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军学堂自永历七年而始,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了。陈文不打算教出一群去考科举的腐儒,更没有能力效仿后世的那般开设大量的课程,四年的时间,对于第一批入学的军户子弟,识字读书、基础数学以及童子军的基础军事训练已然传授完毕,完成了今年年底的考核之后便可以从学堂中毕业。
金华的童子军学堂建立最早,如今也是招生数量最为巨大的一个府,光是府城就有数片校区,最近宣教司正在计划在城外建立起一片更大的校区,既是为了确保明后两年预计的因扩军而造成的生源持续性井喷,更是应对城内日趋走向寸土寸金的地价。
“丁大哥,有时间吗?”
“有时间啊,有什么事吗,牛兄弟?”
丁俊杰是第一批入学的童子军,与他说话的石小牛的兄长石大牛正是他父亲在世时那一队的辅兵,只是丁俊杰的父亲很早就战死沙场了,反倒是此前的那个辅兵现在已经有望升迁到南塘营第一局的局总。
正因为这样的关系存在,二人又是同窗,平日里自然是极好。由于丁俊杰的父亲阵亡较早,石大牛得知二人是同窗后便让他弟弟尽可能的照顾一二。奈何石小牛是家里的小儿子,本就得宠,不比丁俊杰这般父亲早逝,母亲守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身在学业上更是极为刻苦,平日里反倒是石小牛麻烦丁俊杰的事情要多一些。
“就知道丁大哥不忙,嘿嘿。”
说着话,石小牛笑着将课本摊在了丁俊杰的书桌上,指着那一道上午先生留下的课后习题对丁俊杰说道:“丁大哥,这题实在恶心,又是鸡又是兔的,我一个住校生哪有时间回家去给先生数这个啊。”
题目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鸡兔同笼,这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一道数算题。现在到了石小牛的嘴里,反倒是成了教数算的先生要他真的去找一群鸡兔放在一起去数数,简直是鸡同“兔”讲。
此言一出,丁俊杰也是无奈一笑。丁家不过只有他父亲阵亡分到的那几十亩地,托给了卫所,不过是每到收获领些银钱,实在比不得石家那般在金华、衢州和江西已经有了几百亩地的军功田。
不过他的这个同窗也并非炫富,平日里就是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丁俊杰也只得摇了摇头,指着题目对其说道:“你看,兔子和鸡都在笼子里,兔子和鸡的头都只有一个,可是兔子有四条腿,鸡只有两条腿。问题的难点就在这里,但是破解的办法其实也同样是在这里面。”
“就知道丁大哥一定会,赶快给我讲讲呗。”
“嗯。”
翻出了白板和炭趣÷阁,丁俊杰开始就着题目讲解道:“现在知道,这个笼子里面鸡兔一共三十五只,我想,如果假设兔子像鸡那般站了起来,没有趴在笼子里,那么三十五只就应该一共有七十条腿,鸡的腿和兔子的后腿全部算在其中,多出来二十四条腿,不就都是兔子的前腿吗?”
看着白板上先后写上了头数、腿数以及刚刚得出的兔子的前腿有二十四条,石小牛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一把拍在大腿上,脸上更是写满了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我怎么就没想到还能抬腿呢。”
“那是因为你平常干的农活太少。”
石小牛在家中受宠,丁俊杰自然是知道的,调侃一句,他便拿布将白板上的碳字擦掉,继而收了起来。反倒是石小牛对于这个解释不甚满意,嘟着嘴连忙强调道:“那是俺娘不让我干的,俺娘说我只要读好书就够了,别的不用管。”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读书人的做派,陈文在童子军学堂里就表示过不同意见。
不过,石家如何教育孩子,丁俊杰无心指摘,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而且石家一家人对他向来都不错,每次进城给儿子送东西无一例外的都会给他也捎上一份,这份袍泽之情维系多年,便是他这个小辈儿也是感动非常。
不同于石小牛要住校,丁俊杰的寡母在城里守着,他下了课是要回家的。而且虽然有那几十亩军功田在,但是寡母无时无刻的不在心心念念着要给他存聘礼,平日里织布、做女红要忙到很晚,他知道母亲不容易,很早就养成了在学堂完成作业,回家帮着干活的习惯。
教会了石小牛,丁俊杰又拿出了他的作业簿,一如平日里那般写起了今天的作业。不过此番他却并没能消停下来,石小牛的新话题很快就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
“丁大哥,先生说咱们今年年底就毕业了。你平日里的成绩那么好,南京大学堂应该没问题吧。”
南京大学堂是要教授更为高深的知识的所在,毕业之后自然就更是不同了。据他们所知,同窗之中不少人都在奔着那里使劲,不过成绩占有决定性,丁俊杰能够跻身其中的可能性自然也就更大一些了。
然而,听到这话,丁俊杰却摇了摇头,但也没有继续写作业,而是变得有些默然无语了起来。反倒是石小牛又自顾自的扯了起来。
“丁大哥你要是去了那里,那咱们兄弟可就得有些年见不着面了。俺娘说让我去文官训练班报道,日后天下太平了,文官就又吃香了,而且我大哥快要升作局总了,家里想着两条腿走路比较稳妥。”
石小牛自顾自的说着,但却很快就注意到了丁俊杰的沉默,随着声音愈的低沉下去,他才伸着脖子向丁俊杰试探性的问道:“丁大哥?”
问询和关切的声调唤醒了沉默,丁俊杰叹了口气,继而对石小牛说道:“石兄弟,我不打算去南京大学堂那里。我想从军,上阵杀鞑子,为我爹报仇!”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明眼人都很清楚,战争很可能将会在未来的两到三年之内基本宣告结束。
这是显而易见的,要不是江浙明军北伐灭了满清,要不就是满清反扑成功,消灭了江浙明军,前者需要的时间可想而知,后者若是真的能消灭江浙明军,那么西南的永历朝廷估计也扛不住多久。至于什么两败俱伤,永历朝廷渔翁得利,可能性实在很小,毕竟现在交锋的都是重量级选手,永历朝廷那边能指望的也只有李定国这么一个名将罢了,硬实力上实在差距良多。
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秘密,军中的中高级军官们早有窃窃私语,无论是石大牛,还是与丁家关系密切的安有福,他们很清楚这一点,甚至包括石小牛和丁俊杰在内也都能从这样的渠道知晓一二。
“丁大哥,现在从军,只怕是赶不上什么阵仗了啊。”
军功授田制的存在,有军功就有田土赏赐,没有军功就只能吃军饷,军田也是有年限的,比之南京大学堂出来,最差也有个技术官僚去做,实在差距良多。石小牛知道丁家的事情,他的二哥在世时对他极好,他对于丁俊杰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然而家里人送他们来上学,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日后能够光宗耀祖吗,怎么说也总要寻个更有前途一些的路子来走啊。
石小牛苦苦相劝,但却依旧无法动摇丁俊杰的意志。这两个少年平日里无话不谈,但是无论从年级上,还是从心里成熟度上,丁俊杰都是要大于石小牛的,自是更难相劝。不过石小牛虽然在成绩上比不得丁俊杰,但是他却很清楚,有个人还是能说得动他的这个丁大哥的,而且现在距离毕业,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
这个话题无疾而终,下午的课也没有什么意外状况生,下了课,丁俊杰没来得及回家就跑到东市街的那家宁波小吃的食铺。
这家食铺就是当初倪良许常来,并且还曾带着刘成来过的那间铺子。其口味地道,在金华府城里很有不少回头客,每天的食客络绎不绝,以至于铺子的掌柜的都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多占下几间铺面来。
生意兴隆,伙计自也是少不了的,丁俊杰在这里打个短工,每天一结工钱,虽然不多,但是对于贴补家用,让他母亲能够少做些工也总是好的。
他在这家食铺打短工已经好久了,掌柜的、老板娘还有他们的独生女都是极为熟识。将书包存放好,丁俊杰就端起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份浮元子,按着老板娘的指点,他灵巧的穿梭过了食客的人群,从一张张桌椅的狭窄过道中通过,直接来到了街边上的一张桌子。
“客官,您的浮元子。”
托盘落桌,丁俊杰飞快的将那两碗浮元子端到了对脸而坐的那两个汉子面前,随即将托盘重新拿起,向二人问道:“刚出锅的,客官小心烫到,不知道二位客官可还需要什么?”
“来份黑麻酥吧,这店里的黑麻酥在金华也算是独一份了。”
前半句说与丁俊杰,后半句那个汉子则显然是对同伴说道。而他的那个同伴大抵也是来过,点了点头,继而向丁俊杰说道:“来份松仁糕,另外再来两份松仁糕包好了带走。”
“客官稍候。”
接了那两个食客的话,丁俊杰转身而回。今天的食客数量一点儿也不比平日里少,还有不少活儿要去做呢,度自是要加快一些。不过这两个食客,要打包带走的那个虽说一身汉家衣冠,但口音上有些怪异,有些生硬,至少他在此间是从未听过的。
丁俊杰匆匆而去,那两个汉子之间的交谈却已然被眼前的美味所打断,直到那个怪异口音的汉子将一个浮元子咬破,一点点的吃进了口,刚刚的话题才就着这份美味重新接上。
“要说还是中国人手巧,同样的食材能弄出千般不同的食物,还能做到各有各的优点。换做是我的老家,将军、大名他们吃的是什么,我一个下级武士是没那个荣幸知晓的,但是其他武士便是买糖也大多只能从那些萨摩藩的商人手里买琉球的黑糖,哪有中国这般自在。”
说话的小野一郎,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但是音量却是可以压低的。他是日本人,祖上出过遣隋使,也算显赫,但那也是上千年前的事情了。在日本,他一个下级武士能不能保住家纹都很难说了,更别说是像现在这般拿着江浙明军的饷钱,每年跟水师走几趟,余下的时候都可以在浙江过日子来得爽利。
“兄弟还说什么下级武士不下级武士的,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咱们江浙王师的水师军官,这个还是莫要再提了的好。”
“老哥教训的是,正是如此。况且我日后还是打算入汉籍的呢,这不是说顺嘴了吗。”
小野一郎想要入汉籍的事情,水师上下早就传遍了。不过这也正常,明时的东亚,入了汉籍其地位、处境就可以得到翻天覆地般的改变,周边各国可谓是趋之若鹜,也不缺他这么一个。
倒是最近的这些年,满清席卷天下,想要入汉籍的就算是绝迹了。毕竟若是鞑子得了天下,汉人也就是奴隶、四等民而已,与其拖着个猪尾巴,还不如在老家呆着,也省了那份恶心不是。
“你这次的谏言,大王那边很满意,琉球最近就不去了,船上的货物还是紧着日本和朝鲜,那两国的市场要更大些,也确确实实的吞得下这些货物。”
小野一郎虽是下级武士,但却深知一些内情。琉球如今的政治、经济,背后都是有着萨摩藩的影子,琉球国小,市场也小,但历次前去倾销货物却都能够卖出,这里面就有萨摩藩在搞鬼。
萨摩藩控制琉球不是一天两天,万历年间的朝贡贸易上都能做手脚,如今江浙明军主动向琉球倾销货物,其实都是被萨摩藩收购而去的,随后再转手日本本土。这个二级代理卖着江浙的货都不带打招呼的,实在有够不像话,况且时间长了弄不好还会印象到与日本的贸易也说不定。用陈文的话说,听话什么都好说,现在这样子,不惯萨摩藩的毛病。
上半年时,小野一郎和现在宁波的郑奇他们已经跑过了一轮,琉球、日本和朝鲜都去了,大批的货物进港,换来的不是真金白银,就是各种原材料。
前者不提,后者运回江浙,投入到陈文扶持的那些工坊里,加工过后,十倍百倍售价的再卖回去。巨大的利润自不待提,能够不断的开工,乃至是不断的扩大规模,对于工业化而言也是大有裨益的。
“听说越王殿下是打算将王府搬到南京?”
将嘴里的黑麻酥咽下去,那汉子喝了口汤水才做出了回答:“不是打算,越王府已经下令了。其实从去年收复南京之后就已经动工修建新的越王府了,只是大王出兵闽粤才耽搁了下来而已。”
“哦。”
听到这个回答,小野一郎点了点头,继而说道:“那以后看来就少有能来金华的机会了,我还得再要几份松仁糕带着。”
“不至于吧,你们的水师基地就在宁波府,还吃不到这个?”
“你不知道的,这家的味道,我觉得比宁波本地的要好。至少我吃过的那些家,没有能比得过这家的松仁糕的。”
吃货的世界是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甚至不同的吃货的世界都是千差地别的。小野一郎的同伴也没说什么,脑子一转,反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对了,宁波那边的工坊规模如何?”
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小野一郎将已经抬起来的勺子放下,继而对那个同伴说道:“没有金华的规模大,我听郑将军说,那边除了大王扶持的,还有不少本地士绅折腾的手工工坊,看上去不少,但是实际产量差得实在太多了。当然,他们的货他们自己走,咱们是不管的。”
“果然如此。”
同伴点了点头,再看去,小野一郎已经将勺子里的浮元子送进了嘴巴,正在细细的品尝起来。眼见于此,他也把话暂且咽了下去,转而对碗里的浮元子下手去了。
二人边吃边聊,间或又要了些别的,吃了好半天才算是心满意足。不比已经调回讲武学堂,预计出来之后也会被分配到南海舰队那边的同伴,小野一郎是来金华述职的,今天述职完毕,明天便要赶快返回宁波,因为船队很快就要再度起航出海,去用制成品去扫荡日本和朝鲜的贵金属和原材料。
这是他如今最为重要的工作,自是不可轻忽。更何况,此时此刻,正在提着那几提松仁糕,边走边打着饱嗝的小野一郎还有一个伟大的梦想等待着实现的那一天。
“在日本哪能吃到这么多好东西,还是做中国人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