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不是一个嘴碎的人,且他知道,今日这事由他来说,或有裴府的人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琮亲王身负奸王之名,一向不涉纷争,裴府的水太深,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进去,日后再想抽|身,怕就难了。
还不如让冯管家来开这个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爷在裴府遇袭,此事可大可小,捏着这么一个把柄在手中,不怕冯管家不说实话。
程昶道:“云浠小姐讨要的那封信,是云将军写给朝廷,揭发招远叛变的急函。”
“早前云浠小姐曾去枢密院向裴将军打听过急函的下落,裴将军言辞含糊,只称是尚未找着。但是今日我与云浠小姐路过西院净室,无意间听说裴将军早已将急函取了回来,大约还有焚毁之意。至于此事的细枝末节,老太君可以问问你们府上的冯管家,他当时也在场。”
程昶起了这么一个头,将后头难以启齿的部分全抛给了冯管家。
顶着老太君灼人的目光,冯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
说云浠如何想取那信,裴阑如何不肯给,又说裴阑如何利用这信,迫得云浠退了亲。
老太君越听脸色越白,到末了,顾不得裴铭与几房夫人的拦阻,挥杖就往裴阑腰股间打去,怒斥:“你这个逆子!”
她到底是女将出生,饶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极重,这几杖她实实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阑身上,疼得他浑身一震,咬紧牙关才稳住身形。
琮亲王劝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说,此事裴将军虽有错,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是大非。再者说,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没瞒着大理寺,也没瞒着今上,找也是他找回来的,不过耽搁了些日子罢了,实在不值得您为此气坏了身子。”
他不想掺和裴府的家事,这事管到这个份上,就够了,和了一阵稀泥,见老太君稍缓过心神,便领着王妃与程昶一同告辞。
琮亲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听明白了。
此事裴阑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连今上那里也交代过,虽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谁能证明?到时候一旦有人追问,推说一句急函在送来金陵的路上耽搁了,他什么错处都没有。
可是……一桩事的是与非,岂能单以结果论之?
琮亲王走后,裴铭又要去扶老太君,却被她一声怒斥喝退。
“你去,与你养的逆子一并给我跪着。”
“母亲?”裴铭不解。
“方才有外人在,你是当朝尚书,我给你留面子。我现在问你,这整桩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儿的案子关乎招远叛变,其间牵连复杂,阑儿久不在金陵,仅凭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证据,未必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经你默许,是你在里头掺了一脚,教他这么做的!”
“你们难道是看侯府败落,也要落井下石吗?”
“你们——你们父子二人,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老太君说着,一时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裴铭见母亲如此,心中忧急,不由膝行几步,解释道:“母亲,此事并非您想得这么简单。”
“您且想想,当年太子殿下是如何过世的?您再想想,云洛本事不亚其父,天生将才,他去塞北前,今上为何不让他承袭爵位,为何不让他来做这个统帅?仅仅因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贪功冒进吗?”
“不,今上是因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为今上所看重。当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举老忠勇侯出征的。岂知那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连老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体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过错归咎于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后来朝堂上有人参老忠勇侯贪功冒进,今上为什么会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诉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没打好,不是太子的错,而是那些将军没本事。他只是想让太子殿下宽心,让他快些好起来。”
“在今上心中,良将难得,可是一个未来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随后今上才任命招远出征,把云洛调为副将,以示惩处。”
“可惜,就是这个决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绝路。招远叛变的消息传回金陵,不过一月,太子殿下便呕血病逝。”
“招远一案,为什么会成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为招远投敌有多么可恶,而是因为太子殿下因此身陨啊!”
裴铭说到这里,沉了一口气:“母亲,您且想想,今上这一生勤政务实,建立多少丰功伟绩,实实在在是个明君。可临到暮年,却犯了这么一桩……”
他环目四周,见都是可信之人,续道,“犯了这么一桩糊涂官司——不委任云洛为将,反让招远领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败,数千百姓、上万将士赔进性命,累及太子身陨。”
“这是今上一辈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对?”
“有时候,一桩事做错了,既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便容它错下去好了。谁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正如云洛这桩案子,只当他是跟着叛了变,又或是延误了军情,随意处罚责个就罢。只要顺了今上意,一笔带过去就行了。”
“若您执意要让阑儿把云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岂不等同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今上,‘您当年做错了,是您爱子心切,乃至挑错了将帅,您若是让云将军领兵,塔格草原上的将士与百姓们便不会平白牺牲,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因此而亡。’岂不等同于当着今上的面,去揭他的伤疤吗?”
“还不如将这一份急函扣下来,只称是没找着,又或是耽搁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语不发地听裴铭说完,问:“所以,你是因此才怂恿阑儿扣下洛儿的急函?所以,这也是你不愿让阑儿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阑儿娶了她,日后便与忠勇侯府脱不开干系了。”
“你怕今上一见到阑儿,就想起洛儿,想起招远,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铭点头,“母亲明白儿子。”
“你糊涂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骂,“圣心难测,你怎能凭着今上一时的态度,就妄图揣测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说,今上早就对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阑儿出征前夕,满朝均是质疑云洛叛变之声,今上怎会单凭琮亲王一句话,一力将洛儿的案子压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说,今上宁肯错下去,宁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儿的案子判下来,又怎会只治了一个延误军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释说,或许今上心中对忠勇侯府是有几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个明白人,你怎知他不会思过,不会亡羊补牢?”
“当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于犯下大错。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时间,还不够他明白过来,痛定思痛吗?他如今是怎么看待忠勇侯府的,你从何得知?”
“等他回过神来,你以为他看不出你与阑儿背后这些动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样的?”
“他当然不会动你们,但你们这样钻空子,自以为揣摩到了圣意,从今往后,今上又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待裴府?!”
“更不提当年裴府落难,你被派去塞北那荒凉之地当知州,手上半点实权也无,若非云舒广帮你助你,你如何得以升迁?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当堂堂正正,上无愧于苍天,下无愧于已心,方能立足于这天地间!眼下侯府遭逢不测,只余孤女寡嫂,你,还有阑儿,却为了一己私利,趋炎附势,一味将她们撇开!”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拄打木杖,“你们忘恩负义,迟早——迟早会遭报应的!”
裴铭与裴阑见老太君如此,当下也顾不得跪着,连忙上前去扶她,劝道:“母亲,儿子不会不管侯府的,等这事风头过去,若阿汀那里有什么可相帮的,儿子定然会派人过去帮衬着。”
“至于洛儿,他人已没了,这案子怎么定罪,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要紧,明日一早,我便让阑儿上一封折子,请今上怜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断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声呵斥。
“不对,”她倏而一顿,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下发白,又连声道,“不对不对,你这么做,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然而话未说完,她蓦地提不上气来,双眼一翻,径自昏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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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中夜,程昶随琮亲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门口的厮役举了伞来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亲王都沉默不语,入了府,程昶拜别了他与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亲王注视着他的背影,半晌,唤了声:“明婴。”
明婴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顿,回过身来:“父亲。”
琮亲王看着他,雨夜风灯,他执伞而立,明明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却实在有几分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说不上来。
跋扈,闯祸,那都是明面上的,琮亲王记得,昶儿小时候也很规矩,日日粘着他哥哥,后来哥哥没了,他才一日一日地养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将说的这番话,若还是从前的昶儿,他是不会对他说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掺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纪,金陵这些高官门第,水深得很,你该远离则远离。”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间没什么意外之色,更没追问原因。
他只是点了一点头:“知道了。”
琮亲王略一怔:“你……”
他还当他近日与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搅和进这场是非呢。
琮亲王妃见琮亲王这副样子,以为他又要斥责儿子,连忙拦着:“昶儿好不容易收敛了性子,今晚又没犯什么错,王爷摆脸色给他看是要做什么?”
又想起一事,笑着对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细听你表姨说了?绾儿做得一手极好吃的莲花糕,等过两日你休沐了,母亲邀她过门,叫她做给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绾儿?”
琮亲王妃故意板起脸:“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是你那表妹,礼部林家的小姐,绾儿是她的闺名。”
又切切打听,“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昶反应过来。
哦,就是他的那个相亲对象。
他想了想,答:“还可以。”
确实还可以。
论长相,称得上是很美了;论性格,看样子也算温婉可人。
这个年代不讲究学历工作和薪资,女子能读个书认个字就很不错。
听那个林氏小姐说,她小时候念过《女则》与《论语》,是个识字的,这就行了。
虽然还没什么感觉。
程昶上辈子的恋爱史比较惨痛,由于先天的心脏病,几乎都是潦草收场。
他其实很受欢迎,长得好看,又能静得下心学习,门门功课第一,从中学到大学,十年如一日的校园男神。
高中时期,单是情书就收满了三个抽屉。
初恋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届的艺术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见个面拉个手就脸红心跳。
有回晚自习下课,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许是弄堂里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脸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动,撩开她散在脖间的发,埋首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的初吻,双唇碰上如花叶一般的柔软,心怦然得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惜下一刻,他就晕了。
事后在医院醒来,医生说,他是犯了心脏病。
程昶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礼拜,其间老师来看过他,朋友来看过他,同学也来看过他,惟独小女友没来。
两个礼拜后,程昶出了院,在学校里碰见小女友,小女友万分悲切地对他说,自己不能和他谈恋爱了,父母不允许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离开人世,她怕自己会受不了,会跟着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
小女友最后流着泪说,她太喜欢他了,就算分开,她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
小女友离开后,程昶一人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立了许久,不是不伤心,但更多的是费解,他不明白太喜欢与分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但不久以后,当他看见小女友挽着另一个男生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校园里,他就了悟了。
那个男生,高大,阳光,帅气。手里转着篮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当代,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诱惑,每天可面对太多选择,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预料到结果,有些事尚未坚持,便知道要放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护。
可惜他在初与小女友谈恋爱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些。
他很孤单,小时候父母先后离世,他在孤儿院住了一阵,后来被老院长收养,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长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钱养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亲近,大约是因为他较严重的心脏病,没人会与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与小女友恋爱时,是把她当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开始为彼此的未来打算,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创业,赚了钱,然后向她求婚,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他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再遇到喜欢他,他亦有点感觉的姑娘,他都会事先说明,自己有先天心脏病,比较严重的那种。
大学那几个还会试着与他交往两三个月,工作后再遇到的,听说他有心脏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条短信过来,意思很直白,“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未来”。
期间也有一个坚持得久的,却在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装了起搏器以后,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机器才能维持跳动,或许在常人眼里,已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了。
诚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时,最初那个小女友究竟长什么样,他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很擅画画,临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看书时,写字时,微笑时,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洒上阳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让程昶相信,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
可惜那个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并不怎么可惜。
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且他的壳格外厚,仿佛杜绝了情念,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他也没动过心。
实在太难动心了。
程昶工作几年后,参加过不少同学同事的婚礼,有的在欧洲的小礼堂里,有的在富丽堂皇的酒店,有的则是乡下的流水席。
无论哪一种,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无论贫穷,富贵,疾病,相守白头,永不离弃。
这是一双人走进彼此生命的仪式。
程昶见证了太多,虽然歆羡,并不多感慨。
因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享受欢愉与收获,一个人承担疼痛与疾病,没有人会走进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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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程昶听着琮亲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处,一时想起前尘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贤惠性格好,把距离保持妥当,可以先试着处处看。
左右他这辈子摊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还是无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林氏小姐喜不喜欢狗,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要养只宠物狗。
起码一只。
等回了房里,程昶才想起一桩要事——他忘了和琮亲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袭的事了。
这事他虽然不想声张,但害他的毕竟是王府养了几十年的家将,便是他不说,不出三日,琮亲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袭的事,程昶就想起云浠。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想着云浠退婚时,一脸决然的模样,当时她掌心的伤口破开,一滴滴又渗出血来。
她毕竟是为了救他才伤的。
程昶一时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后,重新包扎过伤口没有,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身上还是不要留疤才好。
还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罢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相帮的。
一时悠悠然入梦,梦里竟有刀光剑影。
一柄短刃向他袭来,森冷的寒气割向喉间,这时,一只手从旁侧伸来,将短刃推开。
云浠回头看他,问:“三公子,您没事吧?”
程昶刚要答,不知怎么,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来,亭台水榭蓦地倒转,仿佛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转星移,他一时恍惚,再睁眼,额上悬着的竟是手术室刺目的无影灯。
有人围在病床边,问:“这个病人什么情况?”
“心脏骤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颤仪。”
“准备开胸。”
刺痛的电流一下贯穿他的全身,他随着电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那团呼吸却炸裂在心肺中,让他整个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吗?”
“难说。”
又有人在耳边道。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置身于生死边缘,只一脚就要迈入无间地狱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拼命告诉自己,活着不易,活着不易,坚持下来。
后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程昶头疼地想。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他溺入了水中,再醒来,就成了另外一个程昶。
……
程昶蓦地坐起身,额间尽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气,才发现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只是太真实了些。
手术室,除颤仪击在胸上的痛,还有医务人员的对话。
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真实得仿佛就是他此刻当下,正经历着的一切。
可他现在,分明还坐在自己的卧榻上,还是那个琮亲王府的小王爷。
窗外的雨还在下,梅雨时节,金陵一旦落雨便没个歇止。
隔着一层窗纸望去,外间苍苍茫茫如染雾气,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来清洗,问:“什么时辰了?”
“回小王爷的话,刚到卯正。”门前一名小厮应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门应卯。”
程昶点了一下头,往门外一看,只见院中多了几名生面孔的武卫,问:“怎么回事?”
“回小王爷的话,这几人是王爷大清早派来护卫您安危的,什么原因王爷没说,终归是为了您好。”
程昶反应过来,八成是琮亲王从哪里得知了王府的家将反水的事,增派人手过来保护他周全吧。
程昶没应声,想趁着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张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里扮了好几日死去的艄公,想来该有些眉目了,他过去问问情况,顺道再问问云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样了。
这么想着,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后的小厮跟进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颇兴奋地道:“小王爷,小的今日天没亮,打听到一桩稀罕事。”
这名小厮叫孙海平,常跟在程昶身边,人在一众小厮中算得上聪明靠谱,缺点就是嘴贱得很。
程昶下意识问:“什么稀罕事?”
“就是那个,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寿宴上,跟他们家的二少爷退亲了么?”
“按说她干了这么一桩石破天惊的事,人该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么着?今儿天还没亮,她就带着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宫门前跪着了,说什么要给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这回事?”
“是啊。”孙海平道,“叫小的说,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当年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咱们还撞见过,烧得焦黑,尘归尘,土归土的事了,有什么好伸冤的?”
“再说了,昨夜今上刚一道旨意下来治你哥哥的罪,又没碍着你什么事,你连天亮都不等,这就上赶着跑去宫门前喊不服?这不平白给今上添堵了么?”
孙海平咂咂嘴:“小王爷,您说,咱们要去宫门口瞧个热闹么?听说有不少人都赶去瞧热闹了哩。”
程昶一时无话,半晌,捡了个重点:“云洛的尸体抬回金陵,应该在棺材里,你……我们是怎么撞见他的尸身的?”
“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长眼,迎面撞了小王爷您的马车呗。结果您还没怎么样,反倒是她驱的板车不经事,摔得连棺材掀了盖,这不,她哥哥的尸身才翻出来。她当时还气呢,可巧她不占理,没人帮她,她也识时务,一个人把她哥哥尸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这意思,是她一个人把云洛的尸首带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当时咱们都吃醉了酒,没记太清。小王爷您那会儿当真大人有大量,她这么冒犯您,您也没与她多计较。”
程昶听了这话,心间一时不是滋味。
他实没料到他与云浠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节。
照这么看,云浠如今尽心竭力地帮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难时,奋不顾身的相救,实在难能可贵。
程昶想,纵然那些错事是真正的小王爷犯下的,可他既然穿过来,没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贵荣华,享受他这副康健身子骨,却不对他的过往负责。
程昶默坐了一会儿,对孙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来。”
孙海平吓了一跳,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他家小王爷要勤勉务公,连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过了片刻,他又自以为想明白,颇兴奋道:“小王爷,您是不是想穿着官袍,带小的们去宫门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热闹?这样好,有官袍在身,咱们也不至于被宫门口那些杀千刀的护卫撵走。”
说着,立时取了官袍来,要帮程昶换上。
程昶看了一眼,发现是便服,道:“不是这身。”
御史的官袍分两种,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来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谏乃是本职,便是品级再低,遇上要谏言的事,也有直接面圣的资格。
所谓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谓朝服,就是他面圣穿的了。
孙海平愣道:“小王爷,您、您这是要穿朝服?您要进宫见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让孙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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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时分,已不似夜里滂沱。
云浠接到圣旨,带着父亲与哥哥的牌位来到宫门跪着时,四周还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时,天渐渐就亮了。
上朝的大臣一个接一个从她身旁路过,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就远远避开,有人好心,上前劝她一两句,见她不肯走,摇了摇头也走开了。
想想也是,她昨夜先是退了与裴阑的亲事,得罪了裴府,后又接到今上问罪哥哥的圣旨,忠勇侯府沦为罪臣府邸。
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谁肯帮她?
还哥哥清白,也只有靠自己了。
云浠笔挺地跪着,双目注视着眼前巍峨广袤的绥宫,一身朱色捕快劲衣早已湿透,原本明快的色泽变得暗沉沉的。
绵绵密密的雨水顺着后颈,滚落她的脖间,但也不觉得冷,想来跪了这许久,早已适应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浠想,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来看自己热闹了呢?
罢了,看就看吧,只要她能将怀里的急函亲手呈给今上,只要能还哥哥清白,她不怕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
不期然间,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
云浠愣了愣,仰头看去,身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人。
程昶持着伞,一身苍蓝朝服如水墨浸染,那双惊若天人的清冷眉眼,称着这一天一地的雨雾,直要令山河失色。
他看着她,问:“信带来了吗?”
云浠哑然道:“什么信?”
片刻后,她又反应过来,点了一下头,说:“带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封用荷叶包着的信,递给程昶。
这是那封唯一能证明哥哥清白的急函。
云浠不知道程昶来做什么。
她只知道,他不是来瞧她热闹的。
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
程昶接过信,细看了一遍,然后俯下身,看着云浠,说:“我……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谏过言,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几分。”
“但是我,可以帮你试试。”
“你愿意信我吗?”
云浠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一般。
好半晌,她像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抿紧唇“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程昶于是将云洛的急函重新用荷叶包好,揣入怀中。
他把伞递给云浠,说:“伞你拿着。”
然后淡淡一笑,“好,那我就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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