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这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在默默发呆。五步之遥的窗外,是粉瓣飘飞,一地粉雪。我拔了拔手指,想,难道是佛经的力量。佛经本是用来度难的。我这身上的余毒,做为一种邪恶,乃是被它度了去。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是那桩如斯的,看一眼即度去了邪毒的事,多少有一点儿玄乎。我自己不大敢信罢了。
其实,我心中怎不明镜一般,一定是那个宇文承祉。只是现在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反过来,又好笑地觉得,是何居心都不重要。他若是想从我身后的李世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现在看来,根本不大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麻痹李世民。不过,我现在都不得见李世民,这样的想法姑且只是多此一举。怎样想来都觉得莫名其妙。
一切宛如流梦,如此的不尽不实。发生了如此的怪事,必是不能无声无息。那个不甚熟识太医想必早已经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禀告给了当今的皇上。
佛堂难免要喧闹一下。
皇上亦觉得我无故得愈的事情很是蹊跷。
所以,这次派来的太医乃是在朝堂上为我请脉的另外一个太医,算得上是一位熟人良故。
我坐在窗下,全不在意他如何为我诊脉,就只虽一意盯着窗外,看着他儒步而来身影没入眼帘,欣步而去消失踪影。
此后,竟大有了络绎不绝的气势,一共来了十三个,连那两个因为我的毒症,在李世民面前发尽誓愿的太医,也来未曾幸免。一起来诊,一起惊奇了一番。
每个人瞧向我的目光都像是遭了五雷轰项。不能置信。想要转圈。
我又何尝不是,见多了这好奇眼神,我自己都要奇怪死了。
这些人平日都是杏林高手,这次却眼见着要铩羽而归,如何肯罢休,从一个机灵的开始,就向着我兜兜转转问好些问题。好在,这些问题全是关于平日有何饮食,时辰。温良,如何睡起,如何养生。体重可有异常。
我坐在窗下。一会儿以手托腮,一会儿折磨一只毛笔。他们问的这些有些问题,虽然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说实话却是足够琐碎,有些我也果真记不大清了。不过。是关他们的荣耻,我这么一含含糊糊,他们却觉得像是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一个劲儿地同我周旋着那着含糊处,非要弄出个里表来。吓得我再不敢随意糊涂,以为弄不好。还是害了自己。即便,之后,我都使出了吃奶的劲。他们也还老是满腹疑团地望着我。
到了后来,我就一脑子糨糊,只记得住自己数过,一共是十一种疑惑的眼神,因为。三个人他们是亲兄弟,眼神有点像。等我糊涂时。简直觉得那就是同一种眼神。
最后,大家一致觉得,可能我吃了这园中的莲蓬的缘故。其实,我并没有吃过,只是为了能圆他们的梦,想出来的一个新鲜事物。如果我不想出这个由头,真是要让他们给逼死了。
终于啊终于,他们挥了挥衣袖告辞而去。一溜的人影出了院门,佛堂才重新归于平静。
我想,我可能是清静得惯了,如今也是不大愿意见人了呢。
晚些时候,姐姐做好早课,唤我去吃些点心,我知道,她平素没有这个习惯,这次是一定要问这个事的结果的。
我跟在宫人身后,一点点蹭进姐姐那间中殿。溜边捞底儿地坐在一旁显得很是规矩听话。姐姐目光仍垂在佛经上,我这个规矩了好半天。姐姐才抬起头,语气平和地叫宫人收了经卷。
宫人出反复返,捧出了一盘点心。
这佛堂中看似只有她一人服侍,其实,外面还有几个丫头在听差,只是为了人少清净,不碍姐姐的眼。
我们默默对坐,吃了半天点心,她也没问过我半句话,我低着头,目光沿着这些漂亮点心上的花纹,将心事想得反反复复,糊涂得不行。一会儿觉得,我应该向姐姐坦白,有什么不好说清呢,总归目前来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她儿子救了我,原因吗,说不清;一会儿又觉得,还是不要说的好,因为我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到时候宇文承祉并不承认,还是由我来倒霉;最后又觉得,只有装作懵懂的样子才是个最好,否则呀否则,就得如实供出宇文承祉。那样就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变化。
而说来说去,他都是在救人又不是害人,念在他一个狼心之人救人一次不容易。
我慢忖着心意,貌似清平无事地目光瞥出,窗含万树千花,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其一;其二,姐姐总不会处死他,他要是个打不死的小强,就会找我来报复,我可打不过他,当然要避其锋芒。要不,被他打击报复可就惨了。
上一次,他卖了我,可就是活生生的事实。
自觉已经纠集了其中所有的利害关系,最后,我打定主意,姐姐若不是一意追问,我就不会主动说出来。
我咬了一大口罗汉果饼,将嘴塞得满满的,就是为了不说话。
姐姐容颜精致,肌肤胜雪,虽是青布僧袍,也难掩王室一门的高贵雍容。只是,面色由于长年不经日晒,略显苍白,而那本又不是一般的苍白,更有一重惆怅,镌刻在里面的峥嵘心事,看了便叫人很是心疼。
但,她最后出门时,说出的一句话,简直是要刺激死我了。
她的身形顿在堂门前时,遮住了自门中倾泻的日光,轻轻的似有一丝回转,半拧向我的目光一点点闪亮,“不用担心,我会求皇上,让你遁入空门的。会很快。”
日光重现时,姐姐已经走了出去。原来,姐姐怀疑是李世民来见过我,而且她一定就是认为,我身上毒就是他解的。
我终于知道宇文承祉要做什么了。他是在陷害我。
我坐在这静寂的时间里,细细回想过往的这些纠葛,一路穿过茫茫如水的时光年华的倒影里,岁月连个清澜也不漾,我心应当如死水。可是,今日姐姐要它真成就为一滩死水时,它却又要逃避,就像是一个波浪打过来,全部油然作涛,一时汹涌让人害怕,又一时平静得让人不知所措。
原来,平静会让人这般无措,可是相较起来,这里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所以,我几乎是跑着要去见姐姐。其实要和她真正的说些什么,我自己都没有个主意。
没想到,宇文承祉也在。
我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对我客气起来,叫我小姨。恭谨的语气听起来很好听,可他却并没有抬眼瞧我,显然是口不应心。但这样最好。
我瞧着他,心中慢慢涌起了一个打算,留在这里一心向佛,也是一件于我而言的好事。从此,什么都不需要再去掺合那也是一件好事。
我只向他点了一下头,就对姐姐说,“我愿意照姐姐所说的去做。”我说这话时,故意在脸上洋溢出浅浅的微笑,就想默默退下。
才转了个身,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响,佛堂中本是清静惯了个,这一声扑通,很惹人听闻。
我忍不住好奇,回头瞧了一下。咦,宇文承祉正跪下身,然后,蹭蹭地向着姐姐膝行而去,最终伏在姐姐脚下,恸哭起来。
场面很是感人致深。不过,却是另有他意。
由来也不用细细琢磨,挺好理解的。
我瞧他跪得那么虔诚,又是这个当口,一定是不认可让我遁入佛门呗。理由么,大概觉得我不配。
我本就恨他,现在又觉得,他不怀好意,差点要一时冲动,冲上去把他揪起来,好好问问他,我到底欠他什么,让他总觉得是我对不起他。而且,他对我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也偿还不过来么。
可眼下,毕竟是当着姐姐的面儿,较起真来,我还真不敢那么做,我犹豫了一下,将自己顿在庵堂口,细耳倾听。
没想到,宇文承祉会字字血声声泪地向姐姐坦白了,是他解了我身上的毒。这么一说,这个话题就化作了一团谜,我想他要是再说下去,那可就是谜底。
我竖好了两只耳朵,就想听他的初衷。
不过,姐姐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够了。”声音平表,不辨悲喜。其实是无悲也无喜。
庵堂里于是只剩下奇南香的烟袅轻动,心事也都卑微到了细细烟尘里,却如同烟火三生里重重的许愿,落于无地。永远坠落着,不曾绝断。
朦胧中,就像是谁为我竖臂遥指指出方向,但指的却不是什么杏花村,而是一个结局。幕幕的落止处,正是清清凉的圆月夜,耀上团光轻盈雾幻,我决定认了,当尼姑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有指导思想,独树一帜,笑看凡尘三生,悟空大千世界,从此荣辱都不上身。
只是吃得清淡,可是,人也会随之清淡。如果,再要细论起来,真是没的不好。
姐姐目光含定一丝云和,目量向远处,似并不在这桩事上。“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若是信佛,便要自修,何苦恋着这些不相干的事。红尘事烦,总要有个取舍。”
宇文承祉猛然止了悲声,从惊怔中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