,国与家如何能两全。
她只得转移话题,更多的是与他聊仙水镇的一切,他们护送着他,昼夜不息的赶路,终于在第二天赶到了仙水镇。
镇口已是杨柳依依,那间长亭还矗立在那里,像在欢迎归来的游子,柳卫国激动的撑起了身体,眼中泪水簌簌而落。
仙水镇仿佛更破旧了,人烟也更稀少,镇中好似已没剩下多少人。
如果一年前他们来此时这里只是萧索破败,那现在这里就是荒无人烟的死寂。
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长街的拐角处围着几个小孩,他们的面前竖着几块木板,有一个人带头大声的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凌汐池和冰冽同时停了下来,那个带头念书的人不是穆苏是谁。
一年多不见,这个孩子长高了不少,只是更黑了,也更瘦了。
孩子们听见了车轮滚动的声音,齐齐转身,看着他们推着板车走进来,板车上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都好奇的围了上来,穆苏看了他们几眼,惊叫出声:“汐池姐姐?阿冽哥哥?”
“什么,是汐池姐姐!”
“是她,是他们,他们回来看我们了!”
孩子们激动的大喊了起来,就要扑过来抱他们,可一看到板车上躺着的那个人,他们又不敢,齐齐的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的问着:“汐池姐姐,这个人是谁?”
小草从人群中探出了一个头,她刚刚回家拿东西,远远的便听见了有人在叫汐池姐姐,她急忙从家中跑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额头上全是汗,见果然是她们,她惊喜的大叫着,扑过来抱住了凌汐池的腰,激动的说:“汐池姐姐,阿冽哥哥,真的是你们,你们回来看我们了。”
一年不见,小草也长高了不少,一双黑宝石似的大眼睛闪烁着璀璨的光。
凌汐池摸了摸她的头,还未说话,小草终于看见了躺在板车上的人,她吓了一跳,因为板车上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全身都是伤口,有的还溃烂化脓了。
那个人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手颤抖的伸了出来,像是想要摸她,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她。
小草歪着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只觉得这个人莫名熟悉,她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死死的咬住了嘴唇,眼睛里顿时布满了水雾。
柳卫国将手放在她的头上,唤了一声:“小草,爹回来了。”
“爹爹!”小草哭着扑了上去。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是柳大叔,柳大叔回来了!”
有人着急的问:“柳大叔,我爹爹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小草抱着柳卫国,哭得撕心裂肺:“爹爹,你终于回来了,娘,你快出来呀,爹回来了。”
有一个瘦弱的妇人从长街上走了过来,孩子们懂事的散向了两旁,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她站在几米外的地方,像是不敢再往前走,泪水却已经无声的流了出来。
那是她的丈夫吗?她不敢确定,出门时还好好的人,却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如何敢认,上天为何不好好的将他还回来。
柳卫国向她伸出了手,轻声唤道:“纤云。”
凌汐池这才知道,原来大婶的名字叫纤云,这是多么柔美的名字,这样贤惠柔美的人本该被人珍之重之,为何上天总是不开眼,总是让这些本性良善的人尝遍人间疾苦。
大婶走上前来,蹲在了自己丈夫的面前,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苍白瘦弱的手一一的抚摸过了他身上的伤口,憔悴的脸上努力的绽放出了一抹笑容,温柔的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柳卫国颤抖的伸出了另一只手,大婶连忙伸手紧紧握住,他断断续续的说:“我这几天一直在赶路,我想早点见到你和小草。”
大婶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会怨我回来晚了吗?”
“不会。”
“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