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特利芒地成了一座太空动物园,我和雪丽成了这个动物园里展出的太空动物。
这项活动开始的第一天,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那天一大早,天刚刚亮,由首都各个街区通往特利芒地的道路上就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客车;身着各色服装的人群,尤如潮水一般涌来;天空上,飞翔着来自首都以外的个人飞行器,就像一批批飞蝗。那些人把飞行器卸在一块沙岗上,然后连滚带爬地奔下山坡,争先恐后地朝特利芒地跑来。
门票很贵,一张门票二百索斯比,相当于一个中等收入家庭全年收益的十分之一。票价虽高,但阿尔法人对于能受到我的接见,对于这样一种千载难逢、史无前例的奇观,都舍得花钱;这一点,与我们好奇心极强的地球人或南极洲的企鹅都是一样的。整个阿尔法星球的人,对于特利芒地,都表现出空前的关注热情,简直是趋之若鹜,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儿童都争着要来。许多收入微薄的家庭,也甘愿拿出他们多年的积蓄,宁可下半年饿肚子,也不肯落后于别人。阿尔法的富人,特别是那些在由国家作后盾,拥有很大权力和垄断地位的部门供职的人,拿出上千索斯比,让全家人一饱眼福,自然更是算不了什么。许多政府部门,为了让他们的工作人员长长见识,干脆就动用公款。因为不是自掏腰包,所以他们几乎都是倾巢出动,而且还带上他们的宠物,那种像地球上大猩猩一样的动物塔曼。
我让工人们在喷水池边为我搭造了一个高五米、面积约四平方米的高台,边缘有一米高的护拦。这样,我就可以站在上面,让栅栏外的人都能看到我。我还让航天部派来一位理发师,在我的指点下,将我的容貌进行了一番修饰:头发理成七十年代地球上男人那种“马桶盖”式样,脸刮得光光的,一根胡子也不留,我照着镜子,直到我相信,一个清朝的老太监的脸也不会比这更光滑,一只苍蝇落在我脸上也会滑倒,这才让理发师罢手。与黑不溜秋的阿尔法人相比,我的皮肤自然是又细又白。为了不让阿尔法的太阳晒黑我的皮肤,我还让工人在高台上撑起一面遮阳伞。我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这身衣服十分合体,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这说明阿尔法裁缝确有高超的手艺。
在我从房间里走出来之前,栅栏外面已经挤满了阿尔法民众,而且已经绕着栅栏走了一圈,参观了地球样式的房舍、庭院、和来自地球的四足兽狗儿雪丽。阿尔法的孩子与我们地球的孩子同样天真可爱,他们把各种各样咬了一半的糖果塞进栅栏,以为我和雪丽会喜欢他们的施舍。栅栏外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喊叫声。而在栅栏内,雪丽也乐得直翻跟头。
我刚一露面,就在栅栏外引起一阵骚动,同时掀起一阵风暴般的噫嘘声。当我在警长的陪同下登上高台时,全场顿时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这第一批被接见的阿尔法人,少说也有两万之众。在他们跳跃、呼喊之际,我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把他们看了个够。
我觉得男人们最值得一看:他们普遍化妆,个个都留着长发,头发样式怪诞,有的像我们地球上中国老太太挽的髻,有的留着两个傻丫头小辫,有的理成一根又粗又硬的发杆,还有的头发向四面八方刺出去,活像一只大刺猬。有的梳理成鸡冠状,有的像一棵椰子树。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头发染成各种颜色,包括你所能想到的所有颜色。其中一种颜色是明亮的黄红色,远远看去,就好像他们头顶上着了火。阿尔法男人普遍喜欢头上插花,脸蛋涂上七彩粉脂,衣裳也穿得千奇百怪,花枝招展,彩色斑斓。后来格里夫教授告诉我,美丽的装饰可以显示他们男性的魅力。从文化发生学的角度上看,一方面是为了吸引异性;另一方面,是为了显得更威武,以便震慑敌人。这不禁让我想起地球上的公鸡和雄孔雀来。
所有女人都留着短发,衣服类似地球上的中山装,颜色以黑、蓝、白为主,也不见醒目的装饰。
眼下这一批人当中,妇女和儿童占了一多半。男女体态都有些特色:男人们个个高昂着头,挺着个滚圆的大肚子。女人们则脸蛋上挂着天然的紫斑,身子都像芦柴棒一样又干又瘦,唯一膨起的地方就是胸部。那胸部出奇的肥大,完全超乎一个地球人的想象。我问警长,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体形如此难看。
“难看?”警长诧异道,“这是一种时尚美呢,先生。今天来的都是些有地位有金钱的公民,是我们社会中最有能力摄取权力和财富的人,也是我们这个星球的精英。这些男人经常饮用一种叫作‘瓦恩皮尔’的昂贵饮料,往往是不要命地成瓶成瓶的往肚子里灌,于是就把肚皮撑大了;再加上他们只往高处看,从不往低处瞧,骨骼成了畸形,所以头总是昂着。一个男人肚子的大小,常常表明其身份地位的高低。肚子越大越招人羡慕,自然看起来就越美。而大肚子的男人,或者说有权有钱的男人却是最讨厌肥胖的女人;所以他们的女人为了讨得男人喜欢,就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瘦下来,常常不吃任何东西,把自己弄得非常瘦弱;为证明自己还是个女人,就吞下各种药物,刺激胸部疯长,或干脆切开,往里面填些东西,把胸部撑大。这个阶层的阿尔法人以为这样的女人才算漂亮;每年都有不少美人儿为此而送掉性命呢。”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我说,“这样的体形不会影响他们的性活动和生育能力么?”
“怎么不呢?”警长道,“在我们的星球上,没有哪一个阶层会有他们那么多的婚姻纠纷、患那么多种疾病的了。他们要么根本不能生育,要么生下的孩子成了白痴。这些孩子虽然完全没有他们的父母为获取权力与财富所必需的智力,但根据法律,他们却是权力和财富的继承者。这正是我们星球上许多有识之士担忧的问题。”
这时,栅栏外面的人已经停止了喧哗,也停止了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我,等我做出某种动作,发出某种声音。
我高高地站在台子上,模仿地球上军人的样子:目视前方,稍息、立正,然后举手敬礼;并保持这个姿式,转体三百六十度。然后,我拿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用地球上的汉语和阿尔法语写成的稿子,清了清嗓子,发表了如下的简短演说:
“尊敬的阿尔法男女公民们,我从地球,越过广阔的时空,来到你们的家园,有着高度文明和科学技术水平的星球,感到非常的荣幸。你们把你们星球上为数不多的宝贵林地开辟为我的新居,为我营造了我在地球上习惯的生活条件,对此,我深表谢意。你们,不惜重金和旅行的辛苦,到这里来拜访我,聆听我的声音,我尤为感动。
“地球和阿尔法星,是宇宙中不同太阳系的行星,却有类似的生存条件和类似的文明。这种情形,只占了银河系中众多行星极少极少的比率。因此,我们两个星球,是宇宙规律缔造的亲兄弟,天然的朋友。我希望我们能平等相待,和平共处,携起手来,共同发展我们的文明,使之永远灿烂辉煌”。
诸位读者,我相信你们对这种在地球上常见的废话连篇的演讲一定是耳熟能详了,而且我敢断言,你们是绝对不会从这篇演说词中挑出任何毛病来的。
当我用第二种语言,也就是阿尔法语讲完这段话之后,全场沸腾起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如同滚雷潮浪,惊天动地,经久不息。起初我以为是欢呼,不禁沾沾自喜;但很快就看出,这纯粹是无耻下流的嘲笑与哄闹。他们眯上眼睛,咧着大嘴,笑得涕泪横流。不少人笑得肚子痛,不得不蹲了下去;还有些人,无法控制自己,竟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我听见站在前面的一个家伙对他的同伴说:“你听清了么,老乡?那畜生竟同你我称兄道弟呢……”
这时,栅栏边缘发生了另一件很不愉快,但却让阿尔法人更为兴奋的事。原来,在我讲话时,阿尔法人的宠物塔曼,也就是那种很像我们地球上大猩猩的丑八怪,趁它们的主人不注意,纷纷跳到栅栏前。数量有好几十只。它们扒住栏杆,逗弄我的狗。它们朝着雪丽挤眉弄眼,扮出种种怪相,一会儿张开大嘴,露出长长的牙齿,一会儿又努着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有几个高大肥胖的塔曼,挺直身子,用前掌不断地敲打胸脯。后来,这些家伙越发胆大妄为,竟伸进前爪,试图抓取孩子们扔进来的糖果。
雪丽爬在草地上,不动声色,只是不时地用轻蔑的目光向那些塔曼扫上一眼。突然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强壮的塔曼,拿着一根长长的、端部带有尖刺的细杆,伸进栅栏,一收一刺,朝着雪丽做招数。看看还差一点距离才能够得到雪丽,就铤而走险,把毛茸茸的胳膊都伸了进去。雪丽鼻子给刺中,急忙向后躲闪,塔曼们乐得连蹦带跳;但还没等到第二刺袭来,雪丽就低嚎了一声,一轱辘爬起来,闪电般地扑上去,一口咬住那只塔曼的前臂。那愚蠢的动物疼得哀号起来,不得不撇下长棒。可是雪丽却不肯饶它,咬住塔曼向栅栏里撕扯。眼看塔曼的前臂就保不住,我急忙跑下高台,大喊:“雪丽,饶了它吧,雪丽!”
我一连喊了好几遍,雪丽才松开嘴,饶了那只塔曼。这样一来,所有的塔曼都跑回到他们主人身边,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在场的新闻记者,用摄像机把刚才那一幕的整个儿经过都拍下来,当天晚上就在电视节目中播出,引起阿尔法人极大的兴趣,从而给我的接见活动做了更有刺激性的广告。
这之后,我回到房中休息,准备接见第二批公众。
就这样,一天之内,我共接见了十批阿尔法民众,约二、三十万人。从当晚的电视节目上看,效果还不错,许多接受采访的阿尔法人都认为我是个漂亮、聪明、有教养的外星人;也有一部分人虽然认为我只是个模仿力很强的外星动物,但也承认我确实很像阿尔法人本身。被采访的人当中,有一位学者却口吐狂言,说什么他希望能大力繁殖我这种地球动物,取代塔曼成为宠物,训练后作为仆人使用或派到那些对人有危险的场合去工作。这家伙的险恶用心真是让我震惊。但我又一想,阿尔法人恐怕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他们这样做,那就和他们的文明程度相悖了,而且,那无疑是作茧自缚,等于自掘坟墓。关于我们地球人的厉害,他们还知之太少呢!
我算了一下,第一天的门票收入不会少于五千万索斯比,按协议规定的份额,我应当获得一千万索斯比呢。若在地球上我有这样一笔财富,就会做许许多多的事情,而在这里,我又能做什么呢?因为,我对阿尔法星球还是了解得太少,实在想不出干什么才好。但不管怎么说,我想,尽可能多地积蓄财富总是不会有错的;而且,对于人类来说,积累财富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接见来访民众的工作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来访者的成份逐渐发生了变化,人们已被禁止携带塔曼入场,人群中,大肚皮男子和细瘦女人的数量已然大减,到后来就完全看不到这一类阿尔法人了;来访者都是普通的、身材体态与我们地球人极其相似的人。到了第十天又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不愉快。
那天上午,我因为去厕所方便了一回晚出来半个小时,站在栅栏外面的一批年轻人等得不耐烦,就一面喊;“阿卡利利,快出来!”一面向我的房子投掷石块。开始时还是个别人在那里胡闹,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场真正的骚乱。石块像夏日里的冰雹一样向我的房子袭来,好几面窗子上的玻璃被击碎,一些石块还落入到我的卧室和会客室里。警察抵挡不住,就催我赶快出来,平息那些急躁的年轻人的愤怒。警察用盾牌护着我走出房子,登上高台,那些人才停止投掷。我大声地斥责他们,骂他们是缺乏教养的流氓,阿尔法文明的亵渎者,还说,他们连塔曼也不如,声称,他们必须对今天的不友好的鲁莽行为负责。那些家伙肯定是阿尔法星球上脸皮最厚的人。听了我的责骂,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特别高兴,而且我的责骂越是激烈,他们越是高兴;领头儿闹事的几个坏蛋,竟然乐得在地上玩起倒立蜻蜓来。这时我突然想到,我们地球人也是常常这样招惹比我们弱小的动物的,当它们被激怒时,我们不是也笑得前仰后合,觉得很开心吗?
我决定教训一下这些坏小子,就问警长,根据阿尔法的法律可不可以把他们抓起来。警察早就被那些坏蛋激怒,因为假使我这个地球人真的被伤着,那警长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听我这么一问,立刻表示,完全应当以扰乱治安制造骚乱的罪名把他们拘捕起来。根据阿尔法的法律,我,受害者,可以决定给予他们适当的处罚。我说,好,就这么办吧。警长马上打电话通知特利芒地出口的警察,根据现场录相辨认罪犯,在他们出场时将之扣押起来,听候发落。
那天第十次接见结束后,吃过晚饭,夜幕开始降临。二十多名罪犯被带进庭院,站在我面前,他们搭拉着脑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们大部分面孔,一副战战兢兢、失魂落魄的样子。周围站满了警察,还有许多新闻记者。
我问警长,这些罪犯都是什么身份。警长说已经讯问过,全是些娇惯坏了的独生子,有几个还是正在就读的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