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陈大泉被姚信和拖至酒店的健身房里操练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起床手脚发软,身上肌肉按哪哪儿疼,走路姿势看上去也充满了生活的艰辛,就连打扫卫生那大妈看向他的眼神也十分意味深长。
姚信和在禾市待了三天,第四天得知沈倩所在的地方离这边不算太远,想着夫妻二人一起回去,便让陈大泉订了去临扬县城最近的机票。
阿金那天告白失败,之后得到沈倩一番鼓励,虽然恋情无果,内心斗志却越发昂扬了起来。
趁着天气好,他就带着三人去了后面山里的美人谷。
美人谷顾名思义,专出美人的地方,临扬县被开发了的旅游景点不少,可美人谷却一直保留着,是当地人带了朋友才能进去的地方。少数民族朋友有一些自己的喜好和坚持,所以美人谷里的生态和美景也就格外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沈倩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人烟罕至又充满灵气的地方,叹为观止的同时,灵感亦是迸发,光是一个下午就写出来了两首歌儿,回旅社的路上,还心情欢快无比的一路哼哼,想着这一趟采访可实在不虚此行。
几人回到旅馆,发现姚信和跟陈大泉已经到了。
姚信和对于阿金没有多大意见,毕竟,他也知道,自家妻子过于优秀,被人追捧实属正常,可他看着沈倩跟阿金有说有笑走进来的样子,难免有些不高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等沈倩的目光很是惊喜地看过来,他才松开了脸上的眉头。
阿金见到姚信和,显然有一些意外,茫然无措里,还带了点儿崇敬的心态。
下午一群人吃了当地的粟饭之后,阿金便找着姚信和闲谈。
一阵询问之下,姚信和才知道,阿金这么个看似平凡的青年,身份竟然也很不简单,他是廖师傅在世时收过的最后一个徒弟。
廖师傅生前是国内互联网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前两年才去的世。
不少业内人士都知道,廖师傅年轻时其实是个搞半导体的,他大学报考的是无线电工程专业,那会儿,国内还没有专业的电子计算机,用的都是现在淘汰的286,386单板机,学习内容也极其简单,大三才开始所谓的专业课程,大一大二基本上都在严肃地讨论是否应该允许校内恋爱,以及分配工作时能不能带家属的问题。
廖师傅大学时没有谈恋爱,所以他也没有家属。
他把青春完整地奉献给了微电子,于是后来,他就成了武河市半导体代工厂明宏的技术主管。
武河市那会儿的半导体其实水平十分不错。
加上美国跟欧洲为了通信标准斗得你死我活,中标从中得利,发展一度很是迅猛。
可之后,因为海市突然出现的“伪装国产芯片”骗取国家投资的事件出现。
原本看上去欣欣向荣的国内半导体产业一下子就停滞了下来,那一段时间,国家的投资一减再减,大批量的工厂接连倒闭,廖师傅所在的明宏也没能逃脱资金匮乏的窘境,转而成为了一个食品加工厂。
廖师傅或许不会想到,自己大三时学习插面包板,工作多年之后,厂子一朝改成面包厂,他真成了个插面包的。
所以,廖师傅没有留下。
他沉寂了一些日子,之后转身投入了互联网的怀抱,前几年,国内互联网经济飞速发展,廖师傅想到自己曾经从事的半导体行业,加上国家的重新重视,一时心有唏嘘,偶尔也会开着玩笑的说上一句“芯片救国靠bat”的俏皮话来。
但事实上,谁都知道,芯片不可能真正靠bat,甚至拿整个互联网行业的投资来说,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阿金是廖师傅最后一个徒弟,说是徒弟,其实更像是养子。
廖师傅一生没有孩子,他不让人叫他廖总,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明宏里的那个技术员。
阿金二十八岁时把廖师傅在医院里送走,也是那一年,他决定回到家乡承包农场,因为廖师傅过去说的那句话,“一个行业,你想要把自己奉献给它,但你没有能力,也回不去,而你整日与之为伍的工作却又不能让你感到满足,这就是人在理想与现实之中的纠结之处。”
阿金不想继续做着他不想做的工作,于是,他收拾行囊,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他看着姚信和一直沉默的样子,有心攀谈,便找了话题道:“我其实一早就在论坛里见过你的照片。”
姚信和略微愣了一愣,抬起头来,问他:“论坛?”
阿金笑着点点头,打开自己的平板电脑,指给他看:“喏,就是这个,这个论坛原本只是一个国际生物兴趣小组的网站,后来被开发扩大,成了现在一个比较知名的兴趣者论坛。这就是你吧,喏,你们半导体板块儿里的人,不少都在说你年轻有为,还有很多孩子看了你的履历,也想从事这个行业呢。”
姚信和平时很少上网,也很少会进来这样非技术类型的论坛里看,此时,他看着论坛里对于自己的肯定,以及最上面总版主的名称,一时有些不知话该从何接起。
因为那个名称,正好是顾兰青以前告诉过他,白迎蕊初恋的名字,而后面那一串数字,则是他的生日。
姚信和对于自己这个生疏的母亲从来没有过什么格外深厚的亲情,如今,知道她在暗处关注自己,难免羞愧,而后也生出了一股情绪上的共鸣。
阿金知道姚信和不爱说话,便也不追着他问,只是开口感叹了一句:“如果廖老在,应该会很高兴看见你们现在的样子。”
姚信和于是抬了抬自己的眼镜,问到:“为什么这么说?”
阿金笑着回答:“因为你们现在处于一个很好的时代啊,无论是国家的实力,还是各方面的资金来源,甚至技术支持,都是最好的,一个再有理想的人,也得碰着一个好时代不是吗。”
姚信和因为他的这一番话,突然一下就笑了出来。
阿金觉得有些莫名,他本来就挺喜欢打看漂亮的人,姚信和这突然一下笑起来又格外好看,把他自己弄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于是抬手挠挠头发,小心翼翼地问到:“你不这么觉得啊?”
姚信和摇摇头答到:“不是,我觉得你说的太对了。”
阿金听姚信和这么说,难免松一口气,而后跟着傻笑了一声。
听见那边沈倩对着楼下阿嬷打招呼的声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小声说到:“我才知道沈小姐和你是夫妻,哎,姚先生您能找到沈小姐,哦不是,沈小姐能找您,额,就是你们两能在一起,也特别好。”
姚信和此时心情开阔,便欣然接受了阿金对于自己婚姻的赞美。
他起身去了那边正坐在阳台栏杆上晃着脚丫子喝果汁的沈倩身边,坐下来,轻声问到:“刚才果酒怎么不见你喝?”
沈倩见姚信和过来,便拿头发蹭了一蹭,靠在他的肩膀上,偷偷告诉他:“我要保护自己的嗓子呀,以前,我总是吊儿郎当,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可后来阿尧教育我了,我一个唱歌儿的,一定不能丢掉自己难得的优势,要控制自己。”
姚信和其实想说,你如果想要肆意妄为地活着,我也可以一直养你。
但他当然知道,这对于沈倩而言,并不能算是一句安慰人的话语,所以,他就干脆沉默下来,跟她一起望着阳台外面的风景,若有所思地点头答道:“是啊,要坚持自己,不应该放任内心的那点儿贪婪。”
沈倩因为刚才没有喝酒,精神挺好,在阳台上吹了一会儿风,便拉着姚信和的手,问他:“姚哥哥要不要看看这边县城的大佛?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坐公车去,哎我跟你说,他们这里的公车可有意思了,矮矮胖胖的,开起来特别慢,也没有路牌,你把手从窗子里头伸出去,有时还可以摘到花儿呢。”
姚信和见沈倩说得兴致盎然,于是也点头答应,脱下身上的中山装,换了一身轻便的当地服饰,跟沈倩站在一起,漂亮得有些打眼。
两人从旅馆里出来,下了前面那个长长的坡,在外面等了几分钟,上了过来的一辆二路公车。
公车不大,也的确有一些矮胖,但里面倒是一点儿不显得拥挤。
姚信和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看着外面不说话。
他在以前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坐在公车上思考,在这样嘈杂而摇晃的空间里,他的思绪总是能够保持前所未有的空明。
沈倩上了车却看上了那边阿嬷框子里的水果,蹲在地上,一边跟人说话,一边拿了个袋子挑出来一些,然后,坐回姚信和的身边,见他神情严肃,目光深远,便没有打扰,直到姚信和自己回过神来,偏头看向沈倩,才伸手拿了一颗她袋子里的龙眼,问到:“从哪儿又得了一袋水果。”
沈倩平时鬼话多,特别是在老头儿老太太面前,凑一块儿了,甜话张嘴就来,加上她人长得圆润讨喜,经常老人家手里的吃食还没揣热乎就跑到了她的手里,完了,人老头儿老太太还要一脸慈爱的劝她一句“多吃一些,可不能太瘦了,胖些才健康。”
沈倩此时得到姚信和一番话,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情,视线往车窗外看了一会儿,脸上开始变得有一些忧郁。
姚信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于是想到沈倩怀胖墩儿的时候,心情起伏不定,此时说不定又犯了同样的毛病,于是,拍了拍她的胳膊,把声音放缓,靠在她耳朵边上,轻声开口道:“怎么,心情不好?”
沈倩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深邃地望着外面,问到:“你看见那一片灿烂的花田了吗。”
姚信和“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沈倩于是又问:“那你看见这些美丽的平房了吗?”
姚信和皱了皱眉头,又“嗯”了一声。
沈倩于是举起自己的手,对着姚信和比了个“v”型的手势,很是诚恳地问他:“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姚信和此时脑中高速运转,看着窗外的阳光打在沈倩脸上,联想到,自己这位妻子是艺术家,她此时希望得到的回答,可能关于生命,也可能关于艺术,而那个手势的v,则很有可能是对于自己的鼓励。
于是,姚信和沉默一晌,刚准备开口,沈倩便对着司机喊了一声,然后一脸沉痛地开口说到:“这意味着,我们坐过站了,坐过了整整两站。”
姚信和嘴里好不容易酝酿的那些话一下子被打乱,整个人“咳”的一声被她给逗乐了。
两人老老实实从公车上下来,像是学生时期偷偷跑出来遛弯儿的早恋情侣似的,左手牵着右手,顺着阳光的尾巴往回走。
沈倩觉得这样的时间实在难得,舒服得眯了眯眼睛,一时也忘记了坐过站的苦恼。
她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家男人的后脑勺,突然问到:“我昨天看新闻说,现在国内的半导体发展特别特别难是吗?”
姚信和停下脚步,也侧过头来,回问:“那你觉得呢?”
沈倩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过去从来没有了解过半导体这个行业,也是因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有了自己对丈夫的爱意和关心,才会想着去关注这方面的事。
但她到底只是一个局外人,那些专家学者嘴里的东西叽里咕噜往外倒,也实在拼凑不出一个整体的概念来,于是,今天见姚信和在车上沉思,不知他是不是也在经受着巨大的压力,便突然之间,出口了这么一个问题。
姚信和对于沈倩的问话没有多少意外,但他觉得沈倩此时这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很是惹人亲近,于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便低声回答了一句:“这世上没就没有一个行业是简单的。很多时候,普通群众看到的东西可以算是事实,但也并不是完整的事实。就像我们看见的所谓真相,它不假,但也并不那么纯粹的真。”
沈倩傻傻地望着眼前自己的男人,眼睛里面的星光差点要冒出花儿来。
姚信和被她看得耳根有些发红,心里一热,干脆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一把。
沈倩于是扑进姚信和的怀里,抓着他的胳膊,十月份的天儿已经有些凉了,她吸了吸自己的鼻子,凑过来,像是准备讨要一个丈夫的亲吻。
姚信和于是也顺势低下头去。
沈倩踮起脚来,在离他的嘴唇仅有几厘米的时候,终于开口说话了:“姚哥哥,那边烤红薯好香啊,你带钱了吗?”
姚信和脸上满足的一愣,扯着嘴角的肌肉,沉声回答:“没有。”
沈倩于是眼中的星光骤然减弱了不少,低下头去,拍拍自己的肚子,在那儿轻声嘀咕起来,头上戴着白色软毛的帽子尖儿一晃一晃的,跟在人心坎儿上挠了一挠似的:“儿啊,你就忍一忍吧,你爸刚才都说了,有些东西,你就算看见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说完,她又可怜兮兮地瞅了一眼那边的摊子,吸溜了一下口水,鼓着嘴巴不说话了。
姚信和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住沈倩的胳膊,使劲把人抱过来,猛地在她的耳朵上面亲了一口,然后又重新把人放下,自己也站直了身体,像是无事发生,要不是沈倩这会儿耳朵上还残留着姚信和呼吸的温度,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眉头皱起来,嘴巴往下一耷拉,软乎白胖的手捂着自己刚刚被轻薄了的右边耳朵,欲哭无泪:“你,你怎么这样啊,不给买好吃的,还成天占我便宜,我们这些品行高洁的人民艺术家是这么随便让人亲的嘛!”
姚信和没回话,只是突然从兜里拿出了十块钱,走到摊子面前买了一个红薯回来,放在手里打看。
沈倩见状眼睛又重新闪亮了起来,伸手去抓,姚信和没给。
他此时神情自若,一点一点把烤红薯的皮儿剥开,也没想着吃,只是看着沈倩的嘴唇,漫不经心地问到:“姚太太刚才说什么?”
沈倩于是双手捧起自己的脸,让那两团肉鼓起来,往前一凑,笑嘻嘻地回答:“姚太太说,人民艺术家也需要爱情的浇灌,只要革命思想不倾斜,填饱肚子还能继续干!”
沈倩小时候常年在她姥姥的军工厂里晃悠,听过各大政治会议,嘴里的口号标语深入灵魂,那是张嘴就来。
姚信和这会儿得了她的回答,也没有再说话,把红薯递过去,望着自己的手指开始沉默思考。
他脸上的表情现在很是严肃,脑中想的事情也很是复杂,比如他在想,姚太太刚刚口中所说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又比如,他在想,姚太太说的继续干,到底应该怎么干,她是否在暗示自己什么。
于是到最后,姚先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很是严肃地教育起了自己的这位太太:“医生说了,前三个月,不能乱想,你要心思纯洁一些。”
沈倩一脸茫然,嘴里还咬着没咽下去的一口红薯,小脸被热气蒸得粉嫩嫩的,睫毛往上抬起来,微微一颤,歪着脑袋,发出了一声来自胃部的质疑,“嘎?”
作者有话要说:
姚信和:清心寡欲才是养生之道。
沈倩:几个月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