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莫名其妙的取得了横水洋之战的胜利,清军在下午的时候便抵达了舟山城以西的螺头门,分出了一半的兵力继续留在船上准备拦截回援舟山的明军,其他的营头则在汉军正蓝旗甲喇章京陈典谟等人的带领下迅速完成了登陆,并且于第二天抵达舟山城下,开始攻城。
此刻已是九月初二的清晨,作为此次出征舟山的主帅,金砺坐镇于中军大旗之下,以方便指挥攻城部队。
虽然从俘虏的口中得知了舟山守军兵力薄弱,但是这些时日下来,凭借着奋勇厮杀和火力上的压制,兵力拥有绝对优势的清军还是无法寸进。
海上是明军闻讯而来的回援舰队,陆上坐困舟山城下,作为主帅的金砺也只能在严令清军舰队严防死守的同时,对舟山城发起一轮轮几乎不间断的攻势,妄图凭籍着兵力的优势彻底压垮舟山守军。
只是即便如此,在明军的炮火和奋力厮杀下,攻城清军依旧无能为力。就这样,直到昨天,金砺才看到了取胜的可能。
九月初一,舟山守将之中的张名振麾下中军总兵官金允彦见城中火药用尽,便缒城出降。紧接着,巡城主事邱元吉也出城降清。这两个负责城守的官员将舟山城内的详情尽皆报告给清军,以换取苟且偷生的资本,而这也使得金砺得知了城中火药用尽这个至关重要的军情。
既然城内已经没有火药了,那么用来摧毁攻城器械、掩护明军死士的火炮便没了用处。眼见于此,金砺立刻命令清军在竖梯攻城的同时,抵近挖掘地道,试图借此杀入舟山城中。
可是,即便有城守官员降清的情况下,明军斗志丝毫不减。在将邱元吉的儿子斩首,传示四门后,士气得以激励的明军在城头奋力厮杀,挫败了连夜攻城的清军一轮又一轮的攻势,直到此时。
金砺知道,有明一朝,舟山城始终是浙东沿海的海防重地。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在这舟山岛上设舟山守御千户所;洪武十七年,信国公汤和巡视沿海诸城,改舟山守御千户所为定海卫,并屯兵戍守;洪武二十年,移定海卫于象山之东门,舟山改置为定海中中所和中左所;正德、嘉靖以后倭患严重,特重海防,舟山城也多次整修,更是号称岩关。
甲申之后,时任舟山参将的黄斌卿北上勤王,被任命为江北总兵,驻地安庆。后由黄道周引荐于隆武帝,受封为肃虏伯,返回舟山,自此便在此地割据自雄。
这期间,包括张国柱进攻舟山被阮进击溃在内,舟山历经多次战事和内讧,这座城池的主人也从黄斌卿变成了监国鲁王,可是却从未被大军攻陷,城池的完整程度也远高于内地的很多府县。尤其是鲁监国以此为行在后,更是大力加固城防,并设置了大量炮位以为守御之法,绝非那么容易可以挖塌的。
此间城内的火药已经用尽,清军的攻城器械纷纷抵近至城下,凭借不断派出士卒登云梯攻城,清军极大的牵制住了明军有限的精力。
自昨日开始,清军便不断的挖掘,一整夜过去了,负责监督的军官汇报,西面的城墙下的地道已经完成了挖掘,只要将预先埋设好的木料烧毁,失去了支撑的城墙便会彻底垮塌下来。而关键的一刻,就在此时!
“城塌了!”
前方清军的话音方落,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崩塌声,金砺一下站了起来,目视着舟山西面城墙的垮塌。烟尘散尽,一个数丈宽的豁口便呈现在了明清两军眼前。
“全军出击!杀光贼寇,城中子女财货,尔等可自取之!”
金砺一声令下,已经久候的大队清军自豁口冲入城中。此前清军挖城之举,明军并非不知,只是兵力有限。在火药用尽后,守卫城墙已经是极限了,哪有再多的兵力出城去堵地道的出口,亦或是在城内挖掘沟渠反制。
点燃地道内的木料,为防止误伤,清军的进攻便停了下来,而明军自知已经无法继续守卫城墙,也只得在安洋将军刘世勋、都督张名扬以及中镇总兵马泰的率领下退入城中,准备拼死巷战。
………………
鲁监国朝廷内阁大学士,首辅大臣张肯堂府邸的雪交亭下,张肯堂身穿蟒服,腰间佩玉,面南而坐。
此刻,城墙倒塌的震动和巨响已经传来,张肯堂的妻妾、儿媳、孙女以及家中的仆妇正在作最后的道别。
清军已经攻入城中,凭借着区区五百战兵和那数千义勇断不可能将其击退,可若是落到清军的手中,必然饱受蹂躏,只怕是速死也不过是妄想了。
道别很快就结束了,在向张肯堂行礼后,这些张家的女眷便依次投缳、赴水,干干净净的了结了性命,只留下清白在人世之间。
亭下,张肯堂的学生,礼部主事苏兆人,侧立于此地。本来他是前来和张肯堂商议政务的,可是眼下已经破城,他也无法肯定能够顺遂的回到家中,便向张肯堂要了一把宝剑,等待这最后的一刻。
“老师,苏兆人先行一步了。”
言罢,苏兆人拔出宝剑,双手握剑横于脖颈之上,使劲了全身的气力,将宝剑一横,在喷涌出了一腔热血后,倒在了地上,再没有了生息。
“先生他日必死国事,兆人当为先驱。”
苏兆人已死,曾经的誓言却仿佛依旧在张肯堂的耳边,他强行抑制着已在眼眶中打转的热泪,唤来跟随多年的老仆,行至苏兆人的尸身前,一杯水酒撒于地上。
“寅堂,稍等老夫片刻。”
回到石桌前,张肯堂奋趣÷阁疾书,写下了《绝命诗》后,从容自缢于亭下。
虚名廿载误尘寰,晚节空愁学圃间。
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续文山。
君恩未报徒长恨,臣道无亏在克艰。
留与千秋青史趣÷阁,衣冠二字莫轻删。
雪交亭在张肯堂邸中,为其所筑。亭左侧植梅树,右侧植梨树,枝叶相交。每年春初,繁花竞放,两头相接,花白如雪,故名“雪交”,乃是他平日读书游憩之所。张肯堂尝与人言:雪交亭当为其异日尽节之地,至是如其所言。
………………
与此同时,兵科给事中董志宁端坐于官厅之中。
多年前,他与王家勤、张梦锡、华夏、毛聚奎、陆宇鼎等人联络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在宁波起兵反清,被时人称之为“宁波六狂生”
多年前,他与王家勤、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杨文瓒、董德钦等人密谋联络王翊与黄斌卿,一举光复宁波,后黄斌卿约期不至,又为谢三宾出卖,史称“五君子翻墙之役”
多年前,他任职兵科给事中,与王翊、冯京第等人交好,时常联络内地义军,试图光复浙江……
可是到了后来,王家勤、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杨文瓒、董德钦等人因翻墙事泄被执而死;冯京第去年被捕,不屈而亡;张梦锡参加四明湖之战,没于阵中;而王翊亦是在四明湖之战中力尽被俘,前几日也传来了他在定海殉国的消息。
当年的好友同志大多已经就义,此刻舟山城破,他也断无偷生之理!
拔出了宝剑,董志宁仰天长啸,奋而在颈上划过一道血痕,随故友们而去……
………………
舟山城北,一片属于卫所士兵的住宅区内。
此间,刘世勋、马泰等将校尽皆战死,就连战兵和义勇们也死伤殆尽。张名振之弟张名扬与李锡贡带领着最后的几百人利用这块道路狭窄地形做着最后的努力。
杀入这片街道的清军在付出了少量的伤亡后便迅速的退了出去,只是派人将这个地段进行了粗略的包围。眼下舟山城已破,到处都是可以劫掠的地方,清军自然也不愿意在这片穷鬼住的地方与明军死战,毕竟能够坚持到现在的都是报着必死之心的,谁也不想死在胜利的前一秒不是。
清军已退,精疲力竭的李锡贡坐倒在地,手捂腹部的伤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还能撑下去吗?”
听到了张名扬关切的话语,李锡贡立刻点了点头,只是再没有什么力气继续说些什么了。
此刻,整个舟山城中喊杀声已经极少了,尽皆是清军的狂笑和百姓的怒骂。张名扬和李锡贡手下还有最后的几百人,可几乎都是些民夫,利用此地的地形坚守尚可以支撑片刻,若是冲杀出去,只怕刹那间就会被清军杀光。
杀不出城,也无法击退清军,守在此地,不过是再无他法的无奈之举,若是能换上几个清军,也算是值了。能够坚持到此刻的无不是报着此等信念,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为必将死于清军屠杀的亲人们尽最后的一份力。
很快,又一队清军杀入了这片狭窄的街区,张名振和李锡贡等人招呼着义勇们,拿起兵器准备冲上去做最后的搏杀。可是就在这时,李锡贡却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就连捂在腹部的伤口上的右手也滑了下来。
“李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李锡贡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前那一队结阵前进的清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竟然是鸳鸯阵,这怎么可能,难道就连陈大帅也降了鞑子了吗?!”
………………
是夜,舟山城已被彻底攻陷,鲁监国朝留守于此的官吏或降、或死、或杀,就连最后的那一拨抵抗者也被重建的提标左营一部消灭,至于城内的百姓则交给了那些杀进城中的清军,想来这些儿郎们能够不虚此行。
到了第二天上午,试图回援的明军发现城破,便不再向清军发起进攻,而是在片刻后选择了引领舰队南下,陈锦也派出了清军前去追赶,希望能够有所收获。
此刻已经入夜,城外清军的大营中,庆功的酒宴还在进行。到处是饮酒吃肉的清军,他们在席间放浪形骸,就连那些军官也不再管束,因为他们此刻正在忙着夸耀武功,奉迎上官,毕竟再严苛的军官也不会在庆功宴扫士卒的兴,那可是活该挨冷枪的事情。
陈锦的大帐中,处于浙江清军金字塔最上层的一批武将正在与浙闽总督陈锦商讨着此战的议功之事。
看着众人与陈锦议功,金砺只是坐在席间笑而不语。此战,他是主帅,清军之中又以八旗军为重,功劳这东西他和他的部下们肯定能够分到最大的一份,否则就连陈锦这个汉军正蓝旗的旗人也不会同意的,所以他也没有必要出去得罪人。
下午的时候,身在台州的金华总兵马进宝终于还是姗姗来迟的传来了消息,围困临海县城的天台山明军已经被彻底击溃,俞国望身死,陈文仅以身免。
当时金砺面无表情的看完那份报告,心中却满是冷笑。此战马进宝的任务乃是作为围攻舟山的南线清军总统,谁知道这个白痴竟然被那两股明军托在了台州这么久,直到舟山被攻陷了才将这两支明军击溃,看来这个招财进宝的散财童子又要大出血了,否则陈锦、萧启元等人怎能容他?
议功还在继续,此战之中,其实各部的功劳都差不太多,侥幸的俘虏阮进,取得了横水洋那一战的胜利,虽然不可能那么写在报功的奏疏上,但是功劳势必会均分一下。
攻城之事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倒是破城之后,最后一股反抗的明军击溃了清军数次围攻,结果却是重建的提标左营一部将其干净利落的消灭了,让众将大跌眼镜。
不过嘛,舟山的战事已经彻底结束了,剩下的就是追杀监国鲁王和明军残部,以及回杭州享受这些劫掠的事情了。当然,福建传来的消息还是让他感到不容乐观,但是浙江应该已经再没有成建制的明军了,明年出兵助剿不就完了,不是吗?
身为平南将军,又有着固山额真的职衔,金砺很清楚陈锦的想法应该与他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杭州驻防八旗今年已经调动过了,明年肯定也是由绿营兵援闽,毕竟汉八旗的将士也是大清皇帝的奴才,这些他们的同类损伤过多了皇帝也不会高兴的。
正在金砺思量着福建的战事之时,一个清军的信使在陈锦的亲兵队长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将文书交给了那个亲兵队长,转呈给陈锦。
看过书信,陈锦在愣了片刻后不由得勃然大怒,一下子把书信拍在了桌子之上,直吓得那些清军将领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陈锦已然坐下运气,金砺站起身来,将书信打开,三行并做两行的一扫而过,亦是愣在了当场。
“顺治八年八月,大兰贼陈文领七千贼寇攻入东阳县境内,旬月间数以十万众从贼……”
“……”
“……许都、尹灿之乱复现于今,金华府告急!”
只是落款却并非金华知府或是当地驻军将领的名讳,写的却是金华府推官李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